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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之严无期

    “咳咳...咳咳...”

    他捂着唇无力地拍了拍身下的马儿,慢慢从马背上滑了下来,湿润的泥土带起刺鼻的土腥味,让他本就虚弱的脾胃愈发难受,几欲作呕。

    天公不作美,离开京都的那一天老天爷就开始浠沥沥下起小雨,起初他还想着找个地方避一避,不曾想走了十多里路不说避雨的地方,就是停下来歇歇脚的山洞都没有,漫山遍野的野草乘着春雨疯涨,掩盖住来去的路。

    “咳咳...”这一次连咳嗽的声音都弱了下去。

    他索性靠坐在旁边大树下,双手随意垂在身侧,没有用锦帕擦拭嘴角的血迹。

    一个人生命走到尽头是会有感觉的。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揪着他的心脏,时而挣扎着生时而又颓废地想就此死去。

    一个小瓶子咕噜噜地从怀里滚了出来,脚下再往下恰巧是段小陡坡,眼看着瓶子越滚越远,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韧劲,他猛地直起身在瓶子就要滑下去的空挡一把捞了回来。

    严无期苍白的脸上满是后怕,“咳咳...幸...咳咳好。”

    幸好没掉下去。

    他把瓶子贴在心口处,指头攥得泛白。

    第一次见到魏筱的时候,是在魏家的后院,那个绑着双髻簪花的小姑娘神采奕奕地踏在秋千上,荡地可高了。

    秋千在半空中划出弧线,好几次差点与地面垂直,小姑娘不但不怕还兴奋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如檐下的花铃,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看得出神,被月亮门旁灌丛上掉落的几滴露水一激才回过神来,彼时私塾的先生夸他有悟性,父亲说再过两年可以下场试试。

    廊子那头隐约传来婢女的说话声,他收回视线离开了后院,走时带走了一支掉落在脚边的桂花,那个荡秋千的小姑娘发髻上就簪的这个。

    回去的马车里,他和父亲分坐两边,都没说话。

    车帘时不时卷起一角,他漫无目的地往外看,心里眼前却一直想着那个桂花树下荡秋千的小姑娘。

    “珏儿,这桂花可是在魏家后院摘得,你...见着魏夫人了?”

    父亲望着他手里的花枝,毫不掩饰眼中的热切。

    刚才还花香四溢的桂花瞬间变得棘手起来,脑海中那道身影也随之消散,他开窗把花枝往外一扔,闷声道:“没见着。”似乎觉着不解气又补充了句,“什么都没见着!”

    话音刚落,便见父亲眼神中的热切如浇了盆凉水,熄灭了。

    那一刻他突然恨自己,恨自己旺盛的好奇心,更恨自己清明的双眼。

    从他记事开始,父亲对母亲便一直淡淡的,淡淡地说话,淡淡地做事,连夫妻间的亲昵都是淡淡的。

    一月有半数时间父亲都歇在书房。

    他以为夫妻间就该如此,直到那日他落了东西在家,禀明先生后回家去取,静悄悄的院子里隐隐传来女子的哭泣声。

    循着声音他看见伏在窗前的母亲。

    母亲哭得隐忍,连肩膀抽动都十分克制。

    他听见母亲把什么东西摔在地上,伤心地叱问,“你既然早就心有所属,何必来娶我!”

    窗前的花丛挡住了视线,他猫着腰攀住栏杆往屋里瞧,看见本该当值的父亲弯下腰,不顾尊严地趴在地上去捡一幅画。

    画卷镶了圈金边,他记起来那是父亲束之高阁从不允许他碰触的那一幅。

    父亲眷恋地抚摸着画上的人,郑重地收起来放回匣子里。

    秋风微凉,他打了个冷颤。

    本该温馨的内室里,两人不过隔了几步的距离却又是如此的割裂和陌路。

    母亲还在哭泣,父亲却神色缱绻地想着另一个人,一个自己毕生都得不到,摸不着,更不该念着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明白何为同床异梦。

    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并不是父母恩爱的产物,而一个男人即使不爱一个女人,依然可以和她成婚生子。

    被人捅破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后,父亲索性连那点淡淡的夫妻之情也不想维持。

    他搬出了后院,去书房歇息。

    母亲出身官宦人家,拉不下脸面,只能时时对镜垂泪,日子久了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不少。

    有时恍惚起来,竟把请安的他当成了父亲,诉起了衷肠。

    他尴尬地逃离了后院,疯了一样闯进父亲的书房,翻出了那幅画,画上的女子拈花含笑,娇俏地立在牡丹花丛中,人比花艳。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江南大儒谢氏的嫡孙女,如今太医院院使魏乙的夫人。

    魏乙他见过,与这画上的女子可称得上是郎才女貌。

    他眼中闪过厌恶,抬手欲毁了这幅画,却被赶来的父亲拦住。

    “你干什么!谁教的你小小年纪擅闯尊长的书房?!”

    父亲来夺,他死死拿着不放,惹怒了父亲,被父亲一把推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父亲重新收好画,把他撵出了书房。

    这一次父亲更加生气了,搬出了严府,住进了御史台。

    若不是这次先生夸了他,传到父亲耳中,想必他还见不到他。

    他讽刺地勾了勾唇,曲着手臂埋下了头。

    马车悠悠地走着,摇摇晃晃间他竟然睡了过去,梦里是秋千上小姑娘衣袂翩跹的模样。

    ——

    学业让他忙碌起来,无暇多想别的。

    也不知怎得,那日去了魏府后,父亲竟然搬了回来,虽还是睡在书房,偶尔也会往母亲院里坐坐。

    若是赶上心情好时,一家三口也能相安无事地坐下来吃个早饭。

    母亲也不再日日垂泪,她又像往常一样穿戴妥当管理好家里的庶务,只是往府外去的勤了些。

    那一日先生身子不好,告了假,他便自己在书房看书。

    母亲来叫他与她一起出门。

    大红的口脂,艳丽的妆容,母亲打扮的异常隆重,却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古怪。

    他愣了好久,久到等他踏进魏家才回过神。

    来的是女眷,出来相迎的是魏夫人。

    她眉眼浓稠比画上还要让人惊艳,却只梳着简单的发髻,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衫。

    他明显感觉到母亲身子颤了颤,良好的修养遮盖住了她心底的溃败。

    魏夫人迎着她们母子进了后院。

    曲廊回旋,青青翠竹掩映着江南园林的风情,上次他没细看,如今才看到魏府竟然是江南园林的样式。

    “姑娘,你慢点,别摔着!”

    那头人影绰绰,一阵清脆地笑声由远及近。

    小姑娘穿着一身藕色襦裙蹦蹦跳跳地奔进魏夫人的怀里,纤细的手腕搭在魏夫人的腰上,腕上的臂钏叮铃铃响个不停。

    魏夫人平静地脸上荡起一片涟漪,眉眼更添几分光彩。

    她笑着把小姑娘头上快掉下去的珠花扶正,亲昵地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子,“淘气鬼,平日里都叫你阿爹给惯坏了。还不快见过严夫人和严公子。”

    “这是小女魏筱。”

    小姑娘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浑然不似先前活泼的模样。

    他弯腰回礼,抬眼看过去时正撞上小姑娘偷偷瞧过来的视线,那双明亮的眼眸如夜空中的繁星,一眨眼仿佛繁星入怀。

    尚且年少的他头一次红了脸,迅速低下头,心里既欢喜又抵触,那是一种无言的纠结。

    目送着魏筱离开,母亲三言两语从家长里短扯到父亲身上,他看见魏夫人明显愣了一下,他的脸色腾的又红了,是羞红的。

    魏夫人笑得坦荡,“夫人若不说我都快忘了,祖父门生众多,每年年下拜年的时候大堂里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我是女子不能近前,只听家里的兄长绘声绘色地说过。如今想来,严御史能一路高中且走到如今的位置,靠的不仅是我祖父的教诲,还有自己的本事,更有夫人这般的贤内助在身后支持。”

    母亲连忙摆手,手脚略显局促面上却满是止都止不住的笑意。

    魏夫人的话说得很明白,闺中女子并不与外男私自结交,更别说谢家门下众多门生之一的父亲。

    他的心也随之落了地。

    却愈发感到不耻,父亲这一腔妄念竟然只是单相思。

    许是看到他的窘迫,抑或是不想让他听见这些大人的秘辛,魏夫人让人把他送到前院去。

    “可惜我家没个小子,不然也不会屈就严公子陪着咱们妇人家闲话,刚好今日郎君在前院,送严公子去郎君那玩吧。”

    他如蒙大赦,逃也似地跟着婢女出了后院。

    魏家前院建的巧妙,亭台楼宇间暗含五行八卦,七拐八绕,婢女把他带到了魏太医的面前。

    魏太医一身常服正手把手的教魏筱行针。

    看见他忙招呼他过去。

    “对,扎这里,力度不够,再下去点。”

    小姑娘神情端肃,专心致志地用手里的银针扎那尊与人等高的铜人。

    铜人全身标注穴位,小姑娘力气小,许久都控制不好力度。

    她有些丧气,默默地收回手,“父亲,要不女儿还是扎自己吧,扎铜人女儿根本控制不好。”

    他吃了一惊,小姑娘果然作势就要撩开衣袖往自己手臂上扎。

    手比脑子快,他一把抓住了小姑娘拿针的手。

    魏筱茫然地看着他,“严公子?”

    “你...要不扎我吧,我不怕疼!”

    他红了脸,心里涌上后怕,眼神却坚定地看着她。

    小姑娘没想到他会如此,闻言咯咯笑起来,调皮地举起手里的针装作要扎下去。

    他睁大眼,心口砰砰直跳。

    “筱筱,不可胡闹!”

    针没有落到他身上,小姑娘毫无惧意地把针扎进了自己的手臂。

    “父亲说了,医者,非仁爱不可托,立德修身方为始终;扎自己不仅可以磨练针法,更能与施针的病患感同身受。严公子你无病无痛,筱筱不能扎你。”

    小姑娘说着挺起胸膛,露出自豪的神彩。

    他缓缓收回手臂,唇角却不自觉地弯了弯。

    ——

    那日后,母亲开朗了许多,不再执着于父亲那少得可怜的爱意。

    也不知魏夫人说了什么,她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或是伺弄几盆珍贵的花草,或是学着亲自打理几家铺子,他甚至在一次散学后看见母亲挽着袖子在厨下忙碌。

    那是他这一辈子吃到过最难吃的面,也是这一辈子永远忘不了的一碗面。

    母亲瞧着他难以下咽的样子,哈哈大笑,把手里来不及擦掉的面粉抹在他脸上。

    父亲循着声音过来,面露不解。

    母亲笑意一顿,正眼都不瞧父亲,又转身忙别的去了。

    本该围着你转,满心满眼都是你的人,忽然有一天也学着你对她的样子,对你满不在乎起来,这种落差感让父亲渐渐生出不满。

    父亲开始别扭起来。

    他故意在母亲每天必经的地方等着,母亲要出门打理铺子,父亲也急匆匆地说要外出,然后顺利地挤进母亲的马车;母亲说胭脂用完了,第二天父亲便眼巴巴地捧着新买的胭脂递到母亲跟前;再后来,父亲灰溜溜地把先前搬到书房里的被褥又搬回了后院。

    他心里大安,开始准备科考的事。

    放榜的日子很快,就如先生夸得那样,他取得了一个好名次,也离开了私塾,去了京都更好的学堂。

    临行前一晚,母亲过来与他说话。

    她脸色红润,腹部微微隆起。

    “珏儿,你喜不喜欢魏太医家的筱筱。”

    他心头狂跳,以为自己听错了。

    “母亲为什么这么问?”

    严夫人一边帮他收拾衣物一边道:“男子成家立业天经地义,像我们这样的官宦人家,更要提前做打算。魏家是杏林世家,底蕴深厚,家风又正,那日我也见了魏姑娘,是个美人胚子,性子又好,端庄却不刻板,活泼又有分寸,更难得的是得了魏太医的真传,以后一手医术不知多少官宦夫人要踏破门槛,求着供着。”

    她说着边细细观察儿子的神色,“母亲不求别的,只希望你将来能娶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真心想对她好的夫人,而不是像我与你父亲...”

    她与严御史终究是遗憾。

    那日夫妻二人把话也说开了,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同住一个屋檐下,总是冷冰冰相对对谁都是一种折磨,还不如将就着把日子过下去。

    严御史欣然答应,说要把那些旧物锁起来,再也不念着。

    她知道,在他的心里她永远都挤不掉魏夫人在他心中的位置,但他愿意把心底那一角隐藏起来,她也愿意让步安安稳稳地守好这个家。

    “珏儿,你觉得呢?我那天瞧你从魏家出来时,魂不守舍的,你是不是对魏姑娘...”

    少年慕艾,这个年纪未必想到情情爱爱,但只要有好感后面的事便水到渠成。

    母亲的眼神让他发慌,他知道自己一定红了脸,赶忙低头去看手里的书,往日普通的书籍今天竟然生涩难懂。

    在母亲的注视下,他难为情地点了点头,吞吞吐吐道:“听母亲安排。”

    母亲大笑。

    他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那晚母亲拉着他的手说了好多话,其中还有关于父亲的。

    “长辈的事长辈自己会处理,你也别怪你父亲。他往魏家去的勤,倒也不全是为了私心。”

    母亲欲言又止,眼神晦暗。

    她抚着他的头道:“你要记住,男子汉生长于天地间,上忠顺朝廷,下孝顺父母,体恤妻子,爱护幼儿,这是你们的责任,万万不要忘记!许多事,等你将来大了便能明白。”

    他目送母亲离开,心里却揣揣不安起来。

    若不是为了那点不能为外人道的私情,父亲一个御史为何与魏太医走得那么近?

    ——

    他去了学堂,继续他的求学之路。

    严家是书香世家,自祖父那一辈起就入了仕,他秉承祖志,誓要更上一层楼。

    只是宏伟的志向里从此又多了一个人,一个笑意盈盈的小姑娘。

    他埋头苦读,期待着将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春去秋来,时间飞逝,他也拔高了身量,师长夸他文章作的好,同窗揶揄他这副好相貌将来必是榜下捉婿的不二人选。

    他摆摆手,看着案上那株干了的桂花无声地笑了。

    终是舍不得,那晚他提着灯又走了一遍回府的路,把扔掉的桂花枝捡了回来。

    自此随身携带,日日不忘。

    不知是谁‘咦’了一声,刚才还热闹的学堂瞬间安静。

    他抬头往门口看,脸色突变。

    跟在先生旁边的是一个内侍打扮的宫人,他往人群遥遥一指,穿过无数目光,正落在他的身上。

    “严公子,义父要见你。”

    这小内侍他见过,是司礼监太监洪堡的众多干儿子之一。

    提起洪堡,他面上不显,心里却一阵恶寒。

    去年年底,宫里让学堂准备几篇青词献上去,以备靖康帝举行斋醮。

    先生们一致推崇他和另外两个学子的文笔,便在宫里来人时把他们的青词献了上去。

    洪堡看了连声夸赞,说要见见他们三人。

    高挂孔子像的正堂里,太监端坐上首,往日博学多识的先生们反而坐在下首陪笑。

    他捏紧手指,缓缓步入正堂。

    “难怪能写出这一手好青词,瞧瞧这通身的气度,将来必定是入阁拜相的好苗子。先生们教得好,等杂家回了宫必定头一个拿给陛下看。”

    先生们皆拱手称谢,期许洪堡多美言几句。

    洪堡的声音尖细刺耳,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都抬头让杂家看看,以后入朝为官少不得走动,一个个低头像什么样,又不是大闺女见不得人。”

    先生们忙让他们抬头。

    他拗不过,勉强看过去,撞上洪堡眼里的惊艳。

    不是欣赏的惊艳,而是一种让人极为不适充满欲望的惊艳。

    先生忙不迭地介绍。

    “这位是严御史家的公子严珏。”

    他以为听见父亲的名号洪堡会有所收敛,没曾想他看他的眼神愈发大胆放肆,还透着不易察觉的轻蔑。

    “严公子?”

    同窗捅了他两下,他猛地咳嗽起来,抓心挠肝地咳,险些把五脏六腑都咳碎了。

    “您看...”先生有些无措地看着内侍。

    内侍皱紧眉头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自那以后洪堡总是隔三岔五让人请他进宫,不知根底得都以为他得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青眼,往后必定平步青云;只有他自己知道本该接他入宫的马车会走另一条道拐进一座三进的小院,洪堡给他专门备了一间房,那是一间欲行苟且之事的污浊之地。

    第一次洪堡露出自己的目的时,他被吓坏了,借出恭的名头翻墙逃了出去。

    之后每次见着内侍过来,他就装病咳嗽,到底对父亲忌惮几分,见他不肯屈就,当着众人的面也不敢前行掳了他去。

    恶寒与屈辱在心底慢慢翻涌,他情不自禁地扶案干呕,手里紧紧抓着那枝桂花。

    似有似无的桂花香让他渐渐冷静下来,他眼神愈发坚定。

    只要他高中魁首入朝为官,一切一切便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把花枝贴在胸口,喃喃念着阿筱。

    ——

    “听说了吗?朝中有几名官员和御史联名上书陛下,请陛下广开言路,上朝听政,勿要沉迷长生之术。天字震怒,在大崇殿摔了好多法器,如今玄元观正四处让人定制补上,说什么千万别错过献丹之日,惹龙颜不快。”

    “啧,怎么没听说,其中一位御史就是严珏的父亲,这事在学堂里都传开了。”

    几个学子在回廊上窃窃私语,其中一个眼尖的瞧见往这边走得几人,忙让众人岔开话题。

    他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脚步稍显凌乱。

    月试在即,他无暇分身回家,只能写信给父亲,望父亲切勿冒进行事。

    窗前的蝉鸣扰得人头痛,他脑子混沌片刻,终是稳住心神继续下笔。

    他听说宫里那位玄元道长甚得圣心,这个时候劝诫,只会触怒陛下逆鳞,适得其反。他不敢细想,只希望父亲再忍耐忍耐,待他明年高中再徐徐图之。

    事情并未往好的方向发展。

    月试结束当日,宫里下了旨意。

    旨意说魏太医不尊君父,心生谋逆,在其位不司其职,狂悖无道...

    三族内即刻关押,着五日后斩首示众。

    听到消息得时候他手脚冰凉,脸上血色全无。

    他抓住仆人问魏筱的下落。

    仆人摇头叹息,说不知道。

    炎夏最后的酷热在暴雨中结束,他独自撑着伞跌跌撞撞地往魏府去,街头奔走躲雨的人流撞得他浑身痛,他只看着前方,心中唯有一个信念,要救出魏筱。

    快到魏府时,他被家里的仆从拦下。

    他拳打脚踢地抵抗,仆人拦腰抱着他,声嘶力竭道:“公子,不能去啊。旁人避还来不及,此时去就是谋逆的同党,你想想老爷夫人,再想想你那尚未出世的弟弟,不为自己,也要为家人想想啊。”

    他手上还在用力挣扎,脸上全是水,热辣滚烫又冰寒刺骨,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家人!

    母亲说已经与魏夫人透了口风,虽未敲定,但等他明年考取功名,再亲自登门必是无有不应的。

    那是他认定的妻,怎么不算家人呢?

    既是家人,怎能不救呢!

    他要救,他要救啊,那是多少个难捱的日子里抚慰他繁杂心绪的清风,是救她,也是救他。

    他到底没有走到魏府,家仆打晕他,把他强行带了回去。

    梦里,小姑娘踏着扬起的秋千,没有笑,只是不停的哭,他心疼极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他就从梦中惊醒。

    屋里没人。

    他推门出去,院子里也没人,只有一地疾风骤雨打下的花叶。

    他唤了声仆从,没人应他。

    心中一跳,他赶忙往后院去。

    母亲之前种的花草被打翻在地,几个仆从的尸首横七竖八地躺在回廊上,再往里走,他看见了宫人打扮的内侍。

    是之前总是去学堂接他的那人。

    内侍看见他,像是秃鹫看见了腐肉。

    “哎哟,严公子这是往哪去?”

    “哦,想必是在找严大人和严夫人吧。正要告诉你呢,严大人触犯了天威,陛下赐了廷杖,整整三十大板呢,那屁股蛋子都开了花了。”

    其余的内侍哄堂大笑,那内侍说得更大声了。

    “义父好心,专程让我来给严大人送药,谁曾想这一进府,就看见一屋子死人。”

    他说着让内侍们让开,露出室内的情形。

    父亲死在了床上,母亲悬在梁上,高高隆起的腹部瘪下去了少许,视线下移脚边是个不成形的男婴。

    他骇地肝胆俱裂,涕泪横流,哭喊着去抱母亲的脚。

    可是房梁真高啊,他抱不下来母亲。

    内侍们互相瞧一眼,挤眉弄眼地上前帮忙,眼看着就要抱下来,又猛地一松手,母亲又悬在了半空。

    他推搡,大喊,“滚,都滚!”

    内侍们沉着脸不为所动,几个力气大的上前把他按在地上。

    洪堡的干儿子上前踩在他脸上,低头嘲讽,“义父本来不想要了他们命的,奈何你不听话呀。话说回来,真要怪也只能怪你那不知好歹,不知自己几量重的父亲,好好的御史不去弹劾百官,跟着那群官员凑什么热闹,如今倒好,丢了性命,连自己儿子的清白都要丢咯!”

    哈哈哈哈哈。

    内侍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几个人架着他出了府门,塞进了那架马车。

    他像一个禁\\脔,送到了洪堡的床上。

    桂花枝从怀里掉落,这一次他只能目光呆滞无力地看着那群内侍从花枝上踏过去。

    筱筱...

    下辈子...

    下辈子,咱们不要生在这京都好不好。

    ——

    他寻死,被洪堡的人救了过来,把他关了起来。

    在那座府里身陷囹圄的不止他一个,多是犯事官员的子侄。

    他无意间给过一个少年一口水喝。

    这一次他与那少年关在了一处。

    “等我想办法逃出去,再找人来救你。”

    他沉默不语,他已经没了活下去的意志。

    “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好歹给家里留个后,也不让祖宗逢年过节无人祭拜。”

    他心里一痛,想起了惨死的爹娘和弟弟,还有已经斩首的魏筱。

    他以为少年的话只是在安慰他,没曾想不过半月他就被洪堡送了出去。

    说送不准确,应该是交易。

    肯做这笔交易的人叫博轼,他没见过,但听父亲提起过,如今在工部任工部侍郎。

    父亲说这是个面软心硬,表里不一的人。

    博轼让他叫他义父。

    他突然想起洪堡那群数都数不过来的干儿子,恶心地叫不出口。

    看出他不愿,博轼说只要认他为父,便允他收敛家人的尸骨。

    “还有魏筱的,也允你一并收敛。”

    他眼神闪了闪,终是低下头叫了声义父。

    后来,他就开始照着博轼的安排,学医学武,进了太医院,他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博轼说该换个名字。

    他就改了无期二字,意味着此恨绵绵无绝期。

    博轼说还不能动洪堡,所以他就忍耐着,直到最后换来博轼的承诺,使计引起帝王的猜忌,清理了洪堡的那些干儿子,在西北军与鞑靼那一役后掳走洪堡,在父亲与母亲的坟前,七十二刀活刮了他。

    他以为这一生给博轼卖命,等哪一天博轼死了,他给他下的毒再没有解药了,那个时候便可以解脱了。

    却没有想到,那个女大夫会突然闯进洪堡的大帐,救下本想趁着洪堡施为杀了洪堡的他。

    那一刻,空荡荡的心灵久违的注入一股暖流。

    揭开了埋藏在心底的记忆。

    记忆深处是一枝香味浓郁的桂花。

    他有些想魏筱了。

    ——

    当他知道博轼让他偷的两本书是《金针要术》的时候,不是没有怀疑过魏筱还活着。

    他问博轼,博轼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交给了他一个新任务。

    接近诚阳侯的二姑娘,安秋鹜。

    这是第一次接近侯府的人,还是个女子。

    “放心去吧,你不会后悔的。”

    他去了。

    第一次见是在京兆尹罗府,他给耗尽心神的她治病,她故意询问,他也按照博轼的吩咐透露《金针要术》在西北。

    只是没想到一个勋爵家的女子会对医术感兴趣。

    他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

    他知道,她不是她。

    他查过,侯府的姑娘没有走失也没有出现意外,她是货真价实的侯府贵女。

    他心里有些失望。

    而后,又陆陆续续见过几次,他看尽了这个侯府贵女最狼狈的一面。

    他想,真奇怪,这种生来高贵的人也会陷入如此境地。

    后来,博轼又让他去接近那个享誉京都的沈记药铺的女大夫。

    他心里再次充满希望,黑市里他细细瞧着,女大夫人如其名,确实长得十分平凡。

    他不死心,依旧百般试探,女大夫说她是江南道人士,逃难至京都。

    再查,身世经历无一处有问题。

    他倚在桂花树下,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哭出了声。

    爱或不爱,念或不念,时间一长就会慢慢模糊。

    重要的是活下去的希望!

    而魏筱还活着的执念就是他活着的希望。

    ——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雨也停了

    山林间时不时地冒出小簇小簇的鬼火。

    他虚弱地倒出一粒药放进口中,平复胸腔里翻江蹈海的潮意。

    博轼的毒入了肺腑,便是大罗金仙来也没救,他本想就这么靠在这树下死去,可看着瓶子里还有小半瓶的药,他又觉得自己不应如此。

    他不想辜负魏筱的心意。

    她是他心里梦里的希望,是带着他走过无数个黑暗日夜的精灵。

    就算真的要死,也要等这瓶药吃完了再死。

    他把药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翻身上马继续往林子深处行去。

    “魏筱,你要带着我的那份好好的活下去。”

    “穆晋安很好,他比我幸运,也比我更有本事,他可以护你周全,也可以带给你崭新的未来。”

    “如果有下辈子...”

    我带你踏遍山河,陪你行医济世,你在哪我就在哪。

    清辉月色洒在背后,他要去再折一枝芳香四溢的挂花。

    然后带着它,烂进泥土里,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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