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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王】推开世界的门

    猫当然没有九条命,但人可以有,也不多,就两条。

    御影玲王在遇见我之前,还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天选之子。不过就算他被我堵在校门口,也只是放松地笑着,示意周围人不用紧张,我不过是一个走火入魔的追求者。他看我的视线里掺杂稍纵即逝的烦躁,我捕捉到了。

    “少爷,还请您移步听这位小姐仔细解释。”有着强健体魄,目光矍铄的老妇人替我说话。我感激地对她微笑,心想祖奶奶的亲笔信果然派上用场,但也只有阅历丰富的人才能真正意识到信中内容的严重性。

    于是,我在周围人的惊呼和诧异注视下坐进加长豪华轿车。

    “请直接开车送御影少爷回家,我只交代几句,不会耽搁多少时间。”我习惯性抚平裙子上的褶皱,一边对老妇人说。

    对方点头。随后车辆稳稳启动。而御影少爷本人,玲王正在看我祖奶奶的亲笔信。古朴的纸张,竖排毛笔小字。我祖奶奶对书法造诣颇深,字迹娟秀优美,但恐怕玲王看得懂每个字写的是什么,可连在一起后传递的意思,他不会明白。

    “你……”

    他应该通读完毕,直接换了一副表情。视线惶恐又怀疑,在我和信笺之间不停来回。

    “没有错,我是你的……”那个词语很中二,我不禁停顿几秒钟后才开口,“守护神。”

    玲王那张五官端丽的脸变得略显扭曲。

    我很理解,因为我也是这副表情,甚至胃部也开始不适,肠子也扭起来打结。

    “我祖奶奶在信里讲得很明白了。我家存在这样的特殊情况,继承神社的当家夫妇几乎不会生出女儿,可一旦头胎是女性,那她将来会和某位对国家有重大影响的人物缔结羁绊,成为这个人的守护神,代为承受伤害直到不能再承受为止。”

    “……”

    “我能为你挡住的伤害仅限于外力对□□本身造成的影响,像是擦伤、撞伤、挤压,甚至利器和枪支造成的损害,这些都由我代为承受。但你毕竟是御影集团的独生子,几乎不存在遭遇不测的可能性,我也可以相安无事。当然,这显然超出你的认知,你感觉自己受到侵犯,我像一个没有道理的闯入者。其实我也是这么看待你的。继承这一特殊能力,称为守护神,这全不是我的本意。可是很遗憾,事情已经发生了。所以——”

    “不可能!”

    玲王终于爆发,激动得差点站起来,又堪堪意识到自己正在车上,实在不便。他坐立不安,克制着不把信笺捏出折痕。

    “我上个月还因为不小心跌倒,膝盖淤青了一大块。而且在这之前,我磕磕绊绊给自己造成的影响,都是由我自己担负的!”

    要强又骄傲的家伙。我瞄他一眼,解释说:“因为在这之前我还有没觉醒。准确地说,我是上周起才和你建立联系的,然后我每天夜间都感觉到浑身酸痛,脱力感严重,偶尔伴随擦挂和重物压迫造成的皮肤淤青。”

    “……”

    玲王紧抿嘴唇,下意识垂眼扫视自己的胳膊和腿部。视线经过的部位,都是我最近感到尤为不适的地方,集中在关节和主要肌肉群。情不自禁地,我叹一口气,继续说:“我找在诊所上班的舅舅开了证明,请了一周病假,从奈良到这边找你。”

    “奈良?”

    “嗯,在那边上高一,和你一样。另外这是我家神社。”

    我打开手机相册,递给玲王看。也许是游客和当地政府宣传做得十分到位,连玲王也对这家神社有所耳闻,看着照片发出惊讶声音。“这个人是你吗?”他指着一名带着天狐面具,跳起祝舞的巫女。

    我点头,“春分的时候要做祈雨的仪式。在我们那边,司掌春雨的是一位天狐神。”

    “这样啊……”

    玲王点头,继续翻看相册。观察他现在的表情,对我的怀疑显然少了许多。我顺势说:“等你放学的时候,我和你的管家聊了聊。”说着,自然朝驾驶座看过去。老妇人专心驾驶,黄昏的光照得她锐利鲜明的长相柔和了几分。我再次对她感激地点头,相信她会用余光捕捉到。

    玲王抬眼看向车顶,想了又想,“我现在还是感觉自己在做梦,或者说你在和我开玩笑。”

    我耸耸肩,“如果我是诈骗犯,你的管家还会允许我上车吗?”

    “唔。”玲王撇嘴,显然开车的老妇人在他心中有有十足分量。

    “除了你以外,你家里还有其他,呃,正在履行守护责任的人吗?”

    “没了,现在只有我。”

    “……抱歉。”

    “没必要道歉,我是实话说而已。我祖奶奶十年前去世,现在还留存的遗物只有这封信,一些关于祭祀和祝祷仪式的手稿。关于与人建立守护关系这件事,我只能自己摸索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其他亲人,包括我的父母也无能为力。从我出生起,我的性别决定了我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听上去你过得很辛苦。”

    “我倒是觉得很普通,在没有和你建立联系之前,我倒是只是一个普通人,一边上学,有空就去神社帮忙,穿上巫女服跳祝舞,偶尔装模作样听参拜者的祈愿,再给他们一本正经,神绉绉胡说八道一通。”

    “……这是神社女儿该干的事吗,这很不对哦。”

    “全把希望寄托在买御守和写绘马的人才不对,如果允许的话,我倒是很想说重话把他们都骂一顿。”

    “哎呀,你这人……噗。”玲王摇摇头,被逗笑而无奈。

    气氛变得活跃,我心情也变好,但还是言归正传,“你的管家告诉我,刚好是上周,你交给他一份文件,上面写着‘玲王·世界杯·plan’。如果我身体感觉没有出错,你是上周三提出这一计划的吧?”

    玲王把手机递还给我的,一边皱眉,缓慢摇头,“是周一。”

    “那就是肌肉酸痛的延迟性,时间仍是对得上的。”

    “……”玲王依然眉头紧皱,但没有反驳我的推断。

    接着,我和他展示四肢皮肤上尚未完全恢复正常颜色的皮肤,部分淤青仍存在。

    “你的管家说,因为你想马上成为顶级球员,所以要求私人教练给你安排能以最快速度提升水平的训练方案。你呀,真的非常狂妄呢。”

    放着千亿家产不顾执着于W杯冠军,我实在想不明白玲王为何这么决定。

    而看到我皮肤上的淤青时,他脸上有一丝慌张,同时卷起衣袖和裤腿,和我仔细做对比。结论当然是本来该出现在他自己身上的训练痕迹,都映射在我这里了。

    “所以,守护神什么的,都是真的?”他喃喃道。

    “不然呢。想想看,在和你真正见面之前,我对你一无所知,只是发现自己开始替某个人承受伤害,甚至共鸣过分强烈,这个人的精神疲惫也由我代为承担了一部分。意识到自己要守护的对象出现了,我立即动身,从奈良过来,注意,是没有任何方向上的失误,直接来了东京都。虽然理论上讲我应该去市中心,脑子里也确实有这么一条路线,方向不偏不倚,从地图上看过去,目的地就是你家公司大楼。”

    “这?!”玲王吃惊地看我,“但你最后还是到校门口堵我来了。”

    “是的,我走出机场后,可以发现有很多种方式找到你,但唯有到白宝高校这一条路是最优解。就像在把一块宝石放在深色布料上面,该怎么选择,实在太一目了然。”

    “意思是……无论我去到世界的什么地方,你都找得到我?”

    “嗯,理论上讲是这样,你到死为止的下落都会被我追踪到。”

    “听上去你不像是我的守护神,而是一个未遂的犯罪者啊。”

    “本来就是这样。我才不想被遗传因子摆布,对自己不得不承受伤害这件感到理所当然。所以我要亲自见你,决定守护到底还是犯罪成真,我要用这双眼睛看清楚你的本质后再做决定。”

    “行啊,你尽管观察吧!”玲王露出充满自信和象征胜利的笑容,“我御影玲王堂堂正正,没什么要掩饰和逃避的。”

    感觉他情绪很亢奋,莫名其妙,他以为我们之间是在进行什么比赛吗?

    但不得不说,他还是很大度和飒爽的一个人,至少没有再三怀疑我的身份,维护了我的面子。虽然不排除他会很快派人做详尽调查。想到这里,我问玲王,是否看过明治时期的画家作品。他回答说,自己家中就有不少收藏。

    “这个人你听说过嘛?”我用手机检索人名。

    玲王看一眼,点头说:“这是我父亲最喜欢的画家之一。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他忽地怔住,接着恍然,“难道你的祖辈……?”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活在令和时代。”我轻描淡写地搪塞,让玲王自己琢磨。他挺聪明,反应也很快,不是吗。

    “今天就聊到这里吧,改天见。”我手搭上车门把手。

    玲王这才发觉,私家车早已经停靠在路边。我一直有留意路线,明白老妇人特地安排我在电车站附近下车。我对她笑了笑,挥手招呼,心想她真是一名优秀体贴的工作者。

    “你真就这么走了?”玲王不可置信。

    “你……”我手指触碰金属把手,还没有拧开它,“你觉得你今天还能消化更多信息吗,你确定?”

    玲王深吸一口气。我欣慰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冷静下来,谨慎地思考我这句问话。

    但欣赏归欣赏,我还是要对玲王实话实说。

    “就算你要挽留,我也要走,因为你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总资产七千五十八亿的御影集团,唯一接班人却更想要捧回W杯冠军,聘用专门指导已经投了一个亿不说,本人还在想法设法对自己身体进行魔鬼训练……我起码要花整个晚上做分析报告。所以暂时别过吧,请不要试图打搅我,不然我会冒火的。”

    “但是,”玲王拔高音量,“我不会因为你能替我承担身体上的负担就减轻训练强度。”

    “你最好别因为我擅自改变行动计划,不然我会瞧不起你的。本来你成功或失败都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

    “如果你实在介意我为你的意外伤害买单,想要做出什么弥补,那就真的把冠军奖杯赢回来给我看吧。就是这样。”

    我把目前为止能和玲王坦白的都说了,还附带一些不符合我风格的安慰和激将。心里别扭得厉害,我尽快下车,随人潮涌入地下车站。

    家人得知我体内的遗传因子已经觉醒,对我外出找人的决定给予充分重视和尊重,如果我需要,他们会想办法为我争取更多自由时间。所以我肯定不会只见玲王一面就急着回奈良,要充分利用这一周,尽量把这个人看得通透。

    但不得不说,作为御影集团的大少爷,玲王虽然有骄傲的性格脾气,但意外很容易相处,而且执着于W杯的行为也让我很在意,简直好奇得不得了,想钻进他脑袋里看看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一想到这件事,那些还赖在知觉里不走的酸痛感再次袭来。

    御影玲王,你呀……

    我默默对他直呼其名,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抱怨。

    你以为肌肉锻炼就像有丝分裂那样简单吗,害我也要分担速成的惨痛代价。

    站在自动售票机前,我心想等会儿去哪里逛逛。虽然有要事在身,但我还是第一次到东京都呢。这时,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条件反射地,我立即做出捉住这只手,接着反拧。一声吃痛的□□传来,我惊觉身后的人是玲王,而不是想象中随便搭讪的家伙。

    “你不回家吗?”

    “等会儿再说。”他拿出手机,“给我你的联系方式,我把我的也给你。”

    “嗯?”

    “虽然你可以轻易找到我,但我不喜欢被动,我也会有想和你商量事情的时候。”

    “好吧。”

    我把手机从包里翻出来,不止电话号码,顺便把社交软件的好友也加上。

    玲王问,“顺带,你今晚住哪里?别多想,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从奈良到这么远的地方,要是没有亲戚朋友照应,未免有些不安全。老婆婆,就是我管家,她刚才和我说了一些你家的事,她在这方面有些了解,所以……总之,我现在相信你是我的守护神了。”

    我端详他不够自然的别扭表情,摇摇头,“不,你没有相信,但我无所谓。就像我也没有想要心甘情愿要为你承担外伤。暂时没有。”

    也许是以往日子过得顺帆顺水,什么守护神,什么伤害代偿,强行绑定,我的存在一定对玲王造成了强烈的认知冲击。他还能冷静下来和我交换联系方式,关心我的人身安全,已经很了不起。

    所以理论上讲,我也该退让一步,适当说一些圆滑客气的话。

    但是……

    “我不想被家族传承,还有遗传因子啊使命这些东西所约束。还是那句话,作为被守护对象的你,究竟值不值得我付出,甚至把我到死为止的人生都交给你,我自己说了算。所以你也不用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遵循自己的内心,不相信就是不相信,就当我从没有出现过。魔鬼训练也好,W杯也好,你继续过你本来的生活好了。”

    “你……啧!”

    玲王表情恼怒地看我,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声咋舌。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他飞快打字。

    我收到一条信息——

    你太自以为是了!

    玲王这么写道,接着是一连串表达火冒三丈的表情包。我不知道他上哪儿收集这么多素材,也可能是关键字自动搜索,他把能搜到的全一股脑发过来了。我怔在原地,被迫接受长达两分钟的表情包轰炸。

    他是有多生气啊。

    我识趣地不吭声,看他缓缓放下手机,把脸转向别处,拒绝看我。又过了好久,他终于开口,可仍不肯和我对视,“你觉得,事到如今,我真的能装作一切都没发生?”

    也不是毫无换位思考的能力,如果自己在经历一系列高强度体能训练,却发现淤青啊,剐蹭的痕迹啊都出现在别人身上,而这个人有一天找上门,还说自己到死为止都会用这种方式履行“守护”的责任……

    换做是我,我也觉得很炸裂,就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努力反省后,正要和玲王说点什么,这时一个神色落魄上班族走过来,我以为他要买车票,就离贩卖机更远一些。也出于一种本能,我也把玲王拉上。触碰到他手腕肌肤的瞬间,我不禁屏息,心脏咚咚跳动。思绪刚翩然飞起的一刻,上班族蓦地侧身,一个跨步,径直贴近玲王,一边伸手拽住他衣领。

    玲王也没反应过来,一下子被劫持。

    我诧然看见上班族用小号水果刀抵住玲王颈动脉的肌肤。立即,周围尖叫声潮水般涌起,晚高峰的车站大厅乱做一团。

    现场实在太乱,应该只有玲王和我知道,刚才被刺破皮肤的人是我。我正在流血。抬手摸了摸,湿滑的。但不痛不痒,很细小的伤口。

    我更惊异地是这人疯了吗,居然拿御影家的少爷当人质。接着诧异迅速变成嘲讽,最后是一种难以言喻,也很难克制的愠怒。不理会上班族的大呼小叫,我才不在乎他遭受的职场霸凌,对谁不满就该找谁。最起码,迁怒于玲王绝对是一件错得不能再错的事。

    于是我一步步逼近,没有想太多。

    现场的疯子一下子从一个变成两个。他一个,我一个。

    保安和其他人都在吼,拼命让我不要鲁莽,不要激怒对方。但他们叫得越大声,就越不敢真的上前拦住我。还好玲王没有跟着发出噪音,他睁大眼睛瞪着我,给我使眼色,让我别过去。

    抱歉啊,管得住我的人恐怕还没出生。

    我朝玲王走近,也像走过自己的从前,像一个野孩子一样自由自我地成长。因为我一定会是某人的守护神,所以不能对我施以寻常教育和价值观,尽管我与普通人无异地上学,同样享受快餐和漫画。但我会和某人建立坚不可摧的联系。现在,过去16年的普通生活落下帷幕,命运给我的全新启示是御影玲王,在尚不得知这个答案是靠谱还是离谱之际,我会保证他平安无事。

    被我不寻常的行为慑住,上班族没敢再对玲王的脖子做什么,却一刀刺向他的大腿。

    我轻易判断这一刀扎不到大动脉,但架不住刺痛来势汹汹,我立即踉跄,但咬牙没腿软倒下去。幸好,现在是冬天,我穿着黑色裤袜,血打湿布料也看不出来。众目睽睽之下,我继续朝前走,而见我不为所动的上班族完全怔住了,他想再次挥刀行凶,却发现刀刃上没有一丝血迹。

    玲王在这时忍无可忍一般,趁他失神,猛地反拧他肩膀的衣服,弯腰借劲把他整个人过肩摔出去。

    水果刀滑落到我脚边,我用没有受伤的另一只脚踢走,把凶器踢得更远。

    “搞了半天,你其实能自己脱险啊。”我正要和玲王调侃。现在不说点玩笑话,注意力就会过分集中在流血疼痛的伤口。

    而玲王收拾过行凶者,脸色铁青地走过来,脱下外套捂住我受伤的腿,命令我自己用力按压后,再一把抱起我就往外冲。魔鬼训练很有效,他跑起来飞快,三步并作一步跨上台阶。我眼前骤然一亮。不同于地下车站,街上还残留一抹黄昏的余晖,空气清新。

    老妇人行动迅速,一边开车一边联系医生。目的地是御影家的私人医院,离得不算远。

    “要不是你疯子一样的行为,我早就脱身了!”玲王仍沉浸在气恼情绪中,不断批评和说教。

    我平躺着,没有怨言地听,心里越很想笑,不知为何觉得玲王很可爱。

    噼里啪啦又说了一大堆,玲王蹲下来,协助我压迫止血。可不多一会儿他又开始低吼。

    “你走过来做什么,你非要和我证明你能替我去死吗?很好,你的证明很完美。完美得……我真是……我、我要被你气死了!”

    **

    私人医院的急诊大夫已经在等,甚至准备好输血袋。而当把压迫止血的外套拿走,呈现在众人眼底的伤口,无论深浅还是长度,都是十分不起眼的。

    “这……?!”

    玲王欲言又止,认为这不可能。

    确实,换做一般人承伤,当然不可能短时间恢复得这么快。我对老妇人示意,急诊室很快只剩下我,玲王还有她。这位对我的家族秘闻有所了解的管家,我不介意让她知情更多,这样可以让玲王更明白自己的人生已经遭遇不可逆转的变化。

    “我的体质特殊,无论受到怎么样的伤都会以数倍快于常人的速度回复。除非异物一直卡在伤口里。也会患重感冒,或发高烧,你们会得的病我也会得,但治愈速度也还是更快。你可以把这一情况理解为一种补偿,或者为了更好履行守护的职责而进化出的能力。”

    “补偿,进化?”

    玲王复念道。他盯着我,像在看一只怪物,既同情,也否定这只怪物。

    我习惯了类似的眼神,没有再多做解释,只说,我不介意他派人对我做背景调查,别惊动我家人就好。也并不是出于对家人的保护,只是不排除部分亲戚得知我和御影家的少爷存在深度关联后起歹心,做一些得寸进尺的贪心事。听我这么讲,玲王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阴沉烦躁。

    “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他问。

    “你具体指的什么?”

    “就是……”他停顿一下,“你不想要反抗吗,万一哪天我真的出了意外,你不就……”

    “我说过了,我会用这双眼睛看清楚你的本质后再做决定。如果你是值得守护的对象,我会履行自己的责任。”

    “问题就在这里!”

    “……”

    他突然拔高的音量,气势惊人地怔住我。我没有出声。

    “就算我通过了你的考核,符合你的标准,你也没有义务为我的人身安全负责。你从来不需要负起这种责任!倒是想办法解除我们之间的绑定关系,去享受你自己的人生啊。我的麻烦,我受的伤,我要处理的困难和忧虑都是我自己的事,才不要你分担,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可怜兮兮地活到死!”

    某种像胸口被重重击中的感觉充斥着内心。然后欣慰和无奈弥漫开来,我摇头露出一个微笑。

    “御影少爷。”

    “叫我玲王就可以。”

    “好的,玲王。”我深吸一口气,“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不过在你看来我的人生就是一场悲剧。说得更直接一点,每个人都受自己意识的限定,并不能直接超出自己的认知和个性而变成另一个人——我们暂时不能相互理解。”

    “……”

    “你也没法反对,不是吗?所以先分开一段时间吧,我们之间的意见分歧,这些都不是身份和财富所能解决的。”

    玲王不是一个顽固的人,他咬牙答应,“我会认真考虑的。”

    接着,他让我暂时留在医院,等伤口完全愈合,他再安排我的住宿。

    “玲王。”

    他将要关上门时,我叫道。他转身望过来。

    “请务必详细调查我的过去。”我说。

    他目光闪烁,表现出迟疑和不解。

    “不要用看待一般人的方式看待我,他们想要藏起自己,觉得过去是一种负担和困扰。但我不这么想,你最好了解时间怎么对我造成了毁灭性的影响。到时候你就知道,为什么你企图说服我,远比你所想象的困难得多。”

    “是吗,我知道了。”

    他轻笑一声,把门带上离开了。

    **

    住进御影公司旗下酒店,套间里配有厨房,我也习惯自己做饭,从小就适应生冷和清淡饮食。

    两天后,玲王来找我时,我正跪坐在小桌前抄俳句,身上穿着从家带来的小纹和服。肩膀披的羽织是祖奶奶留给我的,绣有大朵绣球花。每到初夏,神社参拜道两旁满是这种天蓝色的花团。

    “神社家的女儿平时都是这么穿?”玲王挑眉。

    “从小就这样,习惯了。”我把毛笔放下。

    “头发也盘起来了,感觉像变了个人。”在我面前坐下,伸长脖子朝纸上看,念出来,“生死间,霏霏雪不停……是《草木塔》啊。”

    我点头,瞄见他紫色发丝上的细小水珠。落地玻璃窗外面,一场大雨正在城市漂泊。风很大,潮湿的呼啸覆盖一切,鼎沸声浪汇成波浪,扑打在双层玻璃上只剩下琐碎。这两天,我一个人留在这寂静的高楼之中,对外界选择性失聪。

    “你在想什么?”玲王在我面前挥手。

    把头摆正,我看他,“我在想,这时候是不是应该恭维一句,不愧是御影家的公子……但还是算了,说正事吧。”双手交叠放在膝头,我问,“调查得怎么样?”

    “无意冒犯。”他回答说,像我刚才那样望向雨水光影的落地窗,“你没有小学教育的经历,回奈良上国中之前寄宿在山梨县一家教授合气道的道场。你不是那里的正式学徒,但你有剑道方面的天赋。这与你祖奶奶的教育有关,她有范士头衔,同时也是一名翻译家,虽然以男性假名示人。”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局限。她很优秀,可惜生得太早,该和我做双胞胎的。”我叹气,“我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到她那里,由她代为抚养。”

    “因为只有她有做守护神的经验。”

    “不止,她也是书面记录里唯一解除过守护关系的人。”

    “……这种绑定,真的可以被解除吗?”

    “当然可以,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时就提示过。但这意味着你在我看来毫无价值,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至少你这两天没有受到我的影响,还是雷打不动追逐你的顶级运动员梦想,该酸痛就酸痛,该疲惫就疲惫。”

    “我不会和你道歉的。是你让我别拿你当借口,所以我就尊重了你的个人意愿。”玲王不乐意地说,“但听老婆婆说,你把保洁以外的酒店服务全部推了,非要自己做饭,你在怀疑我的营养师不够资格?”

    “没有,单纯是个人喜好,就像我喜欢在下雨抄俳句。雨下得越大,我兴致就越好。如果还能伴随电闪雷鸣,我会兴奋得不想睡觉。”

    “……你个怪人。”

    我却欣然笑了笑,“所以我刚才是在夸你啊,至少你很坚定。说不定御影家真的会诞生一位了不起的运动员。”

    “不是说不定,是一定。想要的东西全部都要得到,而且我会以自己的力量得到那个金杯。”

    啪啪啪。我给玲王鼓掌,其实是发自内心想祝他好运,却被他一眼瞪过来。对此我感叹,“哎呀,我们离相互理解还有很遥远的距离。”

    “哼,最好永远都不要心意相通。”

    “但愿。”我耸耸肩,又问,“你还调查到什么吗?”

    玲王皱眉,缓缓露出难色,“……你的祖奶奶曾经是青木原树海的志愿者。”

    山梨县南部,这片位于富士山北侧山麓的森林,青木原树海一直有着“自杀森林”的惊悚别称。常年雾气弥漫,异常幽静的森林,磁场异常总导致指南针失灵,定位不准,确实很像地狱与人间的交界所在。以至于工作人员进林搜寻尸体时,不得不用绳子缠住腰,一个接一个,最后一人再将绳子绑在树海外面的汽车上,防止有入无出。

    而我早在懂事之前就在定居当地,觉得别人看来很恐惧的新闻和风景,不过是很普通的日常。

    “和你补充一些我祖奶奶的事吧。”我起身去厨房烧开水,因为感觉还要聊很久一阵。

    玲王也不急着走,他有备而来。今天我们确实要谈很多很多。

    大雨滂沱的星期天下午,十四点十六分。喝着加蜂蜜的花草茶,我就着轻微风雨声,继续和玲王说。

    “我祖奶奶的才能也和胆识相匹配,她年轻时出国留学,后来不止做翻译,也在报社上班,出国战做地记者又差点被流弹炸断胳膊。这没有让她收敛,反而更加自作主张,以至于公然逃婚,坚持嫁给一名小她五岁的年轻水手。因为看不上家里安排的婚约者,至少身体方面令她很不满意,觉得这会拖累下一代的体质。”

    “……”

    “她也不是有多爱那名水手,单纯是履行延续义务,同时以自己的审美和判断挑选一名……配偶。”

    说到这里,我和玲王的表情都变得不自然,纷纷喝水缓解尴尬。

    “咳,我说一下,这是她的原话。”我解释,“而且她还我补充说,我生活在和她不同的时代,结婚还是单身,我自己可以说了算,根本不用管别人怎么想。反正我还有两个双胞胎弟弟。何况,当家长女是不一样,我们十分稀少,间隔好几代人才会出现一个。而且我们的体质,才能和使命,这一切决定我们要接受不同寻常的教育。”

    “那你在山梨县生活期间,也随你祖奶奶去过青木原树海?”

    “嗯,我和她定期去森林里更换飞机杯。有时暴风雨会把一些吹走,不知道哪里去了。”

    “……什么东西?!”

    “飞机杯啊,你没用过吗?……唔,似乎以你的身份不需要用这个,换真人会实在些。但这个东西,你总听说过吧?”

    “我当然知道,但、但是——你怎么能……?”

    玲王面红耳赤,拿手捂住半边脸,就像遭到了非礼似的。我再次觉得他这张脸生得非常好看,加上古典韵致十足的麻吕眉,他此刻害羞的模样让我想起那些半遮面的美人艺伎。

    “你是觉得那时我还很年幼,不适宜接触成年人的玩具吧。但这是不必要的善意,玲王。你就慢慢适应吧,跳出你既定的认知,去接受我和常人不一样这一点。”我给他杯里续茶,“到树海自杀的男性会更多,所以有人提出用性解决自杀问题。毕竟‘性’中就有‘生’嘛。”

    “歪理。”玲王闷闷地说,脸还是通红。

    “总比把‘请想一想您的家人’这样的标语摆得到处都是要好吧,说不定很多人就是为了逃避家庭才想要自杀的呢。我祖奶奶也说性从不是一个坏的概念,现代人缺乏明朗大方的性文化。明明浮世绘已经享誉国际,祖辈早就说过,性本来就是丰富多彩的。”

    “你祖奶奶……她竟然对你说这些,你那时才多大?她是十年前去世的,你和我一样读高一,也就是说……你那时最多不超过7岁。这也太夸张了!”

    “嗯,我应该把你现在的表情拍下来。与其看到挂在树林里的飞机杯,那些人看到你这张脸之后被逗笑,然后放弃自杀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你——”玲王倒吸一口气,指着我大张开嘴,“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最最——奇怪的家伙!”

    我很享受他接地气的,一惊一乍的反应,苦笑着说:“但你的推算是对的,祖奶奶在我不到7岁时去世,留下祖传秘闻手稿,还有将近二十本个人摘抄和日记,记录留学时代直到人生晚年。这些是小学课本的替代,独属于我的基础教育。她把我交给她的忘年交,让我寄宿在那家道场,这样又过了六年。”

    “六年……”

    “对,六年,两个六年。她用她的经验教训给我的人生开头,早早把名利道德,家庭自我,婚姻忠诚,生存财富这些问题抛给我,又让我亲自送她离开,看着她死去。就像树海里那些人一样,一切生命必然匆匆走向死亡,有的年轻,有的老迈,但最终都是要死的。当我真正坦然接受死的概念,我就毕业了。保留还要传下去的秘闻手稿,我遵循遗嘱,烧光那些摘抄和日记,终于回了奈良,办理入学,国中过后就升高中,一切顺其自然。你出不出现,又或者我要守护的是别人,我的生命终其一生都不会改变性质了。”

    “先理解自己的特殊之处,对症下药,这样才能更好混迹在普通人之中。你的祖奶奶是这么打算的。”

    “就结果来说,是这样。”

    “为什么她不能……好,就算她有义务教会你如何理性看待自己的身份,可你也有拒绝的权利,没人能替你做主,阻止你,要求你不能做一个普通人!”

    “……”

    我无言以对。从头到尾没有和玲王有激烈冲突,但却像和他吵过一架似的疲惫。我和他对视,看到他用气愤,又带着点忧伤的眼神缠绕我。从来没有人会这样忧伤地看着我,就像同情而绝不原谅,理解但绝不握手言和。

    哦,不对。他不愿意理解,所以无论我再说多少内心话都不想宽恕。他对我的守护就是这样怀有怨悔。

    “玲王,我暂时不能做一个普通人,因为我对你的评价还没有下落到不及格的程度。你不要把这当做负担,把这当做应得的奖励吧。我做不了普通人,那谁又能断言御影家的版图不会拓展到球场上,说你不是被选中的人,成不了足球选手呢?”

    我去把落地窗拉开。巨大的风,雨水掩盖身后玲王的回应。可能他根本没有开口说过什么。

    暴雨连续撼动整座城市长达半个白昼,繁华市区中心的酒店,站在高层露台的我喉咙里都是呼啸的冷雨。这雨和青木原树海的很不同,在那里,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音在莽莽苍苍中发出回音,活得那样清晰而用力。

    但看到玲王,他身影从通向校门口的那条路上出现,只一个剪影,我就感觉到强盛的死意。这是深入基因,刻在我血脉里的直觉和宿命。我知道和我缔结羁绊的一定是他。只是他很年轻,太年轻了,我没法断言他将来是怎样一个人,是人物还是小人。

    如果他很好,如果我和他仍然共鸣,那无论他身在何处,我感知他,朝他的方向看去,就像一只鸟存留在天堂的边缘。我跌下去就是跌下去了,我不会飞。

    玲王把最后一点茶水喝完,主动走到我身边再次唠叨对我的不满。我什么话都不想说,突然失去开口的力气和心情。他便沉默,带着重重一声叹息离开了。

    **

    傍晚后,隔着空间直接渗透身体的肌肉酸痛,程度抵达峰值。不多想,玲王借着训练的名义疯狂发泄着,我不指望他的私人教练能好好劝慰。毕竟我和我的守护神闹掰了,这种话说了谁信?

    也就我和玲王,两个当事人心知肚明。大不了外加管家老婆婆。

    没能睡踏实,凌晨四点半就起来,还是和服羽织,头发盘起,再新画一张符咒带身上。我趁夜色还在,离开酒店在街上漫步。雨已经停了,天上星光稀薄。城市光污染严重,夜空是枯萎的。走了很长时间,周围只有萧瑟的风,偶尔有车经过。老鼠从深渊般的垃圾箱里探头。

    我看老鼠,看自杀的人,看喧嚣声色中的陌生人,感觉都是索然。异常的教育和成长经历,我就像不会爱了似的,这颗心失去对温暖的需求,因为是不必要的。

    玲王的不满唠叨再次重复响起。我开始时无动于衷,继续走着,觉得自己该一直独立并且通透地度日,再不为人知地独自死去。

    但玲王真的很吵。某一刻,一辆车开着异常明亮的远光灯迎面驶来,我在这刺眼的光照中停步,就像突然醒来,眼睛一下子被灼得疼痛。

    今天,我不过16岁,却似乎已经过完自己的大半生。我感觉到一种很久没有过,也似乎从来没有过的情绪。在城市潮湿空旷的街角,我站在这里直到太阳一点点升起来,黯然而沉默地照在我眼睛里的光。这一刻,我确定自己感到的是寂寞。

    那些对玲王的调侃,大段大段的坦白和劝告,现在都起了反作用,子弹一样打在自己身上。

    原来我非常寂寞。

    非常,非常的寂寞。

    **

    第三次见到玲王,我正在他学校里漫无目的地游走。那张符咒效果还在,周围走在放学路上的学生看不见我,否则场面会一发不可收拾。

    当然,玲王从三楼走廊窗户边望过来时,他那副失控般的惊恐表情已经不可收拾了。

    天上又在下雨,但是细腻温柔的下雨。我站在一棵玉兰花树下发呆,隔着铁丝网看坚持在雨中进行部活的田径生。雨幕中玲王的声音富有穿透力,然后他本人跑过来。

    “你在搞什么?”

    他口气疑惑,又带着责备。把伞递给我,他再次不满唠叨。我默默听着,他手指触碰到我指节上一小块皮肤,情不自禁地,我为这份温暖发出一声叹息。

    连同头上的耳朵也垂下来。

    他怔怔看着。

    “要摸吗,是货真价实的狐狸耳朵。”我把头低下,凑到他身边。

    “不、不了!”他连忙摆手,但眼神不是这么表达的。

    可我现在没有多少捉弄他的心思,平静解释我家代代侍奉一位司掌雨水的天狐神,而作为当家长女,借助仪式请祂暂时附身,让我也可以召来一定程度的降雨是可行的。虽然真的会长出耳朵和尾巴,但我更看重神明的附身给符咒带来的强化效果。这样一来,能确实捕捉我身影的只有玲王一人。

    “……”

    玲王欲言又止,一双眼睛仍盯着我头顶的三角兽耳,视线像黏住了似的。

    “你昨天可没这么扭捏。”我握他的手,直接朝头上放。

    皮毛下的软骨被自然压弯,同时玲王浑身一颤,嘴里发出不小的惊呼。“竟然是真的……”他诧异。

    “都说了,面对我的时候,你要跳出你以往的认知。”我嘟哝,心里突然不高兴,马上把他的手甩开。

    “你……你来学校,不是想炫耀你的耳朵尾巴吧?”玲王微微攥紧拳头,好像在回味触感,一边皱眉问我。

    “当然不是。”我把伞举高一些,让他站近一点。

    就这样,我们一边漫步,一边聊起来。玲王忽的好奇道:“别人会不会觉得很奇怪,因为看不见你,所以伞凭空飘起来,而我正在对着空气说话?”

    “不会,他们除了空气和雨什么都看不见。你就当自己神隐了。”

    “你把我藏起来了?”

    “这么理解也行……”

    “”哇呜,你真的很危险呀,可能会成为诱拐犯。”

    “所以不要惹我生气,现在安静听我说话。”

    “好好好。”

    玲王语气轻快,好像渐渐明白如何和我相处了。倒是我有好几次都忍不住胡思乱想,意识到自己还保留寂寞这种感情时,在和玲王并肩漫步的当下,感觉到自己似乎要随时摔倒,会死。

    这也是一种本能吧。就算不是,我也后天养成经常保持清醒和警惕的习惯。也许玲王觉得这是一次稍微特别的雨中散步,但我却把落满花瓣的小路视作海拔数千米的悬崖边缘,冰雪覆盖脚下的崎岖。

    “玲王,我的祖奶奶放弃了自己的守护对象。”我把手机递给他,上面是一位过世企业家的介绍界面。玲王只看一眼就大惊失色,“这个人……?!你的祖奶奶和他……”

    我点头,深深呼吸周围花草散发出的清香和泥土气息,“我祖奶奶也承认,他作为商人十分优秀,也富有爱心,创造大量就业机会的同时也积极投入对弱势群体的救助。”

    玲王说:“可他最终被放弃了。而且他的晚年称得上凄惨,公司和工厂都倒闭了。当地经济差点崩溃,失业飙升也导致犯罪率激增,虽然这些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案子。你祖奶奶的决定和后来发生的事,之间存在关联吗?”

    “可以有,也可以没有,看你怎么想。但总的说,不是因为他被放弃,才出现这么多不尽人意的后续。”我说,“你应该听过这么一句话,精明的人会精细考虑他自己利益,智慧的人会精细考虑他人利益。”

    “嗯,听过,是雪莱说的。”

    “这个人在事业刚有起色时,是后者。也是在他刚刚做出成绩时,我祖奶奶感受到他的存在,这救了他一命。当他还在街边摆摊时,曾经拒绝向地头蛇缴纳‘保护费’,因此被怀恨在心,如今事业起步了,便遭到报复。祖奶奶替他挡了刀,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半个月才恢复意识。”

    “天呐……”

    “祖奶奶在日记里说,她不打算这么做在他面前出现。觉得这个只有小学学历的年轻人很了不起。他早早为了生计奔波,被无数公司拒绝,备受打击却坚持不混日子,仍然继续闯荡。于是祖奶奶在后来的日子,接二连三替他受伤。很快他发现,那些朝他泼来的滚烫茶水,自己给衣服打补丁时不慎戳入皮肤的针尖,本该红肿流血的部位却完好如初。甚至同行雇来的打手,照着他脑门就是一砖头,可是他仍活蹦乱跳。”

    “你祖奶奶,她还好吗?”

    “当家长女的愈合能力都很优秀,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进化出这样的体质,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情况。”

    “……”

    “好了,我继续讲了。那个人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仿佛奇迹的保护视为神明对他的认可,于是更加努力地奋斗,最后他也如愿成为可以被载入杰出企业家名册中的人物。如果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就好了。直到这时候,他还是符合守护标准的。你还记得他怎么死的吗?”

    “嗯,煤气中毒,是自杀。享年不到50岁。”

    “一朝辉煌,醉生梦死。说的就是这种人。他人生的最后十年真的很不像话。而我祖奶奶在这之前,在他已婚第二年就传出和女明星有染时,就意识到自己应该有所行动。信任和怀疑只有一线之隔。”

    “通过这件事就能判断出对方失去守护价值?”

    “当然不,我祖奶奶虽然性格果断,但在做决定之前会有一番谨慎考虑。她拿出年轻时在报社工作的劲头,把他的家庭生活也彻底调查了一番,然后她就死心了。”

    “我不否认他家的丑事确实不堪入目,但这是后来才曝光的。难道,你祖奶奶早就有所察觉,预知到未来会发生的事?”

    “可以这么认为。因为这时候,他已经失去初心,把降临在身上的保护当说辞,给自己造势,掀起周围对自己的个人崇拜。做慈善的目的也不再单纯。而他的两个儿子开始沉迷□□,已经到了偷做假账的地步。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认可女儿作为接班人,也瞧不起妻子,放话说,没有一个年轻女演员能拒绝得了他。”

    “啧,这个烂人。”

    “恶人自有恶人磨。我祖奶奶是这么描述的。她结束调查,回来的当晚就进行仪式。这在我们家族是从未有过的事,所以她遭到全家人的反对,担心这种行为会给家族带来巨大反噬。而祖奶奶没有动摇,仍觉得这个人不配与自己命运相连。就算这个人事业牵连着数万家庭的稳定幸福,她也不认为自己要为此负责。自始至终,她只是独属于一个人的守护神。当然,她不是真正的神,不会轻易宽恕和原谅。她说放弃就是放弃,没有谁可以阻止。”

    “那你的家……?”

    “什么事都没有,如果因为一个对烂人做出公正公平的判断,反而会招致不幸降临,那这个世界还是毁灭好了。”

    “这倒也是。你家没事就好。然后呢,你祖奶奶怎么样?”

    “仪式结束后,她大病一场,几乎死掉。从此以后,她也失去什么伤都能快速愈合的钢铁体质,有着范士头衔,却连木刀都挥不动。十年后,那个人自杀死了,他的败家儿子和私生子相互争夺家产,闹得一地鸡毛,最终公司和工厂都倒闭了。”

    “也就是说,守护关系可以终止。前提是被守护的对象失去资格,这样一来,这一方的生活一落千丈其实是自找的。而另一方不再背负守护的义务,不再有特殊能力,可以做回普通人了?”

    “这么理解也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

    “一旦决定进行仪式,如果我这么做了。岂不是既否定了你的全部,也代表我六年又六年,整整十二年不同寻常的生活,纯粹为履行守护责任而付出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吗?”

    “……”

    玲王一时无言。我们同时站定,操场上仍然有人不断奔跑而过,声色在细雨中浮动。这热闹衬托中我们静默伫立,很久没有都没有说话。

    “再告诉你一件事吧,玲王。”我拿回自己的手机,打开备忘录。

    奈良直飞东京都的航班,我曾在飞机上写了这么一些文字。

    在意识到守护对象出现的一刻,我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觉得那十二年积累的经验终于能派上用场。不安,忧虑。我担心我会重蹈祖奶奶的覆辙。

    日记本里,她写到自己结束调查,决定进行仪式时,那一页泛黄的纸上仍留有泪水晕染过的痕迹。就算对方是个品德低下的烂人,可自己迄今都过着以守护为最终使命的生活,随时做好把性命交付的准备。所以祖奶奶没有做回普通人,她在仪式结束的一刻就死了。她就像徘徊在青木原森林的幽灵,一缕风穿林而过,带着死亡的终极问题陪了我六年。

    我怎么回答,我怎么做,这一直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想给守护对象一个下马威,我祈愿一个行凶者可以让我显灵,一场大雨又可以让我躲起。于是上班族出现,他劫持,他挥刀刺下。于是大雨瓢泼,简单粗暴地结束我和玲王的第二次谈话。

    现在是第三次,我还是有消极的想法,要让神明附身,非人非物。我觉得自己依然是游荡在青木原森林里的幼童,没办法表达,不擅长表达。玲王让我充满意外,又隐约畏惧。他不止是我生活界限之外的人,也是区别于寻常富家子弟的人。

    就在我郁郁寡欢,沉浸在思绪里时,玲王不徐不疾,带着一种笃定的声音响起。

    “那就不进行仪式吧,暂时保持现状。”

    “……啊?”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他看向我时,轻轻地笑起来。眼神这样干净通透,就像他表情和内心已经相通的,把不惧怕流露的自我直接展示出来。

    “我呀,已经厌倦父母买给我的东西了,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东西是很没意思的。而你在几十亿人中唯独锁定了我,不管这是不是平白无故的命运恶作剧,而且就算是这样,你也没有要顺从的意思,所以从奈良气势汹汹找了过来。我呢,又很讨厌被别人否定。刚才,你说仪式一旦进行,代表我们两个都遭到否定,那一瞬间,我很不服气。我想起那天父亲对我说的话。”

    “他说了什么?”

    “我和他说,我想赢得W杯。然后他劝我放弃,我是他的继承人,而不是被才能选中的人。母亲也劝我,说我应该进入一流商学院,接着成为一流商人。哈哈,那天我第一次对父母产生了杀气。还好我抑制住了,然后决定一定要得到那个金杯。”

    “紧接着你就制定了‘玲王·世界杯·plan’?呵,你的行动力可真高。”

    “想要的东西全部都要得到。我是受这种教育长大的,自己也对此深信不疑。”

    “那这和我有关系吗,还是说,你认为得到我的认可是必须的?”

    “虽然我仍然不想你牺牲自己的安全来保护我,但这和我想让你心服口服地站在我这边,两者不冲突吧。”

    “所以说……我可以坚持这么想,不是因为守护关系的存在,就可以默许守护对象犯错,无论对方在某些领域确实有优异表现?”

    “不然呢?你的祖奶奶做出示范了,她是打破你家族规矩的第一个,但肯定不是最后一个。”

    “……玲王,难道……你怀疑自己将来也会犯那种程度的大错?”

    “没有,我只是、这只是一种鼓励的说法,我想让你振作起来,至少相信我有那个实力赢得你的认可。应该是我值得被认可,所以才值得被守护!”

    玲王这么说,他语气中的笃定和激情,在这一刻竟让我惊惧,心脏咚咚狂跳。但仔细想想,我并不害怕他,只是还不适应。原来我要守护的是这样一个人,数十亿人中唯独和他建立起了羁绊,我横跨470公里的距离来找他。这样偶然,却又非常契合。

    “你能成为顶尖选手的,玲王。我已经认可你了。”

    我把伞收起,在玲王不解而怔然的注视下还给他。

    “为什么……?”

    “因为当我走出机场,朝四面八方蔓延的无数路线中,尽管尽头处都是你,但唯独通往学校的这条是最明亮的。我在向着追逐梦想的玲王本人靠近,而不是御影家的公子,或在某辆豪华轿车中喝香槟的少爷。尽管这些也是你,但不是你最希望成为的自己。”

    我平静但确信地说,把符咒拿出来。雨水晕湿笔迹,于是云散开,天色飞快明亮起来。夕阳从云中跃出,最后几丝细雨静谧闪烁着光亮。

    摸了摸头顶,狐狸耳朵已经消失,有意提臀,也感觉不到那根毛茸茸的尾巴来回拍打大腿后侧。不需要再藏在雨里,我也就以最真实的模样站在玲王面前。当然我现在的装束和学校格格不入。

    玲王微微红着脸,招呼我快点朝校外跑的时候,我们早就被练田径的学生们看见了。就隔着一道铁丝网,几棵行道树和花草。

    但即便和谁在半路擦肩而过,这个人离我们都是遥远的,就像离地球最近的星星,光芒抵达地表也要花上好几年。就像全世界70亿人,数起来很多,奈良到东京470公里,走起来很远。看起来一切都像一个寻找的过程,艰难靠近尽头处的光亮。但我们关系匪浅。

    在所有人真正意识到我和玲王关系匪浅的时候,我们早就关系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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