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筝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尚有几分无法接受自己的处境。
她上一秒分明走在深山老林中，刹那间山体崩塌，树木死亡，脚下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
她伸出手去，指尖刚碰到地面，就被烫得缩回了手。
看来是刚刚被火烧过。
宁筝抬眼望向远方，那里的火焰正在燃烧着，隐约可以看见黑色的人影。
这……是哪里？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狗叫。
“汪、汪汪汪！”
一条金毛大狗猛地窜到了她的面前，疯狂地摇着尾巴，咧开的嘴把她吓了一大跳。
宁筝尖叫一声，正准备逃开，面前的金毛已经咬住了她的裤脚。
她吓得一身冷汗，回过头去，身后竟站着一个黑色短发的年轻女性。
这人轻声喊道：“小A，回来。”
那只金毛立即跑了回去，而这女人走到了她身边。
“你来自哪个星球？”她从马甲的兜中抽出笔和本子，望着宁筝问道，“伴生宠物是什么？”
宁筝沉默了。
……不是，这什么玩意儿？
片刻后她下定了决心，先装傻，糊弄过去再说。
严言看到面前坐着的长发女性一脸迷茫。
她微微睁大眼睛，茫然无措地望向自己，好半天才有些惊惧地开口：“我、我不记得了！”
严言手中的笔在空中停滞一瞬，片刻后，她收起了笔和本子：“ 那先和我来吧。”
宁筝点了点头，起身跟随着严言，离开了这片奇怪的焦土。
……可算是糊弄过去了。
她暗中松了口气，却没料到严言依旧不依不饶：“你的伴生宠物到底是什么啊？能召唤出来吗？我教你，就只要……”
宁筝战战兢兢地跟着她做了一遍，身后却仍然空空如也，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伴生宠物”出现。
她忍不住问了一句：“伴生宠物……是什么？”
严言一愣。
她压低声音，惊讶地问：“你真的不知道？”
宁筝调出一个无措的眼神：“嗯。”
严言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失忆者，也不容易……没事，我们先回基地。”
宁筝听话地走在她身后。
这个世界，看起来不简单啊……
所谓的“基地”，是一片由球状的不知名物质围起的空间。
人类就生活在里面。
基地之外，烈焰始终燃烧着，变异的树木扭曲着生长，仿佛地狱。
但基地里，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从基地最外围走到中心，道路两侧都是瘦弱的灾民，他们的皮肤上大片大片溃烂，鲜血淋漓。有人顶着一头不知多久没梳理的乱发，茫然地抬起头，对着严言和宁筝痴痴地笑着。
突然间，从道路一侧，冲过开一个浑身黝黑、满是血污的人。
他癫狂地笑着，撕裂的声音从喉间发出，咧嘴时干裂的嘴唇鲜血直流。
宁筝头皮一阵发麻，却仍然站在原地，没有躲开。
严言已经全身紧绷，从腰间抽出一把银色的□□，对准了那个怪人。
那人直直朝着宁筝扑过来，宁筝躲闪不及，想要推开对方，便向面前伸出手去。
没想到的是，自己分明没怎么用力，那人却停住了动作。
……确切地来说，自己做好了用尽全身力气的准备，可只是伸出手去用力一推，那人就被她推得接连后退，最后栽倒在地面上，后脑勺着地。
严言惊讶地扭过头来。
宁筝一头雾水，然后就看见严言收了枪，道：“你的力气真大！”
宁筝：“？？？”
沿着蜘蛛网一般的道路，两人渐渐走到了基地中心。
正中间是一大片宽阔的广场，而两侧则是各种勉强能算洁净的建筑。
严言拽着宁筝，走进了其中一间方形房间。
房间里亮着冷白色的灯光，二十多个身着白色外衣的人们正在忙碌着，其中一个人听见开门声，忙抬起头来：“严言，又带人回来了？”
严言的声音变得冷漠了些：“是的。完全性失忆患者，疑似轻微变异。”
那人皱了皱眉，一把抓过宁筝，走进了被玻璃隔绝起来的另一侧房间。
“你当真什么都记不得了？”
宁筝点了点头。
那人又从她手腕上抽了一管血，放进旁边那个一人多高的机器中。机器轰鸣着运转起来，宁筝只觉得一阵头痛。
她想要出门，那人也并没有阻拦，只是先把她拽去扫描了大脑，然后就把她放了出来。
“我先带你去居住区。”严言凑上来，抓着宁筝往门外走。
居住区就在实验室附近，安安静静。
这儿只有那些身体情况特殊的人居住，看上去居住条件还算不错，只是光线极为暗淡，看不清东西。
严言已经戴上了一副夜视镜，宁筝眨了眨眼，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能看见模糊的轮廓。
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用夜视镜，严言思考片刻，高兴道：“你果然和我们不一样！你能看清，是不是？”
宁筝艰难地点了点头。
严言一直把她送到房间门口，然后将一条手链塞给了她。
宁筝埋下头，发现这手链上安装着两三个电子设备，应该是这里的联系工具，和手机差不多。
她收起手链，关上了门。
一直到深夜，宁筝才看完所有相关的背景资料，沉沉睡去。
……这个世界，看上去并不美好。
分明是星际社会，高等的星球已经能够制造无限接近光速的飞船、制造出两种不同的时光机、能培育出一千多年前的21世纪植物，拥有了丝毫不影响环境，也能发展工业的技术，而这些低等的文明，在被压榨、掠夺的同时，只能在烈火和鲜血中艰难地求生。
还真是……令人唏嘘。
而自己，偏偏就来到了这个，整个星际社会中最为落后的文明上。
这里拥有的技术都粗陋不堪，人们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希望，连21世纪已经有了的技术，也无声地在死亡中消失。
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在这个距离自己出生那一年，有十多个世纪，在距离自己曾生活过的星球，有十几光年的星球上，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很想念自己踏上山路时，从路边救起的那只松鼠。
在森林令人陶醉的空气中，松鼠叽喳叫着，转身消失在绿意里。
宁筝长叹了一口气。
……她能预感到，自己接下来，绝不可能活得顺利。
但她没想到，这个预感应验得如此之快。
大半夜的时候，她被叫醒了。
床头坐着一个男人，这人极为瘦弱，穿着略显宽大的西装，一头灰白微卷的头发，戴着一副厚底眼镜。
他抬起手中的ID卡：“这是我的身份证明。你好，宁小姐。”
宁筝有些摸不着头脑，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
“很抱歉打扰了您。”这人微笑着，缓缓地说。
她望着那张ID卡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茫然道：“你是谁？”
“M932的最高统治者，高崇。”
这个人扶了一下眼镜，身子微微前倾：“宁小姐，听说您的体质非常特殊。”
宁筝：“……啊？”
她摇了摇头，本想否认，却没想到高崇从衣兜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纸，指着上面打印的数据：“这几项，你和我们都不相同。”
“而且，”高崇直直地望着她，“您没有伴生宠物。”
宁筝点了点头，因为有些犯困，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想睡觉了，所以……还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高崇仍然挂着那模式化的微笑，“我们星球的人们，已经在苦难中生活许久了。他们需要一个信仰。”
他站起身，突然举起双手，激动道：“但是，邪恶的信仰，是不允许存在的！”
骤然提高的音量让宁筝清醒了几分。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所以？”
高崇又重新坐好，客气地看着她：“我们需要一种官方信仰。”
“或者说，我们需要拥立一个‘神。’”
高崇等了两三秒，见宁筝没有反应，只好继续开口：“而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不是么，宁小姐？”
宁筝彻底愣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反应过来：“不行，我不同意。”
“宁小姐，我和我的百姓都需要一个信仰。如果没有信仰，他们很快就会疯掉，就会在绝望中自相残杀而死！”
高崇还想继续劝：“而你，只需要站在神台上，施舍给他们一个眼神，就够了，他们就会像疯狗一样拥护你。难道你不想要吗？”
宁筝皱了皱眉：“但我不是神。我没有能力回馈任何人的信仰。我只是和你们不太一样，但我也只是人。我无法成为神。”
“群众们迫切地需要信仰！”高崇再一次拔高了音量，“他们想要有一个神，他们愿意为了这个神放弃一切！如果没有一个信仰，他们只能自相残杀，战火和动乱会毁灭我们的星球。他们已经快疯了。”
宁筝被这种奇怪的价值观气得不轻，也跟着大声道：“那如果你的百姓发现了，我并不能回馈他们任何东西，他们的信仰给我，根本没有任何价值，他们会怎么样？他们会不会像疯子一样扑上来，像毁灭你的星球一样毁灭我？”
高崇叹了口气。
“这不重要。”
他抬手一挥，两个士兵走到床边，扶起了他。
三道人影很快出了门。
门被“砰”地一声甩上了。
宁筝刚想继续躺下，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
她把口鼻埋进被子里，还没想明白这香味的来源，就浑身一歪，晕了过去。
两个士兵打开门，将她带了出去。
“你们的迷药有用吗？”高崇没有转身，只是望着天空问。
士兵中的一个抬头，应声道：“有用。”
高崇转过了身，微微眯眼，然后沉声命令道：“你们找一套合适的衣服给她套上，然后我们去布置场地。”
“是。”
两个士兵的动作如出一辙地整齐，同时转过身，带着宁筝远去。
这个星球的神明，即将降临。
——那些愚蠢的人，应该是这样想的。
神明啊，我们向您祈祷，希望得到丰沛的水源，美味的食物和安稳的生活。
神明啊，为何弱小者不配生存，又为何我们如此弱小？
神明啊……
宁筝是在一阵嘈杂中，渐渐恢复意识的。
她尝试着站起，立即感受到身后绳索的控制。
那绳索牢牢地捆着她的双手，一直缠绕到手臂上，几乎让她无法直起身子。
然而，那绳索却没有绑住她的腰部，更没有捆住她的腿，像是不想被人发觉一般。
耳边传来一重接一重的噪音，简直让她的脑袋一阵钝痛。甚至还夹杂着几声猫狗的叫嚷。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
台下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刺眼的纯白灯光直直地照在舞台上，匆匆搭建起的舞台上，只有她一个人，几乎是跪坐在中央。
一台摄像机正对着她，影像投影在两侧的屏幕上。
见到她睁眼，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是更大的沸腾。
从台下看，舞台上的那个人虽然瘦削，却并不是病态的瘦弱，脸庞和五官都打理得精致而整洁，刚刚睁开的双眼里，还仿佛含着晶莹的泪花，就像是神明怜悯的眼泪。
——她是那样健康、那样美好，没有分毫被污染的痕迹。
她就是神明。
宁筝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已经在身后无声息地挣脱了绳索，便缓缓站了起来，甚至露出一丝笑意。
台下的人潮再一次沸腾。
不知是谁起了头，大家争先恐后地往前挤，直到被拦住、无法再往前，便有人双膝跪地，“咚”地一声，磕了个头。
于是所有人都跪下，俯下身磕了头。
宁筝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她分明拒绝了，可现在已经如此……
她闭上了眼睛。
有时候，在无数信仰的人面前，拒绝成为“神”，甚至也是一种残忍，一种对这些人们的残忍。
宁筝动了动嘴唇。
最后，她没有开口。
也没有反驳。
失策了。
这就是一大群疯子强行捧人上神坛，这个被捧上去的人什么都做不成。
……这个领导人就会这么点东西啊。
她撇了撇嘴，要不这领导人让自己当好了。
好歹自己能背得下来21世纪的飞机参数、大学期间当过补习班老师教育人类幼崽，大学毕业后还有一个造导弹的闺蜜。
再好歹，自己当初不仅学完了九年义务教育，而且是以优异的成绩考到了首都，大学毕业研究生毕业博士生毕业。
……再再好歹，自己从初中开始闲得慌学外语，到现在已经掌握了正常交流水平的英语日语法语意大利语。
这领导人，目测学历不明，能力不明，好像也没做出什么实事。
真的，不是她说，其实这个领导人不想干的话，自己可以顶上的。
但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变成这么个被架在舞台上的东西呢？
……像个老鼠一样。
宁筝在心中吐槽完，却又微微惊诧起来。
那些前来膜拜的人们，身边几乎全都跟着一只宠物，有的是猫，有的是狗，甚至还有兔子之类，只是绝大多数都脏兮兮的。
这是什么？末日来临也不忘毛茸茸？
宁筝凭直觉也能感受到，这些宠物恐怕不是真正的宠物。
她只能站在原处，不知能做什么。
突然，台下广场的一角，走来了一道人影。
“你在干什么？”
——是昨天那位博士的声音。
回话的竟然是那个领导者：“如你所见，我为我的人民们找到了信仰。”
那个博士气得差点翻白眼昏过去：“真的？她同意的？你明白这是做什么吗？你这样相当于堵死了我们科技发展的可能！”
高崇一摊手：“我们不在乎，而且我们在不在乎，根本不重要。”
“博士，您还不明白吗？现在，我们的科技不可能再发展一步了！”
博士手中攥着一张白色打印纸，气得连胡子都在发抖：“中止这个仪式。”
高崇笑了起来：“博士，发展科技没有任何用途。我们照样活不下去。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都怀揣希望地活着，然后让我们的伴生宠物代替我们，活着抵达其他星球。”
博士似乎还想要说什么，高崇身后窜出一条浑身毛茸茸的白色小狗，扑到了他的身上。
博士愣了愣。
而高崇得意地笑道：“看见了吧，博士，哪怕我们活不下去，那些人会允许我们的伴生宠物，带着我们的基因活下去的。”
“但那样我们不是也会死去吗？这就是你们所追求的精神胜利？”
博士有些悲哀地摇了摇头，一条浑身黑色长毛的狼狗从他身边转出来，一口叼住白色小狗，扔到了地上。
他转身离开了。
两人的对话，宁筝听得清清楚楚。
——事实上，要不是光线太暗，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两人的脸。
开玩笑，从小到大5.2的视力，可不是吹牛的。
但那些普通人，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般，仍然头朝下向自己俯身，甚至没有一点多余的反应。
宁筝不明白为什么。
眼前突然黑暗下来。
有人拉掉了那盏白色的舞台灯，电源断开的一瞬间，整个中央广场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不知是谁气喘吁吁地爬上了舞台，抓住了宁筝。
宁筝心头一惊，刚准备反抗，就听见博士的声音：“我就是昨天给你做检查的医师，跟我走。”
她没再说什么。
就目前所听到的来看，那高崇的理念，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赞同的。
她被拉着跑下了舞台，一直到跑出老远、到了实验室门口，宁筝才听见有人发现断电并说出来。
关上实验室大门的一瞬间，外面的人潮骤然吵闹起来，应该是都发现了已经断电。
但宁筝顾不上那么多了。
博士已经插上了门锁。
这扇门分外厚重，他从上往下插了四五次锁，最终才关好了门。
严言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宁筝！”
宁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可别告诉她，这么小个星球，还是对立的两派人物。
……都没多少人了，还玩内战的话，怕不是要把自己直接玩到灭亡。
博士却已经拿出了那张揉皱的打印纸。
“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他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您是如何断定的？”宁筝也并没有急着反驳，只是问道。
“你的血液成分和我们都不一样。你的基因里也没有污染痕迹。”
“污染痕迹？”宁筝终于迷茫了一下，“什么东西？”
博士皱了皱眉，严言走上来，解释道：“简单来说，我们这个星球，从两代以前开始，因为长久生活在被污染环境中，基因发生了轻度变异。这就叫污染痕迹。”
“……好吧。”
宁筝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听起来，这个星球的处境，应该比她所见的更加糟糕。
“你就先在研究所住一两天吧。”博士说，“我们的值班人员也会照顾你的。”
宁筝又一次微微点头。
博士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这里的人，都有自己的伴生宠物。那种东西，原本是为了弥补人类自身的缺陷而生，为帮助人类进步而生。但从高崇掌权开始，伴生宠物的理论发生了偏折。”
“最初的技术，据说可以用人类的基因培育出伴生宠物，而人类可以通过意识控制自己的伴生宠物，的确是实用的工具。”
严言背靠玻璃板站着，手中攥着一块黑灰色的方布，正在擦拭漆黑的枪械。
她扭过头，对着宁筝无奈地笑了笑：“但这个姓高的认为，伴生宠物应该是惹人欢心的，这样，如果有别的星球想要毁灭我们，或许那些人会收养这些宠物，让我们的基因得到保存。”
“很可笑，对吧？”
她“咔嗒”一声将□□插到腰间，摊了摊手。
“这些人竟然宁愿相信这狗屁理论，也不愿意相信科学。”
博士却微微皱眉。
他抬手，示意严言闭嘴。
“因为污染，的确大部分人的智力远不如从前。”
博士的声音有些颤抖，却仍然竭力维持着平稳。
“高崇这个人，虽然表面上只是提出这些理论，但背地里军事实力很强，尤其是他手下的那一批仿生人，几乎无人能敌。受蛊惑的，和受威胁的，都不少。”
“仿生人？”
宁筝终于捕捉到了一丝不对，问道。
博士点了点头。
一个身穿白衣的小伙子起身，关掉了电闸。
实验室中通明的灯光立即暗了下去，仪器运转的巨大嗡嗡声也立即停止，周遭一瞬间安静下来。
在这安静之中，宁筝突然听见，似乎有细微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地传来。
她原先趴在实验室的桌上，现在抬起头，眼睛尚未完全适应黑暗，就看见几道黑色的人影。
有人来了。
宁筝刚刚想要叫醒博士，就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她正要挣扎，忽然反应过来，这个捂着她的人就是博士。
博士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轻轻摆了两下。
宁筝微微抿嘴，又重新装作趴下，却仍望着窗外。
听着那些轻微的碰撞声，她能够确定，那群人带了枪。
而且不止一把。
博士和严言一左一右，蹲在桌子后方。方才关掉电闸的那少年曲着身子，耳朵贴在门板上。
宁筝扭头四下看了看，发现藏在阴影中的，应该还有十几人。
窗外微弱的光照了进来，甚至投不出清晰的影子。
但那光芒却聚集在这些人的眼中，熠熠发光。
宁筝在沉默中一动不动，过了半晌，才微微俯身，让自己也躲进了阴影中。
她所选择的位置极其巧妙，是个彻头彻尾的死角，外面的人看不见，就连博士和严言也看不见她。
窗边，突然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啪”。
那声音实在是太轻，就像是一只飞虫撞在了窗户上。
但突然间，巨大的爆炸声腾空而起，宁筝只来得及看见一道刺眼的白光骤然亮起，晃得她流出眼泪来。光芒瞬间暗淡下去，浓浓的雾气溢散出来，窗边隐隐可以看到两三个人影，翻进了实验室。
宁筝清晰地看见，博士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实验室的灯光重新亮了起来，那两三个人影正站在窗边，枪口瞄准了实验室里的众人。
宁筝刚刚想要起身，却看见博士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出来。
“砰！”
“砰砰！”
接连好几声枪响，宁筝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开了枪，就看到博士的一只手臂上，汩汩地涌出鲜血。
与此同时，对面的两个人，突然直挺挺地、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别过去！”
眼见着严言即将走过去补枪，博士突然大声叫喊起来。
“砰砰砰！”
“砰！”
严言垂下眼，飞快地连开三枪，那两个躺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弹孔在心脏处显露出来。
而博士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臂，□□中的子弹与对面飞来的子弹相接，竟然堪堪打偏了子弹，两颗子弹一起滚落到了地上。
一颗纯黑色的手榴弹，突然落在了那两人面前。
“砰！”
手榴弹骤然炸开，那两人的身体刹那间被炸成了七八块，不知什么器官飞出去，糊在了另一个研究员脸上，残肢断臂掉了一地。
而离得最近的严言，也同样受到波及，尽管当即后退并趴下，还是被掀翻了出去，炸碎的玻璃碎片从她的眼角划过，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她手臂和小腿都受到了轻微的擦伤，落在地上后，一连滚了三四圈。
但她仍然扶着桌子，站起了身。
她的一只手软绵绵地垂在身边，那条金毛狗从身后窜了出来，轻轻地叼着她的手指咬了一下，喉间溢出怒吼的声音。
她擦了擦脸颊上留下的血，又把被血粘住的头发别到耳后：“你们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
答话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
这人身穿一袭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宽大而略显粗糙的黑灰色风衣，围着灰色格子布围巾，左眼眼角下有一颗痣。
他看上去有几分不好接近，脸上挂着厌烦的表情，语气轻松。
“我来把那个‘神’带走。”
严言和博士都刚刚受了伤，而这人等着两个同伴都被杀死，才突然出现，不可说是不危险，因此，实验室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来人顶着一张帅脸，掏出了一张极薄的ID卡：“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言问渔，为高崇做事。”
“所以，那个人，可以给我了么？”
他的目光冷淡地扫视一圈，随即淡淡地开口：“你们把她藏起来了。这可是对‘神’的不敬。”
“快把她交出来吧。”
言问渔修长的手指间，夹着那片ID卡，随意地翻转着。他头也不抬，等待着回话。
“想得美。”
一道听起来更为冷峻的女声响起，极为简短，却又极为确信，听不出一点担忧。
几个实验室研究员面面相觑。
谁胆子这么大，敢公然反抗高崇的狗腿子？
何况实验室和高崇虽然一直是对立状态，但从未有过正面的交锋。
……这个人，胆子真大。
连博士都微微变了脸色。
谁说话敢这么大胆？如果一上来就激怒了这人，以仿生人们恐怖的实力，只怕半个实验室都会被夷为平地。
但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博士的脸色更加呆滞了。
或者说，博士变得脸色苍白，彻底地呆愣住了。
——方才还站在原地，带着两米八的气场发号施令的言问渔，现在随着一声沉闷巨响，脸朝下，背朝上，以一个站得笔直的姿势，脚尖为圆心，头顶划出一道圆弧……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
直得仿佛一具尸体。
而他身后那人抓起半个炸开后变形的手榴弹外壳，极为冷静、而又极为用力地，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我才不会让你们带走。”
言问渔躺着的姿势，更加直挺了。
宁筝拽着他的风衣，让他翻了个身，随后伸手放在言问渔鼻子前试探鼻息。
博士目瞪口呆：“……你……把他打晕了？”
宁筝扔掉那半个手榴弹壳，站起身来：“算是吧，他没有呼吸了。”
博士从方才惊恐的状态中缓了过来，完全不顾手臂上还有伤，一拍大腿：“得，打关机了。”
这次轮到宁筝呆滞了：“……什么？”
严言已经从身后走了过来，双手拍在她肩膀上：“宁筝，你太厉害了！我都完全没有注意到你是怎么过去的！”
宁筝微微捂嘴，轻咳了一声。
……和老板斗智斗勇久了，对潜行这种事就熟练了。
当然，她的举动，落在别人眼里，那就是高手事了后不愿多说的行为。
于是，她身边又多了两三道崇拜的视线。
宁筝环视两下，最后目光又落到了言问渔的后脑勺上：“他是仿生人的话，充电接口在哪里？”
“充电？”博士微微皱眉，应该是在回忆，“应该和数据接收口是同一个，在后脑勺上边儿。”
宁筝当即伸手去拨开言问渔的头发，摸了几下，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数据接口：“有电脑吗？帮我插上。”
方才关灯的少年早就被她神秘的操作圈粉，飞快地跑去拿来电脑，又手忙脚乱地给她插上。
有个别研究员还在状况外，尚未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一脸空白地蹲在边上，胡乱回想那仿生人是什么时候倒下的。
插上数据端口后，那台厚重而老旧的电脑上，就出现了一个文件夹。
这个文件夹排放得很整齐，各种特殊设定的名字写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个文档写着“核心”。
宁筝想也不想，当即点了进去。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全黑的文件界面，写着不知多少行白色的代码。
“宁筝啊，你居然还会编程吗？”
严言崇拜地眨了眨眼，问道。
宁筝微微有些心虚，点了点头。
这种仿生机器人的智力很高，学习进度也很快，哪怕大脑全是空白状态，也能极快地完成生活技能的模仿和学习。
也就是说没有记忆也不是不行嘛……
宁筝简单粗暴地想着，抬手潇洒地将和“记忆”有关的部分一并框选起来，直接删除了。
她虽然不清楚每一句是什么意思，但她懂这一坨是什么东西啊。
严言还是趴在电脑边，好奇地看着：“宁筝，刚刚那一步，你是删掉了什么啊？”
宁筝往后一靠，抬起头，双眼无神地平视前方，淡淡地回答道：“或许，刷机了？”
严言大张着嘴，片刻后终于挤出一句话：“……啊？”
经历了这一场风波，众人悬着的内心稍稍放下来些，研究员们吵吵嚷嚷地抽签选出了值班人员，仍旧是原先那个少年关掉了灯，其余人都趴在桌面上，沉沉睡去。
宁筝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了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但她实在是太困了，还没来得及睁眼细看，就已经睡熟。
直到灯再一次亮起来，她才重新醒过来。
尽管研究员们都已经开始忙碌，示意着已经是白天，但天色仍然是暗的，只是从原先的深黑，变成了带着深红色的黑灰。
她感受到手肘似乎被谁抵住，便埋下头去，看到是严言睡在了自己旁边。
宁筝心头骤然一紧。
虽然这个“严言”看上去与先前并无不同，但自己的第一反应是，这并不是严言。
那种微妙的异常感，仿佛一根针，狠狠地扎了她一下。
宁筝赶紧直起身，先等了几秒钟，确认严言没有醒过来后，绕到了她的身后。
严言是短发，所以寻找后脑勺有没有充电口也十分轻松。
宁筝的表情却一下子变了。
她的手指正放在严言的后脑勺上，而指尖的触感，分明就是一个充电插口。
她连忙抬起手来，刚刚收回手臂，“严言”就揉着眼睛醒了。
……昨天的“严言”，后脑勺有这样一个充电口吗？
自己一开始遇上的那个严言，究竟是真人还是仿生人？
尽管倾向于认为“严言”刚刚被调包，但就凭这一两天短暂的接触，她不敢断定。
“严言”扭过头，望着她：“宁筝，白天了，是吗？”
宁筝几乎紧紧地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天呐。
总算找到机会，向博士报告这件事，刚刚说完，宁筝就又不安起来。
……博士，又还是昨天那个“博士”吗？
或者，是真正的“博士”吗？
但令她稍稍安心的是，博士带给她的感受，没有任何变化。
正相反，博士反而让她检查了自己的后脑勺，还借此向她讲述了快速寻找充电口的方法。
博士的后脑勺没有充电口。
博士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突然间，一阵噼噼砰砰的声音响起，几个研究员赶紧冲到发出声响的桌子前，把那些晃动着的易碎实验用品拿开。
“怎么了？”宁筝下意识问道。
“昨天那位访客，醒了。”
博士的语气微微冷了下来，听起来却仍然和蔼可亲。
几乎是下意识，宁筝跟在博士身后，走了过去。
一张帅得人神共愤的脸，和自己高中时的初恋还有点像。
这是宁筝望着言问渔的脸，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如果忽略掉昨晚那张厌世脸的话。
言问渔还没有醒过来，但正无意识地扭动着身子，似乎想要摆出攻击的姿态。
在他第三次差点撞翻桌子后，宁筝终于忍不住，抬手按住了言问渔。
就在她按住对方的那一瞬间，言问渔睁开了眼。
宁筝：“……”
言问渔：“？”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良久，言问渔才迟疑着开口：“……你，是谁？为什么趴在我身上？”
宁筝的目光往下一扫，发现自己的确大半个身子都贴在了对方身上，赶紧直起身子来，顺便双手合十道：“失敬失敬。”
言问渔却微微皱起了眉，脸上是一种傻子般的单纯：“你……在做什么？”
“道歉啊。”宁筝回答得毫无心理负担。
“失、失敬失敬。”
言问渔生疏地重复了一遍。
“你在干什么？”宁筝被他这一句说得莫名其妙，忍不住追问道。
“道歉啊。”
言问渔很快回答，连尾音勾起来的幅度，都和方才宁筝的声音一模一样。
看来是在模仿学习。
这人是怎么做到一边说话如此流利，一边连如何道歉都不知道的？
宁筝抿了抿嘴，在心中暗暗想道。
但愿自己没带偏这个仿生人。
但愿自己没带偏这个目前智商为零的仿生人。
想到这里，宁筝果断地伸手，牵起了言问渔的双手：“现在，你跟我宣誓！”
“……什么？”言问渔又微微皱眉，问道。
“我们的目标是拯救这个世界。我们应该怀揣着善良的心，明辨是非，尊重科学，对所有正常人施以人文关怀，对所有智障毫不犹豫地出手打死。”
“智障……是什么意思？”
“哦，是一个人的外号。”宁筝果断回答道，“叫高崇。”
“智障、高崇。”
言问渔小声地念了一遍，确认自己记住后，便开口，一字不落地将刚刚宁筝胡说的宣誓词，重复了一遍。
“你、不夸我吗？”
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