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华山，常年云雾缭绕，山上主峰凤凰岭相传为初代凤凰真身救世后所化，并留下了上古仙器九座巨鼎壁挂凤凰岭。
近日迎来了云华山每五年一次的夏至问鼎，千万人跋涉至此。云华山以九鼎问仙缘，不论门第修为，仙魔两界当属唯一。
门试当天，天微亮，众人侯于云华山底，山顶有巨鼎入云，远处看去与山浑然一体。随着旭日东升，彷佛是晨光落入鼎中，又或者是光照的反射，整个山峰仿佛熠熠生辉，流光溢彩，让人无法直视。
此刻巨鼎边若隐若现三位仙门弟子，结印扬手，从山上落下一道光于山底门前，大门缓缓敞开。那些自小习得法术之人，见光落下便寻道飞升山顶，虽然也是沿路上山，但只需顷刻。而毫无修为的寒门庶民，则是排着长长的队伍缓缓爬行。
这人群中有一少女，面黄肌瘦，看起来十五六岁，着一身破旧麻衣，很是破烂。她在到达仙山前并不知门试。父母因蟒妖尽死，她亦入妖毒。被冲虚仙人所救，带回仙宗解毒。醒来后，冲虚告知妖蟒已伏诛，父母已入土。问她是否愿意参加门试，或有机缘进入宗门。她已无家可归，自然应允。
山上突然传来一阵轰鸣之声，这一声响彻天地，震得麻衣少女差点摔下山，被旁边人拉住。她连忙道谢，抬头看见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子，年纪相仿，穿一件石青色缎衫，衣履精雅，背负包裹，头发亦是简单束了起来，并未装饰。虽是男装，但典雅秀气，皮肤雪□□嫩，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姑娘。
女子笑说，“都是同道人，不必多谢。我姓吴名华，表字叶芝，叫我叶芝便好。不知道姑娘如何称呼。”
“我叫寒露。谢谢叶芝姑娘。” 寒露站定后，望向山顶。“竟已有人开始问鼎了。”
“现在问鼎的都是些仙侠世家，自小有修炼的。” 叶芝说，“这些世家也不是为了在云华山修仙，多是待上几年，混个名门仙山历练。”
“这鼎声这许久了似乎只响了一声。”
“一声已是极为难得了。”
“为何？”寒露只听仙人说过门试需要四鼎回应。仙人并未多言，她也未曾多问。
“每次门试，都是上万人。但是实际每次有鼎回应之人不过千人。更别说四鼎了。很多年份都是一个四鼎没有。”
这时突然又传来鼎声，大家都停下下静听。一声轰鸣，响彻天地。
二声悠长，绵延漫长。
三声生于二声尾韵，空旷悠远，竟如天籁。
半晌，众人回过神来，怕是没有四声了。
旁边有人说，“这鼎最是玄奥。有人修一生法术，也只能问得三鼎。”
“最多能问几鼎？”
“自然是九鼎了。但是四鼎已是难得，传说五鼎以上千年来只有五人。听闻冲虚仙人是六鼎。”
“名师高徒，冲虚仙人之徒云隐真人才是传说一般的人物。” 叶芝插话道，面露喜悦之情。
旁边人也是唏嘘声起，似乎都有所耳闻。
“问得九鼎，”旁人附和，“数千年以来唯一一人。”
叶芝告诉寒露，九鼎之人是天生仙骨。天生仙骨多是神族或仙人后人，因有仙人教导，多不需到仙山修行，所以极为罕见。
“云隐真人来仙山时，以凡人之身一年便修成真人，整个仙界也是首屈一指。”
“云隐真人应是仙官之身，只是人间历劫罢了。”旁人又插嘴道。
叶芝转头对寒露说，“据说三十年前天界有一场浩劫，仙官陨落居多。所以二三十年前，陡然多了许多天赋斐然之人。大家也就猜的云隐亦是其一。”
“仙官陨落都会变成凡人吗？” 寒露问。
“当然不是，仙官陨落多是元神散尽而仙逝。能够涣散为魂魄变为凡人之身的，是肉身完好，又有修为加持，捡回一命了。不过元神散了，记忆也便没了，只当是重生了。” 叶芝解释，她想了想，又说，“不过，也不知这云隐是不是真的失了记忆，传说云隐真人早年喜欢游历人间，似在寻人。”
说了这么久，山顶已许久没有鼎响。这万人登山，且不说击鼎，但是爬山，怕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坚持下来。寒露骨瘦如柴又中毒初愈，很是虚弱，不久已是晌午，山顶却越看越远。叶芝本来可以走得快些，但是几次发现寒露都体力不支差点摔落，便慢了下来，护在她身后。
叶芝生于武将之家，建康吴府，母亲早逝，家里还有阿姊吴荣，和弟弟吴松。今年父亲为她许了富贾许家三郎，想让她一世安稳，她誓死不从，闹了逃跑被抓回来又要自杀。吴荣心疼阿妹，便让云华山仙门弟子，夫婿林允推荐她到此门试。
他们登顶时是三日后的黄昏。有百余人围坐鼎前，都是疲惫不堪。这三日响了四鼎的算来只有三人。每次响的时候众人都振奋一阵子。
爬上山顶后后寒露直接坐到了地上，万人中，除却法术登顶的人，也有些坚持不下停下的，半路被妖兽重伤的。登山之路虽然有仙门弟子护命，但是异兽横行，并非常人可受。寒露亦是，途中叶芝多有照拂，但是第二日夜里被妖虎袭击，也是差点命丧虎口，是一团藤萝于千钧一发之时捆缚了那虎，捡回一命。
寒露和众人坐在山巅望着这九座巨鼎，挂于峰顶断崖，层层错落叠高。大家爬上了山却迟疑问鼎，怕鼎不回应，怕希望最终消亡的那一刻。
看守九鼎的仙门弟子也多少有些懈怠了。这次万人中只有百人鼎响，才三人四鼎回应。剩下这些迟疑问鼎的百余人，多是未遇半点仙缘的凡人。希望很是渺茫。
然而此刻一鼎应了，轰鸣的一声，震的地上坐着的人魂儿要散了。
所有人都向巨鼎望去。黄昏之中，只见叶芝手抚鼎身。旁边仙门弟子走到叶芝身边，她按照仙门弟子的指示逐一抚鼎。
众人都静下来，注视着。
二鼎回应悠扬如笛箫之声从山谷深处传来，犹如水波般一圈圈的流转，减弱，却在那最弱一波处，陡然若一波水柱冲出，水流湍急了，音高而希，渐渐的犹如箜篌之音，婉转悱恻，飘向远处，荡漾着整个云华山
这是三鼎也应了。
众人屏息了。
叶芝已抚四鼎，只见似有光环罩住她，久久不退。却迟迟不响。
寒露紧张的咽了口水。
突然一阵闷重的钟声如波般涌来，那音似是震颤了空气。
凤凰顶顿时喧嚣了起来，本来已经涣散的人心都凝聚了起来，振奋了起来。
“真的有四鼎！”
“这四鼎真的会响啊！”
“还是个娇弱的小姑娘！”
“我们也可以！”
“快快快，起来，排着队！”
“哎，别挤啊你……”
……
叶芝笑着跑回寒露身边，扶起了她，寒露排到了最后。
轮到寒露的时候已是月上三杆。叶芝虽然振奋了大家，但是这百余人中，再未有四鼎。
众人抚过鼎未有回应，如同被剥夺了魂魄一样的，有回到原位坐着的，有直接仰躺下去的。
寒露是最后一个。这歇息了半晌，也是恢复了些。
她走到最低的鼎前，弯腰伸手抚鼎。
寒露眼前顿时一阵虚幻，突然窜出一只白虎。转而又看到几日前与阿父阿母去深山采药，遇见的那条妖蟒......几年来濒死时刻似乎都一一掠过眼前，一时间感慨万千，死生无常，不知何时起，她竟已可淡然处之。
突然，她听见这鼎中悠悠飘来一老者的声音打断了她思绪：
飘风不终期，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手从鼎上放下，她才知方才一鼎已经响彻天地，原来这鼎中自有一境。
旁边一位弟子走上前来，指引她结印手势。
抚二鼎时，她眼前浮现了从小随父母医人的景象。战乱，瘟疫，仇恨，哀嚎遍野的苍生和金戈铁马的铁蹄，阿父阿母受尽误会欺侮贫苦，仍尽力医人救人。想到父母得教诲，她不由得热泪盈眶。
又是一声长叹自悠远处传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第三个鼎，已到她面部的高度。
抚鼎时，顿时置身于浩瀚星河。想起阿母常带着她观星辰，而眼前这个星空是如此的清晰亲近，彷佛手可摘星辰。她不由伸手触碰，竟真的拨弄了那星辰。星空开始混乱了起来，就好像是她不小心弄坏了一样，她忙双手拨弄星盘至星辰归为，直至那星空又再度明亮清澈了起来。
三鼎回应：寂寂至无宗。虚峙劫仞阿。豁落洞玄文。谁测此幽遐。
第四鼎，已经需要她伸直手臂才能勾到个低端。抚摸之时，感到沐浴在一阵暖光中，暖光如瀑，从鼎中倾向如下，她好像感觉自己轻了起来，可以飞起来了。
这第四鼎的探取格外的漫长。
到第四鼎的时候，大家都屏息静气了，坐正了观望。四鼎一般都会有些漫长，常常未响而止。叶芝更是紧张一动不动的盯着，直到看到寒露飞起来了，一点点飞到了第四鼎之上，她突然欢喜的跳了起来。
四鼎响了。
而寒露所听仍是一句话：
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
众人骚动了起来，似是忘了疲倦，失望，都目不转睛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姑娘，似要继续问鼎。
因为她身上的暖光在鼎响之后并没有幻化开来。她的身体也在缓缓上升，伸手要触碰五鼎。
鼎下的弟子互相对视了一眼，这瘦弱的小娘子要问五鼎？
叶芝大喊，“寒露，不要继续了！已经可以入仙门了！以后可以慢慢修炼的！接下来太痛了！”
她自幼听姊夫林允讲，这五鼎六鼎其实都是劫。虽然可以快速剔除凡尘积垢，知天分，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确实是太痛了。很多人不问五鼎，一方面是天赋使然，一方面也是知难而退。
然而寒露是听不见她的。
此刻寒露浑身一阵刺痛袭来。天地间，月色下，贯彻了她的一声惨叫。她感到这本来舒服的暖光像是穿刺一般进入到她的肌肤里，骨缝中，内脏五腹，痛如刮骨。
层峦深处，一个白衣身影立在那里。这时他的衣角突然随风飘起，是另一人飘然而至，
“如此厚重的前尘，居然被光浴洗净了。” 来人说到。
“师父，” 那人转身作揖行礼。
来人正是冲虚仙人，云华山掌门，而那唤他师父的便是众人口中的云隐真人。
“为何她五鼎会如此痛苦？” 云隐转头看向寒露，眉头微蹙。
“哎，” 冲虚笑着摇摇头，“云隐啊，你是未曾经历人间苦痛之人，自然不知这五声之痛了。四声洗的是浮尘。而五鼎所净的凡尘是随着人间岁月融入骨血的。寸光如片刃，丝丝入骨隙，是剔骨凌迟之痛啊。不过鼎问人心，如果她无法承受此痛，或者凡尘已化骨血不可去除，自然是会停下的。”
这时，五鼎轰鸣震颤天地，众人被震一个趔趄摔的七仰八叉。待反应过来，刹时欢腾了起来：有生之年，竟然见证了可问五鼎之人！
然而光未曾停下，继续上前。
“凡尘结垢，渗入骨髓，却尽可剔除，是至纯至坚之人了。”冲虚看着寒露，缓缓说道。“我那日追寻灵莽踪迹，在其洞穴发现了她。那灵莽刚吃了她父母，给她喂了胎盘妖毒。料是想让她做灵体，养其精卵。此毒只有山内灵池水和日浴可解，需要天时地利，才将她带回。也是个可怜人。”
寒露此时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身体了。她稍息片刻，伸手颤颤巍巍的抚六鼎。
众人再次屏息。
她感到身上的暖光开始化火，愈加灼热，如置丹炉。灼热之余，又感觉一阵阵厚土从天而降，捆缚住她，呼吸不得。那土中却似乎暗藏着万千针垫，又或是刮骨刀，如受凌迟之刑。而后一阵巨浪扑来，卷她沉入万丈海底，冰冷无比，竟缓和了那刮骨之痛。只感到身体每寸肌肤似乎有萌芽生出，彷佛生长出一棵巨树。
云隐是理解五行之痛的。这是六鼎在帮修行人知先天五行。自身血脉所带五行疼痛最弱，相克者最痛。他当时便是只有这金系法力最难承受。
被折磨一番后，寒露周边的光线开始变换为红橙色，如海边日出日落的霞光之色。
“水火两系灵根。”云隐说道。
寒露在霞光中静止着，闭着双眼。
冲虚眉头微蹙，能醒来吗？
这五行之痛似是打散了她的意志力，精神已经开始涣散。她突然听到阿母的声音远远的传来，“露露，露露，快醒来！”
那是她小时候溺水之后，母亲的哭喊。
“露露，露露，快醒来！”
她突然被唤醒，睁开了双眼。
此刻六鼎回应了，声音荡开阵阵热浪袭来，众人不由得扬袖挡住了眼睛。
此时已至亥时。越来越多的仙门弟子汇聚山顶，未曾想，竟是这样一个瘦弱普通的凡人响了六鼎。
“今年竟有经得过六鼎之人。”
云隐听声回头作揖。又飞来了三人，是云华山另三位真人，云雪，云岚，云烁，三位看起来与冲虚年龄相差不大，四五十岁的样子，只是冲虚头发白了。
三人躬身拜见了掌门。
“小云隐今日竟在这里候着。”云雪看着云隐，笑说道。
“是师父让我关注下这次问鼎的弟子们。”
“你们三个谁也别和我抢这个徒儿。”冲虚笑道。
“原来是掌门早相中了，我们当是云隐师弟要收徒了，来时还争了半天。”云烁笑说。
“过了六鼎，还有神志问鼎呢。”云岚看着寒露身体还在上升，瞪大眼睛。
冲虚定睛看去，还能继续吗？
寒露伸手触碰七鼎。霞光透入身体，她只感到一股气息瞬间窜入丹田。
须臾间，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只听得先是一声尖锐的声音，越来越细，终是没了，又只觉得浑身难受。所谓大音希声，原来是这七鼎之响远超凡人听觉范畴。
“这四至六鼎都是劫，而七鼎至九鼎则是天赋了。” 云雷叹道。
“七鼎测灵根，竟是天生灵根。”云岚亦是附和。
有灵根之人，往往得以长寿，稍加修行，则可长生不老。而灵根是修真第一道实实在在的门槛，多少人困于灵根无法修成，直至老去也无法修成不老之身。当初冲虚停于六鼎，用了三十年修成了灵根，才最终炼化灵根通透灵体，升至真人。而天生灵根仙骨又有修为加持的云隐，则只用了一年。
冲虚仙人凝神注视着。难道这个姑娘，并非凡人？
此刻寒露已升至八鼎。她伸手触碰，一股温热湿润的气息笼罩住她，她的身体一瞬间五彩斑斓，随着霞光渐渐褪去，她有一瞬间变得晶莹剔透，如同空气只留下一抹似有似无的轮廓。八鼎探测灵体。被洗净铅华的骨血之身，灵体通透无暇，是谓慧根，悟道天赋斐然。
八鼎回应。那声音似有又无，如风声过耳，很是舒适。
众人反应过来，应是八鼎回应了，竟均目瞪口呆，整个云华山唯有夜虫在窸窸窣窣。
寒露又被一股气息推至九鼎。
冲虚转头看向神情淡然的云隐。九鼎探仙骨。但是有仙骨之人不会是凡人，自然也不需要仙门修仙之径。而云隐则是一个例外。冲虚遇到他时，只见他蓬头垢面，怅然若失，自带灵丹，却前尘忘尽。一探九鼎，却是灵体通透无垢，自带仙骨。
九鼎的光芒已然罩住了寒露，穿入穿出着寒露的身体。此刻寒露已经陷入昏迷了。
良久。
冲虚回头看向云隐，“这个师妹还要你这个师兄多多挂心。”
“是，师父。”
众人还在期待鼎响，呆立不动。
月色下的山顶，微风抚叶可听。
此时光芒散去，鼎却未响。已经昏厥的寒露直直的坠落。
云隐眉间微动，伸手结印，一团藤萝接在马上落地的寒露身下。随着寒露轻轻落到地上。
冲虚点点头，转身不见了。
云隐飞落到寒露身旁。抱起她，亦转身飞走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九鼎没有响。果然九鼎是仙人才会响。”
“但是一介凡人！响八鼎，真的太厉害了！”
“刚才那是...云隐真人？！”
叶芝看着寒露和云隐飞去的方向，失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