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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尚宫局每旬要召六司述职一次,赶着这日过来,几个司级女官凑在一处说话。

    尚宫局下辖六司,邵司制,张司宝,王司膳都是自己人,刘司衣素来闷不做声的,何司寝资历是有些年头了,有点傲气,又不满足司寝局这样的闲差,不过也没什么胆子起头挑事就是了。

    要说在前朝,司寝局可是大红人,掌着彤史呢,哪怕就是圣上要翻牌子召幸时顺便提那么一嘴,这特权也不得了了,后宫的娘娘们哪一个不给司寝局面子。

    只不过如今这一朝,后宫里没人,司寝局便没落了。

    司仪局的齐司仪是个有些性格的,比凤龄足足年长十六岁,一直不服气她年纪轻轻就登上尚宫之位,觉得她能挤走这么多老资历的女官登上高位,不是凭本事,全是谄媚君心,逢迎奉承才能上位。

    凤龄倒是不屑于跟她争长论短,你管我怎么爬上来的,反正如今我是你的顶头上峰,就是压你一头。

    齐司仪一进来见到凤龄和邵盈盈都没到,才敢张嘴:“崔尚宫还没到呢,咱们上赶着来这么早做什么?”

    何司寝就笑:“谁叫人家是尚宫呢,自然要摆摆架子了,等你做尚宫了,你也叫我们等等你好了。”

    齐司仪哼笑一声:“我是没那个福气了,你多加把劲吧,说起来邵司制和我们平级,原先还是你司寝局下属呢,怎么也不见人?”

    又道:“也真是烦人得很,这几日我都忙得脚不沾地,还非把我们叫来述职,人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们这位尚宫大人啊,新官上任十把火都不止!”

    齐司仪最近确实不闲,圣上要追封元宁公主的生父柳呈大学士,还要诰封柳氏宗族和女眷,事情都堆到一块来了。

    一聊起这个,齐司仪嘴又不把门:“这柳大人也是命不好,出头了还没几年,就没了,这要是再多活些岁数,柳家定然不一样了。”

    圣上的两任夫婿死的都早,还都是病死,只不过宫里没人敢说圣上命不好,只能认作是这两位大人命数不够大,压不住真龙天子,受不得泼天富贵。

    见齐司仪口无遮拦的,何司寝忙岔开话:“这样的话你少提,什么命好命不好的,这是你我能说的?不怕崔尚宫到御前告你的状啊?”

    齐司仪不以为意:“她又不在,你怕什么?胆子真是越来越小了。”

    又笑道:“说起来,咱们这位尚宫大人可真是个妙人,从没见过哪任尚宫和戏班子混在一处的,把后宫争宠的那套把戏学个十成十,太极殿的事揽着不放也就罢了,还要自己献艺讨圣上欢心去,把尚宫局闹的吹拉弹唱一片乌烟瘴气,连带着下面人都有样学样,这风气算是让她给彻底带砸了,比起从前的王尚宫,差远喽!”

    正说着,王司膳进来,齐司仪便不敢再多话了,随后凤龄和邵盈盈也闲庭信步的进来了。

    众女官屈膝行礼:“崔尚宫安好。”

    凤龄坐下,道:“都好,快请起。”

    说罢,环顾四周,笑着道:“今儿把大家叫来,一是述职,再一个,下月是圣上万寿节,也是桩大事,还请诸位多费点心。”

    众人都应是。

    凤龄又点名:“齐司仪。”

    齐司仪被她喊得一惊,忙上前道:“奴婢在。”

    凤龄看着她:“近来司仪局事情多,我知道你忙得很,心里也体谅你,可是尚宫局每旬一述职,是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王尚宫在时,也不见你有什么怨言,况且圣上交代你操办柳氏宗族诰封一事,也是圣上对你的信任和爱重,齐司仪好好当差就是了,千万别那么多怨言,不然岂不是吃力不讨好了?”

    齐司仪背后一身冷汗,忙道:“奴婢不敢有怨言。”

    凤龄便道:“我知道,我年纪轻,许多事情不能服众,还要靠诸位前辈帮衬着,只是这尚宫局呢,不是靠我一个,也不是靠你们六个,是成千上万人的心血,女官制度能成立,能走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你们也知道,所以大家更要心往一处聚,力往一处使,再有分裂言辞,绝不轻饶。”

    说着又看向齐司仪:“一任尚宫有一任的做法,王尚宫再好,也已经告老还乡了,如今宫里只有我这一个崔尚宫,齐司仪是个知进退明事理的人,以前口出狂言我就当你是一时不忿,可以不与你计较,今后再有不当言语,我便要请掖廷掌教嬷嬷来评断了。”

    齐司仪脸涨得通红,明白刚才说闲话必定是被听到了。

    她一边后悔自己话多,一边屈膝道:“是。”

    “这就对了,”凤龄看着她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看向何司寝:“齐司仪要多向何司寝学习学习,谦虚有礼,事事周到,连圣上都常常夸赞她呢,邵司制也常和我说,从前在司寝局当差时,何司寝教导她许多,是良师益友呢!”

    齐司仪抬起头瞥了何司寝一眼,眼风如刀。

    何司寝连忙道:“尚宫谬赞,奴婢不敢当。”

    心里简直鬼火冒,方才她还在担心,都听到齐司仪说的话了,肯定也听到她说的了。

    没想到崔凤龄这丫头片子年纪轻轻的,真是蔫儿坏啊!

    *

    述完职,凤龄叫人给这些司级女官们一个个的送走。

    盈盈这时候才说:“这齐司仪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凤龄喝了口茶:“她嘴上逞能罢了,不实则胆小如鼠。”

    盈盈道:“她本事是不大,就是嘴欠讨人嫌,说起来她正忙着柳氏诰封的事,要是在这件事情上做点文章,说不定能把她直接拉下来,届时换个年轻听话的上去,也算杀鸡儆猴,没了她,何司寝往后也不敢再跳脚了。”

    “那倒不必,”凤龄摇头:“柳氏诰封一事圣上很看重,我不想给圣上添堵,再说柳大人过世这么多年,柳家也确实也没沾到什么光,到今天才得些恩赏,也不容易。”

    外头天阴了,风打树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凤龄看着天:“下雨了。”

    起身道:“你也回吧,我还要去趟太极殿。”

    出了门,尚宫局的大宫女明珠撑着伞过来。

    一路上这雨越下越大,渐成瓢泼之势,凤龄穿着胭脂红的裙子,裙边被雨水打湿成了深红。

    明珠道:“这天真怪,早上还晴呢!”

    明珠原是长庆宫的宫女,后来调到尚宫局,再熬个两年,大约也能到六司去做个掌级女官了。

    两人到了太极殿,在门口收了伞,抖落抖落雨水。

    门口值守的是何广春,见着凤龄来了,就告诉她:“先别进去,等会再进,太子爷在里头呢,正不高兴,别去触霉头。”

    凤龄问:“又怎么了,不是才回来吗?”

    太子和圣上一贯不亲近,甚至可以说是嫌隙颇深。

    也不知是前世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成了亲娘俩,都是来讨债的。

    何广春往里瞥了一眼,小声道:“还不是因为柳氏宗族诰封的事吗,柳大人追封了一等公和太子太师,柳家的老太爷,老太太全是一品的诰封,叔伯婶娘都是二品,连侄儿侄女都有诰封,可这尉迟家,至今可是什么都没有呢!”

    叹了口气:“太子爷,大抵也是觉得不公吧。”

    何广春看她一眼,又道:“何况,当年尉迟府的老太太在宫里生生被打死,太子爷一直记恨着这事呢!”

    凤龄自然偏向圣上:“那是她自己口出狂言,犯上作乱,怨不得旁人,再说圣上也没让打死她,是她自己惊惧交加,自己把自己给吓死了。”

    尉迟家的老太太是太子爷的祖母,圣上的第一任婆母。

    太子十六岁才改名进宫,那么大的人了,性情已定,亲疏已分。

    他前头十六年都在尉迟府,在老太太身边长大,自然感情深厚。

    圣上对尉迟家深恶痛绝,本就不希望太子与尉迟府再有瓜葛,后来尉迟府老太太进宫探望太子,被宫女亲耳听到她教唆太子,说是圣上害死了尉迟驸马,马上就要来害她,害太子了。

    这还得了,这话一传到圣上跟前,立刻就叫拖下去打了六十个板子。

    老太太身子弱,才打三十板就昏过去了。

    抬回尉迟府去,又惊又吓,发了高热,没几天人就没了。

    太医也去看了,多半不是打死的,是吓死的。

    为这桩事,太子记恨了圣上许多年。

    正站着,里头太子就出来了,还下着大雨,他冷着脸,气冲冲的。

    也不打伞,就径直走了,想必是在置气。

    小太监们慌里慌张跟上去,都知道太子爷在气头上,不敢上前讨骂。

    凤龄正和何广春说话,见他淋着雨直接走了。

    回过头望一眼,雨幕里,他形单影只,越走越远。

    凤龄拿着把伞匆匆追过去:“太子殿下。”

    李谕心烦意乱,疾步而行。

    凤龄举着伞追上来,雨水簌簌落下,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裙。

    她簪了一支鎏金步摇,衔着一串珍珠流苏,雨水便顺着流苏,凝聚成萤萤透亮的水珠,从鬓边眉宇,一直滑到衣领里。

    李谕回头冷冷看了一眼:“不必跟着我。”

    御前的走狗,何必跑来跟他这不得宠的太子献殷勤。

    凤龄便道:“您拿把伞吧,千万保重身体。”

    太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凤龄淋着雨回去,何广春走过来:“你说说你,非要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拍了拍她肩上的雨水:“一会喝碗姜汤暖暖,省得害病。”

    凤龄淡淡笑:“我位卑人轻,冻着我事小,冻着太子事大。”

    何广春道:“你过会再进去,圣上眼下定在气头上。”

    才说着,里头就来人喊:“崔尚宫,圣上叫你进去。”

    凤龄应声:“好。”,这就进去了。

    殿内空旷深广,铺着满绣的丹红满园牡丹毡子,迎面是巨幅的大梁山水国色图,帘内熏着一炉香,宫女们静候两侧。

    凤龄躬身垂目,缓步走进去:“圣上金安。”

    圣上坐在案前,眉头紧锁:“与他做母子,是朕前世作孽。”

    凤龄低头不语。

    圣上又道:“万寿节后,把太子打发到陇州一趟,也正好去巡查龙山大坝修建的进度,凤龄,你也跟着去一趟,盯着他做了什么事,回来告诉朕。”

    圣上看向凤龄:“他与幽州,陇州走得都近,朕要看看他的心腹是谁,底气在哪。”

    凤龄道:“是,奴婢明白,只是太子殿下虽然脾性稍忤逆了些,但本性终究是诚恳之人,绝无不轨之心。”

    圣上冷着眉眼:“那尉迟氏贱妇当年临死前说了什么你也听到了,她教唆太子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将来让这天下改姓尉迟!如此大逆不道,狼子野心!朕真后悔没将她千刀万剐,若非顾念太子情面,十条命也不够她死的!”

    凤龄道:“她是穷途末路、口不择言,太子已经是李家的人了,与她尉迟家何干?”

    “名姓可改,人心难测,朕也希望他是李家的人,否则……,”圣上叹了口气:“倘若元宁是个英明的孩子,能像她父亲一样,该多好。”

    她看向凤龄:“哪怕她不聪明,能像你这样懂事些,朕也能放点心。”

    凤龄跪下:“奴婢惶恐。”

    “行了,起来吧,朕只是忽然有些感慨罢了,”圣上道:“当年第一次见你,朕就觉得很有眼缘,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可惜你不是朕的孩子。”

    凤龄道:“养育之恩大于天,圣上待奴婢,是恩同再造。”

    圣上又道:“你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这些年你为旧日亲眷忙前忙后,朕都看在眼里,你母亲如今还好吗?”

    凤龄道:“母亲改嫁后,奴婢与她便不常联系了,她有她的日子,终究已不是一家人了,她不敢太亲近我,也怕继父那边有怨言。”

    圣上道:“那一家子也是鼠目寸光,若能宽容大方些,待你母亲好些,将来你还能亏待他们吗?”

    这话说得是没错,凤龄一向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

    凤龄道:“人各有志,我远在千里之外,哪里做得了人家的主。”

    圣上便道:“也是,上京实在太远,不过陇州离通州倒是不远,一百里路,两天也就到了,你去陇州时,也可顺道去探望探望你母亲,朕准你晚回几日。”

    凤龄忙谢恩:“奴婢谢圣上体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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