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流放北漠到最后身死，他从未想过命运会可怜人，至少该可怜的不是自己这般庸碌之辈。
总的来说，他是幸运的。
一出生便拥有普通百姓拼尽百代都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即便当了权势的棋子，也不用担忧哪天会挨饿受苦，暴死街头。
李氏华冠虽沉重，却真正给了他重活一世再次进入官场的实力和底气。
“你在写什么。”怀仁走过来问，他特地赶在宫门落钥前回了去，俩人私底下也不以君臣相称，手足之情当一生珍贵。
“明日便是父亲的生忌了，你也不要太劳累，该是早些歇息。”怀仁给他披上外衣。
怀明笑笑，“没什么便是记录些日常小事，国事有丽丽和裴安帮着处理，我安心不少，闲暇便写写画画。”
怀仁此时的他早已退身庙堂，在皇城脚下做个无名的夫子先生，皇家族亲的公子少爷，他实在是应付不过来。
“丽丽一心忙着对外征战，我想着也是心里有疙瘩，未能把大汉收归囊中，你们心里始终不安，敌人在侧固然需得防范，可哪有大朝皇后奔波在外的道理，你们啊，该是要个孩子了。”怀仁像个老父亲慢慢道来。
怀明知道兄长想说什么，他不愿用身份去束缚丽丽，即便安居中原，她依旧是北漠上空永不停歇的鹰，“丽丽一生属于战场，即便我当了天底下最有权势之人，她也不愿依附左右，要替我守住江山，王将征服沙场，那也是她终生追随之愿。”
怀仁叹了口气，“丽丽不容易，等她班师归来，你定是要好好……”
“好了兄长，我定是会好好封赏她与众功臣，你就不要担忧了。”
怀仁还想说点什么，和如今身份地位早已不像小时候，他们的事，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便作罢了。
俩兄弟促膝长谈，夜也变短了。
——
烽火战场，大汉边境。
裴安，八刀，霍疾，房桂，拉善丽王等五十万兵马人已然做好了攻下大汉的准备。
而城墙之上弓箭林立，也对准了每一个进犯之人。
李筑经过十多年的抗战，早已不似当年英勇无畏，一身盔甲里尽显落寞，头发苍白满是岁月鞭打的痕迹，他知道这一次无论如何都挡不住了。
“拉善丽王！”他在城墙上高喊，凝目着黑压压的人群中坐跨骏马之人，即便是自己也不能否认眼前的女子，当真是铁骨铮铮的巾帼英雄，假若……
假若当初相信北漠的忠诚，没有烧起那一把罪君之火，今日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们都打十多年了，也总该有个了断了。”吹来的风也带了点冷冽，丽丽轻松说道，对于马上征战，她从来都只相信手里的刀。
李筑轻哼一声，居高打量着，嘴里满是不齿，“还是他派你来的吧，这么多年还是不愿放过我，男子汉大丈夫自己来也罢，可叫你一个女子来，到底是只会龟缩，当了帝王便也就是缩躲在闺房，靠女子家守国，哼，我李筑看不起！”
丽丽没有被他气怒，反倒可怜他，“曾经的千古一帝，如今倒只会些数落口言，真是可笑至极。”
“你！”这句话比任何身体伤害都要令人难以接受，像是剥开了他的皮肉，往骨子里镌刻上一道道罪名，精神被枷锁困住，他无力逃出……
“还轮不到你来指责我！”他面目狰狞，如果有可能，他一定要亲手会杀死那个敢挑战权威之人。
“当初做了什么，该是早知道你也会有这一天。”丽丽恨他，北漠的不幸，她和怀明的不幸全部来自李筑之手，“今日我便要亲自取你首级，替那些千千万万冤魂报仇！”
“放屁！”他早已没了帝王之气，像个讨价还价的市井小民，“战争到底是谁挑起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公孙怀明从来就没有想过给大汉百姓安稳的生活，回雨涟城，那一开始就是带着复仇血腥之气回来，即便我有罪，那也比不上他的万分之一！”
可他越表现得狂妄，越像当初国运将至还始终嚣张气焰的昊元，最后铁骑到了明堂在知晓发生了什么。没想到这么多年他也变成了被逐鹿之人。
丽丽暗了暗眼眸，任由李筑如个痴癫的疯子，也始终不发一言。
“公孙怀明先是利用你招兵买马，进入雨涟城，即便功成之后，享尽荣华的也只有他一人，而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说着保家卫国之人，替着加罪之人谋利便是愚忠！便是害民！”
“将军要不要我给他点教训。”裴安已然举起了弓箭，对着李筑心脏，李筑感受到一股肃杀之气，连忙将旁边是士兵扯过来挡住。
“不用，临死前便就让他说吧。”丽丽摆手，也拉长了嗓子对着李筑，“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还未等人反应过来，丽丽神色一变，“众将听令！”
所有人都做好了迎战的准备，炽热的眼神化作烈焰武器，要把目及之处烧光。
“准，准备！”李筑慌乱，连忙下达命令。
随着一声炮火和万箭齐发，大汉最后一次自救机会也轰然崩塌，而后的岁月里，李氏终于被埋上泥土，公孙之姓登上历史舞台。
“胜利了……”
所有人脸上尽显战后的轻松，斑斑驳驳的血渍和灰尘覆盖在身，浓郁的气味闻不出到底是死尸还是生人，经历过与大汉十年的拉锯战，他们都活成了一部鲜活的历史印记。
“把那些无辜而死之人都埋了吧。”丽丽看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小孩妇孺，也有大人青年，自从此地被李筑占据之后，他们的生命就已经停滞了，可她又深刻知道，眼前这一片破坏，与自己脱不了关系。
即便看惯了生死，死亡还是令人动容的悲惨，丽丽择一圆石坐下，旁边散着写凌乱的四肢，她就这样默默地看着。
房桂他们正在处理战后遗事，“将军，李筑的已死，我们要怎么处理他的尸体？”报了先主之仇，他终于也能够向天问安。
丽丽被触动了神思，撑着染上了鲜血的剑站起来，看着疲乏不已。
她没有亲自抹了李筑的脖子，李筑知道这一切终化作尘土，不愿在生前被折磨侮辱，他为保住最后一丝尊严，饮下鸩酒，死在了明堂上。
公案上写了入侵者的多宗罪，其中更是剑指怀明，被丽丽一把火烧了。
“和那些死去的人一起埋了吧。”她沉沉落下一句，直到真的看到灰飞烟灭，她才知道对李筑或许没有恨之入骨，这么多年的打斗，不过是为了某一个人，了了小时候的承诺。
她心甘情愿做杀人利刃，可这一切，真的结束了吗，那千万破碎的家庭该何从何去……
房桂不敢逆了拉善丽王的意，可陛下在来之前便叮嘱过无论生死都要将李筑带回去，便似有难为说道，“陛下，陛下托臣将罪人带回雨涟城，交与他处置。”
丽丽看着地面上早已被抽筋拔骨的李筑，面目全非，若不是一身华贵的天子龙袍衣物散落在地，她甚至认不出来是谁。
“是谁如此糟蹋？”她问房桂，没有一丝责怪和恨意，只是想知道他们到底对李筑的恨有多深。
房桂犹豫答道，“有百姓和我们自己的士兵。”
她猜到了，一个死去之人而已，生前都活得如此窝囊，死后还管什么。
“陛下要你怎么做便依循陛下之意吧。”她有些累，也不想去争论什么，多多少少也能猜了出来，只有亲眼看到李筑的尸体，他才会解恨释怀。
过了这一关，她任务就算完成了……
“是的将军。”房桂意识到有什么不对，“陛下多年困于李筑在世而不得安寝，今日是将军亲自除了罪害，陛下定是感激在心。”
他们做臣子的也知道，皇上也皇后多年来聚少离多，相对亲密的夫妻而言，他们更多是恰好结伴同行的友人。
伴随着一声声断肠的哭喊，地面的尸体已经清理差不多，活下来的人也会被移至其他地方继续生活，这里干净得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不知为何她心口有些痛，厮杀之景明明还在脑海里，可眼前平和得如同虚幻，甚至听不清房桂说什么，只觉得好想逃离这里，好想回去北漠……
“将军。”房桂瞧着她脸色不对，担忧问道，共事这么多年，他窥见到似乎有些东西被隐藏了。
“无事，身子一时疲罢了。”打了无数次战争，她很好地藏住了战后遗伤。
这时候裴安走过来，和拉善丽王说道，“都打理干净了，捷报也抵达雨涟城，陛下听候很是开心，要论功行赏，且叮嘱我们要好好将皇后送回去。”他复述了一遍皇上的话。
“将军，是否即刻启程班师回朝？”他问。
丽丽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语气间充满喜悦，她到底是要感谢那些与她同行一道的勇士。
“王朝多亏了你们，皇上也不会忘了你们的功劳，回去之后好好陪陪家人吧，班师回朝！”
直到这一刻，所有人脸上才重新露出笑颜。
“赢了，我们真的赢了！”
“这真的结束了吗？”
“看你都打糊涂了，结束了，快回去抱孙子了！”
丽丽和他们一样开心，或者只是如释重负。
“你呢。”不知道谁问了一句，好似又没人问，她听到了。
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中原的生活还是不适合我，在做好皇后之前，我得回去北漠找回原来的我。”
山河流转，缤纷四季，人间皆是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