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我的家人，那他们怎么办？”李贯显指着府中男女老少，含着霜说出的话，彻骨的寒。似乎那些为他奔走操劳半生，一同承担世人的唾骂之人，在天昏暗之后，谁也不配留下一点声息。
陈远伶凝目看着虚空，这里每个人的脸上只有期盼，他不敢对望，因为自己救不了这么多人。
“助纣为虐，自当是不会有好下场。”定罪在顷刻之间，坠入地狱也只要一句话的时间。
相比大众而言，恒王府的人，只是烟雨云层。当了投射的靶子，最后也只有被射死的份儿，这是陈远伶一直坚信不已的道理。为人者，恒恶，恒善，皆在一念之间，有些可以日后行善积德，但有的，以命换命才能化解怨恨。
恒王府所有的人，也会是这种结局。
艳阳升空，地面上铺满了碎光，人影倾斜在热浪中，歪歪扭扭，也如同那些安放不下的愁丝。
在场的人终于知道那些从雨涟城来的人究竟是何意，原以为等来的是救世主，没想到光明未曾打照耀过的地方，魔鬼会横行。御林军此般不是为帮助他们逃离虎口，而是围困起来，像多年前的场景一样，将手无寸铁的百姓杀害，把中吴的污名一把火烧光，而后，他们会彻底消失在这片土地。
可是他们曾经也为那些冤死孤魂痛哭流涕，超度来生，恒王府，不过是被迫苟且的地方。
“大人啊，我们也无辜啊。”管家银发斑驳绕在头上，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老，声音因为哭腔也深沉嘶哑。岁月的沧桑即便经过多载，他还是不能躲过，数年前捡回来的一条命，到今天要偿还了。
“是啊是啊，我们从未害过什么人，凭什么要我们死。”
哭声一片，好像提前为自己举办的丧礼。
跪倒在地的下人只恨俯得不够低，饶命之词不够换取一条生命。
陈远伶见过无数这样的场景，内心早已不闻一丝波澜，他手捧的是能建造大汉根基之人，而他们只会离崩这个国家。
“你们在恒王府多年，非但未将恒王种种罪孽上告朝廷，还助纣为虐，如今若是放过你们，那对于死去的人又该如何交代？”陈远伶违背本愿说出了这句话，世人不在乎的真正的黑白，而是要亲眼看到那些曾经与恒王为伍之人都受到惩罚。
同样，皇上也不是为正义而处置，不过是为了安抚天下万民。
场面变得乱糟糟起来，很多人听到要被杀头的消息，都惊怕求饶。
“该死的是他！”其中一正当年华的男子指着李贯显怒目说道，“杀人害人的都是他，为何要我们跟着赔罪，我们不服！”
“对，青天无眼，我们也是过着禽兽般的生活，谁来可怜我们！”喊声层层叠在一起，却无法穿过厚厚城墙，乞求的是他们，问罪的也是他们。
陈远伶一挥手，御林军一排士兵马上过去镇压，刀架在脖子上，谁也不敢再多话说一句话。
恒王府兵正想出手，被李贯显叫了停下，疯癫的面容尽显矛盾，他不想血洗恒王府，又想那些人能陪自己一遭，只要不是他爱的人，谁都可以死。
“大人，我可怎么办？”他身边的侍从突感小命难保，莫不是府君真的要他们陪葬不可。
李贯显扭头一望，鼻息声的轻蔑，摇摇头，他谁也不在乎。回转过来，最后一次打量陈远伶的仁慈有多少。
竟不见一丝……
这一场唇枪舌战之争费足了两人的精力，再多的辩驳也改变不了局面，如今能李贯显做的，便也只是尽量挽救家人，他的罪孽，不能让所有人来赎，但有些人确实该死，他是，恒王府的人也是。
“你们和我一样，都该死。”舌头卷在口里，涌动千翻浪，等着被再次辱骂，是他最后活着的滋味。
“李贯显，你不得好死！”场面呼声不断升温，数落到他的头上，竟犹如棉花轻飘飘。
“你杀害无辜百姓，将我们囚禁在此，如今还要我们与你同罪，李贯显，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指责声一浪接一浪，打在他面无神情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已接受了即将死去的事实。
“恒王考虑得怎么样？是要举城反抗，我来武力镇压，染血中吴？还是恒王明通事理，保家护民，自认罪孽？”陈远伶把两条路清楚地摊在他面前，看起来险象环生，确实早已定好生杀予夺。
李贯显的命关系甚广，为了中吴的未来，为了避免再遭血洗，他陈远伶势必要守护住外墙的宁静。因为于他而言，大汉的疆土，同比雨涟城。
有人在极力求生，也有人置生死于度外，更有人想制造无限生机。
三种看起来放不到一起的愿景，竟是一场即将被天下人所知道的因果。
李贯显合上眼眸。
死神催促来得好快，实际上给了他几年的时间弥补认罪，可惜最后也不能改变什么。
他慢慢道出，落到人耳畔的声音少了许多执着和恨意，“恒王府的士兵，今后只听陈大人的旨意。”
一口气舒卷逃出，未到空中，又被截断，嘴角缓慢拉扯开，粘在一起的血肉变得模糊不清，就连声音也染上了干涸的血腥味，“唯有永不能忘的训诫，手里不能染上恒王府中所有人的鲜血，以身为矛为盾护，护我父母妻儿平安！”
“是!”
“是！”
“是！”
恒王府士兵遵从了主人最后的旨意。
李贯显在人群的哭喊中，一剑了却此生，如他所愿，鲜血未尽流中吴，属于一城的哀嚎，也只响彻在那四方之格。
所幸那些无辜横死之人，终于得以安眠。
世人最论功过，往后被记起来的，也依旧是人们咬牙切齿，将之彻底践踏在地的恶虫。
陈远伶见证了这一切，眼底落下为贵族王权陨落的悲戚，也焕发出新生的潋滟。
解决中吴这个痼疾，是大汉立朝以来清算的第一笔帐，于这个年轻的朝代，和百官，万民而言，都是一场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