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维在老周总的办公室,看着坐在对面的周怀年。
就在十分钟前,自己刚到总部集团办公司,对着面前的周仲山说完:“周总您好我是姜碧维。”对面这人就推门进来了。
理由冠冕堂皇,说有事情来处理,然后就自顾自坐下,打开自己的电脑开始看资料。
碧维抽空端量周仲山,他的长相是周怀年的中老年版本,说中老年其实有些夸张了,因为保养的很好。
应该快六十了,看起来却顶多四十多岁,依旧风度翩翩,面容和身材都保持良好。头上甚至看不到白发,也是一双桃花眼。眼角和唇角的皱纹显出了他的阅历,唇角习惯性向下,让他显得威仪而不可亲近。
周仲山没有顾得上理自己的儿子,转头问碧维:在零图工作多久、之前的工作经历是什么、专业是什么...他问的不疾不徐,碧维恭敬垂首,答得提心吊胆。
平心而论,周仲山的态度不算严厉苛刻,但是他不容辩驳的语气,倨傲的神态,还是让被谈话的人很有压力。
直到他问道:“父母做什么?”
碧维和周怀年都抬起头。
碧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即使她领这家公司的薪水,也并不意味着需要把自己的隐私公之于众。她虽然在乎自己的工作是否能让老板满意,却还是保留自己的底线。
所以她用了一个,能传递自己对这个问题立场的方式,回答,“我父母的工作,和我们不是一个行业。”
周仲山听出了她的情绪,但显然,他没有习惯被人这么明显的避开问题。所以他眯起眼睛,打量着站在面前的这个姑娘。
她顶多算清秀,气质看起来柔顺,背却挺得笔直,表情倔强无畏,显得一腔孤勇。这就是没有见识过复杂世界的年轻人,惯常的姿态:轻信、天真,有着不明所以的自信,和不合时宜的棱角。
碧维毫不回避的与他对视。
周仲山笑了一声,是惯常上位者的语气,“我看了姜小姐的绩效档案,表现不错,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他这样说道:“但是,希望姜小姐把冲劲在工作上多发挥,否则就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是血从心脏直冲向头顶的感觉,“周总,我不明白,除了工作上,我还有哪些表现会让您感觉,冲劲用错了地方?”
碧维知道他说的是钟朗,他应该得知了,这段时间钟朗高调的行为,但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她心里的委屈无处释放,但骄傲不允许她低头。
她直直的和周仲山对视,不避不让,对方眼里的情绪浮现,她能看得出来,是轻蔑。
这就是自己为什么不能答应钟朗的原因,撕开脉脉温情的表面,会面临多少诡谲的坎坷。
感情不是男女两人的事,是两个家庭之间的互相打量,是左右对比的权衡,是斤斤计较的博弈。这世上本没有白马王子和灰姑娘,白马王子该娶的,是邻国的公主,不是辛杜瑞拉。
周仲山笑了,“姜小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你如果要和钟朗——”
“父亲!”
“我们是”
周怀年和碧维同时出声打断了周仲山,周怀年的视线从自己父亲身上,转移到自己旁边的女孩。
“校友和朋友......仅此而已。”碧维和周仲山对视,她慢慢把自己的话说完。
周仲山愣了一下,不久便回过神,点点头,“很好,那你能确保——”
“我确保——”她深吸一口气,“我和自己确保,我和钟朗只会是朋友和校友,如您和小周总期望的那样!”她不为钟朗家人的安心而保证,她的保证,只是因为自己的选择。
周怀年抿嘴唇,低头,表情晦暗不明。
周仲山略带讶异的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很快点头,“好”
碧维的眼泪,在踏出山水集团大楼的那一刻,再也控制不住。
如果她曾经因为钟朗是钟朗,而有过犹豫不决。那这一刻,她为没有答应他而庆幸,这才是对的。
周怀年在门口就追上了她,一把拉住,碧维透过婆娑的眼睫,看到他起伏的胸膛,他似乎想要说什么。
“你...”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她,语调艰难,“不用想太多——”
“我辞职”说出口的瞬间,几乎就笃定了,她抹掉眼泪,看向他的眼睛深处,十分坚决,“周总,我辞职!”
周怀年的眼神有片刻的慌乱,但是他很快镇定下来,他说:“你不能连坐。”
你不能因为我父亲的行为,而对零图一并仇视在内,你不能因为一时的愤慨,而大杀四方,一棍子打死。请冷静、理智、谨慎地抉择——碧维觉得自己能解读他的意思,但是她现在很坚决。
“我想好了,现在也很冷静,请您同意我的离职请求。”
周怀年不再说什么,反手拖着她去车库,不顾她的挣扎呼救,他的手硬的像铁,快要把她的手臂掐断。
几乎是把她用“扔”的方式,甩到副驾驶,按住还在挣扎的碧维,帮她系好安全带,他用恶狠狠的力道甩上车门 。
此刻他的怒意似乎比她更盛。
周怀年的车开的很快,车窗外番市的早晨刚刚落下帷幕,早起还好好的晴天,现在有些微雨,雨水把灰白路面打湿成更深的黑色。路边有刚收早点摊的小贩,冒雨开着改装三轮车,穿着雨衣,艰难前行。
生活对于每个人都不容易,晴天是烈阳,更糟糕的时候有冷雨,但还是不得不把背,弓成一个蓄势待发的姿势,拼尽全力的向前,孑孑独行。
碧维已经冷静下来,她轻轻用手指在车窗的玻璃上,写一个“好”字,仿佛这样写上,力气就会重新回到身体,好的事情才会再发生,那些不堪的回忆会完全过去。这个“好”字,可以驱散窗外的阴雨。
车在往山上开,番市的山大多不高,上帝没有在这片土地捏塑崇山峻岭,只是洒下一个个小山丘,就像上帝给番市的所有一切一样:缓和、不偏不倚、不极端也不极致。
不极寒也不极热,不险峻巍峨,也不一马平川,地貌有山有海,人也有好有坏。在这里汲汲营营,也可以庸庸碌碌,有大把身价过亿的巨鳄,也有无数像她这样平凡普通、不值一提、但用力生活的小人物。
车在山顶停下,周怀年自己开门出去,碧维透过雨雾,看到他不一会儿头上脸上就湿漉漉一片,这雨虽然不大,却密得很。
他在从口袋拿出一包烟,抽了一支放在嘴里咬住,打火机在他手里开开合合,却不点燃。
碧维也从车里出来,站在他身边。
这里是山的最高点,往下看一片郁郁葱葱,整个山的绿色植物都被雨浸染的更苍翠,目之所及都是热闹喧哗的深绿色。往远看整个番市都在眼底,纵横交错的马路,把房子画在一格一格的区域中,车子只有米粒大小,在黑灰路上移动。
如果离得够远,人就渺小的看不见了,只有车子、房子...它们坦然矗立,仿佛亘古就有,不属于任何人。但一旦靠近,人就变得无限大,有些人身上背负的金钱、地位那么醒目刺眼,会把你灼伤。
“谢谢”周怀年的那一声“父亲”是对她的维护,所以碧维要感谢。
他应该是懂的,但没做声,还是咬着烟若有所思。
“你抽烟?”
\"以前抽,后来戒了。\"烟是欲望,所以要戒,但是如果欲望一旦染上,想要戒断又谈何容易。它在眼前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但是如果远离,就会开始思念。
碧维从他手里的烟盒中拿了一支,含在嘴里,又从他手中掰走打火机,顶着蒙蒙的雨丝,手拢住火苗,给自己点上。
周怀年还没问完“你也抽烟?”她已经深吸了一口,又剧烈的咳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和他摆手,“咳咳咳...没...咳咳...抽过...”
咳嗽不停,其实不用问,一看就是新手。
周怀年的手在她背后,虚空的停顿了半晌,然后还是轻轻的落在她背上,像一只蝴蝶停留一株睡莲,悄悄挥动翅膀,它控制不住要怜爱睡莲,但又希望对方不要察觉。
她咳的满眼泪花,却还不忘记叼住那支烟。
咳嗽渐渐平缓,她终于能直起腰,擦一擦脸上的水,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眼泪——是眼泪,只是因为被呛到,否则还能因为什么?
周怀年把她嘴里的烟取下来,自己含住,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
他吐烟圈的样子优雅,烟雾面前聚拢又弥散,他浓郁的发色,白皙深刻的脸也在朦胧中渐渐清晰。
“别走了,我...零图,需要你”他这样说,“钟朗的事情我去处理,你安心工作。”烟头堆积出一截长长的灰烬,他用拇指和中指捏住烟身,食指轻点,烟烬飘落。
碧维称述客观事实,冷静理智,“零图可以招聘到更优秀的项目经理。”
“但零图需要对公司有感情的项目经理,你的工作表现很好...”他的思绪似乎不在眼前说的事情上,声音远的好像来自未来,“对公司来说,你有你的不可替代性,所以...公司不希望你离开。”
即使是夏天的雨,浸透在身上,也还是有深深的凉意,碧维没有立刻答应,她说:“我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