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轮转。
母亲去世后的第六年，裴云梁依旧在这座府苑里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长得开了，身形高挑，但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瘦削的可怜。
主母心情好时就让他自生自灭，心情不好时就训他过去，自然是折辱。这些年来有很多次，他有些麻木的看着座上的人。
美艳的皮囊已经见老，娇嫩的肌肤上长出了不少皱纹，如一道道崎岖的沟壑。
少年额间一道疤痕，恰好落在眉心处。
那是剑伤。
他父亲离开的那一天，手执长剑抵在他额头，“仙凡有别，我们今生的缘分已尽。”冰冷的剑心贴在裴云梁额间，他分不清是利刃划破肌肤的刺痛感还是血液顺着脸颊滑下的黏腻感，只是一味地哭着。
“父亲……父亲你去哪儿……”
“别丢下……云梁一个人……”
裴云梁闭了闭眼，从回忆中抽出。四周的景色快进般飞速而过，府苑、皇城、长安、仙山、昆仑之巅。
他被带回了昆仑，在他十五岁那年。昆仑山上可真美啊，空中御剑飞行的弟子，肆意的仙鹤，缭绕的雾气……
这里的一切都让裴云梁既期待又害怕。
他们都叫他“掌门的儿子”。
吴琼崖的夜太长太冷了。学会御剑后他喜欢在夜晚独自畅游在昆仑之巅，虽有门规夜间不可御剑，但那又怎么样。他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裴云梁从不特意打开屏障，刺骨的风迎面扑来，一颗激荡的心在胸膛里砰砰作响。
再后来，他认识了白玉峰新来的小师妹。
沈芊芊拉着他一起逃课，一起烤仙鹤，一起粘着陆风眠下山玩。
“云梁，这样就看不到了啦！”少女顾盼生辉，黑亮的大眼里认真，雪白皓腕下握着一只蘸了朱砂的笔。
像片轻盈的羽毛拂过，少女的馨香萦绕在裴云梁鼻尖，他眉心处被少女用朱砂点缀，恰好盖住了那道疤痕。
又过去了很久，沈芊芊掉落苍穹之渊，衍衡真君又收了个徒弟。
那女孩儿也来自凡间，不过她不住在白玉峰，而是和普通弟子一起住在弟子峰。平日里也不怎么用心练功，整天追在他身后叽叽喳喳的。
说实话，裴云梁挺反感她那张脸的。
相似的过分了。
又过了几年，有一次二人一起下山执行任务，被几只姑获鸟妖困在一个山洞里，差点困死在里面。
白寒霜紧紧抱着他，声音有些虚弱，“裴云梁，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了。”
裴云梁轻轻掰下她的手，“不会的。”少女脸色苍白，襟口处一大片绯红。额头上冷汗连连，梦魇似的抓住他袖口，“那……你就答应……”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少年垂下头，冰凉的发丝顺着他的动作倾泻下来垂在胸前，“……好。”
“云梁！”
“云梁快醒醒！”
裴云梁猛地抬起头，是谁在唤他？
身处的洞穴逐渐模糊，那声音越大，他所处的四周就动荡的越厉害。连带着他怀中昏迷不醒的白寒霜脸色也越来越透明，仿佛整个人要化作一抹流光。
少年愕然睁大眼睛，使劲推了推白寒霜，“白寒霜！你醒醒！”
“云梁！云梁你快醒醒啊！”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
那道声音越清晰，裴云梁的头就多痛一分。
周边景色被漩涡搅碎，露出本来漆黑阴凉的真面目。一道一道巨大的光幕放映着裴云梁最快乐的，最不堪回首的过往。
第一道是他和父母在府苑里时一家三口烹茶煮酒。
第二道是他父亲决绝指向他的一剑和离开的背影。
第三道……
最后一道是白寒霜涕零的一张脸哭声质问他真相是什么。
裴云梁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他刚刚不是在和沈芊芊说话吗？这是哪里？
在他迷茫之际，识海中一片霜花印记符印荡然开来，使他恢复了一线清明。
也正是这时一道剑光破空而来，斩碎了那些光幕。光幕碎裂后露出了原本属于这一方空间的真正面目，密密麻麻的食梦兽贪婪的看着裴云梁，好似他已是盘中之物。
一剑破万障，唯有无情道。
剑光消失后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来，少女的脸色很不好，嘴角一丝突兀的血迹，唇色惨白。
白寒霜凉凉道，“还不过来？”
“……你怎么在这？”裴云梁抿了抿唇，他胸前垂落的发丝晃了晃，沉默的走向了白寒霜。
白寒霜扫了眼裴云梁那张艳丽的脸，忍不住呸了一口，“傻叉。”骂裴云梁也骂她自己。
她当年恋爱脑上头，偷摸在裴云梁识海里留了一枚她的本命符印，裴云梁识海受伤第一个疼的就是她。
方才她刚和边晁他们找到几个失散的落音门弟子，她的话才说了一半识海就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疼，还没等她想起那枚早就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的本命符印，白寒霜就被拉到了幻境里。
她还记得她临消失前程质澜悚然的过来抓她的眼神。
已经到了这里就没什么不明白的了，白寒霜感受了一下已经破碎的符印，揉了揉自己胀痛的太阳穴，心中烦躁感更强了。
少年愣在原地，雪白的面庞尴尬的僵在脸上。
白寒霜已经烦躁的别过头了，自从她进了魔域心情就总是很暴躁，“跟紧我。”
碧色的长剑在她手中漂亮的挽了个剑花，颇有灵性的斩向挤得面团似的食梦兽，糅杂着肃杀之气惨无人道的横扫这片，不出一会儿已经清盘了这一区域。
白寒霜抽空回过头看见裴云梁还傻站在原地，暴躁的一把拽过他的胳膊，粗暴的把他拉在身边，一刀一个食梦兽，硬是撕开了一道缺口。
汹涌的灵力荡开，白寒霜拉着裴云梁又前进了几步。
“轻舟已过万重山”一道重剑挥出，来不及逃跑的食梦兽霎时炸成一团血雾。这一剑成型，不仅食梦兽遭不住，就连幻境也噼里啪啦的摇晃起来。
裴云梁寡言的让白寒霜拉着，抬头看了看前方有些刺眼的路，炸眼的光透过给少女的发丝渡上一层柔和的光。
她总是梳的精巧漂亮的发髻凌乱的顶在头上，鬓边落了好几缕碎发，裴云梁发现她没穿平时最喜爱的红色长裙，而是穿了一件灰色利落的窄袖短打。少女脊背笔直，瘦削的身形却十分宽阔的挡在他身前。
“雨打风吹去”一剑结尾。
幻境应声碎裂，场景变换，回到了那片树木茂盛的沼泽。
“云梁！”
二人刚一落脚，一道白色身影就像一颗小炮弹一样扎进了裴云梁怀里。裴云梁被撞得后退几步，下意识搂住了手里的人，他低头和来人的眼睛对上，诧异道，“芊芊？你怎么在这里？”
沈芊芊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我也不知道，只记得我们遇到了雪崩，一睁眼就躺在这里了。”她看向白寒霜，“寒霜师妹之前也和我一起的。”
“嗯。”白寒霜点点头，沈芊芊虽然行踪诡异，但她自己不也是进了个奇怪的秘境吗？
虽然……白寒霜扫了眼沈芊芊，她确实有点奇怪。沈芊芊周身都萦绕着细小的灵气波动，如果不是化神境的人可以“窥视”，她也不能发现。
这里明明没有灵气，就连她也只是坐吃山空，那么一个筑基期的修士是怎么做到的呢？
她拿起传音符给边晁发消息，对几人解释了一下她刚刚消失去了哪里。
对面回的很快，白寒霜打开一看：啊啊啊啊啊你刚刚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被吸进什么结界禁制里了！
看语气就知道出自程质澜之手。
‘不用担心，我没事。就是有些麻烦。’
‘什么麻烦？’
白寒霜看了眼对面抱在一起的二人，继续回消息：‘碰到我师姐了，得带他们一起。可能速度慢一点。’
对面停了一会。
“一起走吧，向西走。能找到的弟子都在那个方向了。”白寒霜收起传音符，对面的二人已经分开了，沈芊芊羞涩的拽着裴云梁的衣袖。
“好，都听寒霜师妹的。”
裴云梁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沈芊芊牵他的手上，他轻轻点头，“嗯。”接着轻轻拉过那只柔软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白寒霜。
大可不必，真的。
“诶？！”沈芊芊惊呼出声，这是裴云梁自她回来后第一次主动亲近她，她还以为……以为……
沈芊芊悄悄偷看他，少年逆着光，形容虽然狼狈了些，但眉间那点火红的朱砂仍色泽明亮镶嵌在那里，他漆黑明亮的眼睛认真的看着二人双手交叠。
她心里涌上些宽慰，刚刚看到白寒霜和他一起出来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也不知刚刚他听没听见她在外面唤他。
“……云梁，”沈芊芊羞红了脸，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你刚刚有听到我叫你吗？”
裴云梁一愣，唇瓣微动，“听到了。”
太好了！他听到了！
沈芊芊心中激动，那他……会不会帮她？她想起那东西说的话“想办法把白寒霜赶出昆仑。”
这正合她意，沈芊芊受够了这些日子里时有时无的比对和被夺走的目光，她不想当别人的师姐。
她受够了昆仑上的窃窃私语。
反正……离开了昆仑寒霜师妹也能过得很好不是吗？
白玉峰上有她一个小师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