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盯着她手臂上的伤口，鲜红的液体小溪一般流进瓶口。

    取了快要半瓶后，才盖上瓶口。

    江槿把药捏成碎末倒在伤口上，手不由得握紧，这药见效虽快，但直接敷在伤口，火辣辣的疼痛感也着实不轻。

    “到时后还请采灵姑娘闭目凝神，我会施法在你与小花猫之间牵起一条渡魂的通道，我先去做些准备。”

    采灵没有光彩的眼睛在听到猫时闪过一丝亮光，又很快归于寂无。

    她面无表情地收起玉瓶，按照江槿所说，在楼上找个空旷的隔间，以她的血画出一道阵法。

    晚到一步的戚飞雪敲了敲门，立刻发现了江槿受伤的手：“江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刚想上去查看，就被钟离先一步挡住。他冷漠的眼神投下来，她也跟着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

    “...我没事，刀剑无眼，不小心伤到了，戚姑娘不必在意。”江槿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元气满满。

    “是么...”钟离个子生的高，这么明晃晃挡在前面，戚飞雪也看不清她的伤口如何，低头在身上的乾坤袋翻找出能治剑伤的药，“江姑娘，我这有能治割伤的伤药。”

    江槿委婉地回绝：“多谢戚姑娘，不过我已经用了药，再用怕药性相冲。”

    戚飞雪了然，捉妖客在外除妖，身上总会带些常用药，若是贸然用其他的药物，药性相冲，确实反倒伤了身体。

    她抬头时，发现钟离的目光早已移开，重新回到了江槿伤口上。

    那眼神隐秘而复杂，明明有担心，却又掺杂了许多其他的因素。

    戚飞雪飞快地扫了一眼二人，师弟关心师姐而已，很正常，或许是她多心。

    “戚姑娘，我等下想与采灵师叔讲些师父同我交代的话，只是内容有些隐秘，不知...”

    戚飞雪立刻反映过来，自己该避嫌：“我也正好还有些事要处理，就先告辞了。”

    江槿这才松了口气，这半日动脑太多，一下子全说完了，大脑短暂地空白一下。

    “哦对，小猫还被我关在外面。咱们统一说辞，别说采灵的一魄是用来救它的，就说...”

    她见钟离目光在四处打量，在他面前晃了晃：“听见了吗？”

    钟离没有吱声，面无表情地找来一条干净的布巾，乌黑的眸子瞧不出任何情绪。

    下一刻，钟离就替她包扎起了伤口。

    江槿用力眨了眨眼，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这比钟离方才冲进来还要令她震惊。

    主人受伤，法器自然也会感知到。只是他们在人间大半时间都在一起，她前几次受伤他也在旁边，她也就从没把这事放心上。

    她若出了意外，法器也会遭到反噬。就算他赶来，也情有可原。

    只是...

    可钟离确确实实坐在她的旁边，伤口传来的疼痛有告诉她此刻是现实。

    她顺势趴在桌上，任由钟离处理着伤口，忽地想起陆判官曾对自己说的话，小声感慨：“缓一缓，好像也不错。”

    钟离察觉到她盯着自己，嘴里还念念有词，分出一丝游余，斜斜看了她一眼：“骂我？”

    “不是...”江槿看着自己的伤口出身，很诚实地回答，“你不觉得，你好像多了些人味吗？”

    初见时，他凡事高高挂起，又像浑身带刺的刺猬，遇事不是冷眼旁观，就是不屑一顾。不知何时开始，他竟也会安静下来，替她包扎伤口。

    “我还以为...”她说着说着，明亮的眼睛看向他，“你只管我活没活着，其余一概不管。”

    她说的语气很轻松，甚而带上了玩笑的意思。

    钟离一顿，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因为他知道，她说的确实如此。

    他们同行许久，若非她几次陷入险境，他实在不想出手。若她一直呆在幽都城里，他只会韬光养晦，再伺机离开。

    在他很早的计划里，他们的相遇只是偶然，而这个偶然，应当遵循它原本的轨迹。两条线相交过后，就该各走一道。

    这条线偏离太远，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虽然你脾气很差，做事也冲动，而且还...”江槿还没罗列完，就瞧见钟离警告的眼神投过来。

    她识趣地闭上嘴，心里在刚才的话后面又加上了一条，还不爱听人说实话。

    他一言不发地系好结，强硬地转移话题：“你要怎么做？”

    江槿也收起发散的思绪，重新回到正题：“我与采灵说好了，只当猫妖的灵气能救采灵，届时我设法帮二人固神凝魂，你帮我看着点。”

    钟离没有回应，不过江槿也能猜到，他这便是默认了。

    她从外面抱进小猫妖，把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跟它抖露了一遍。

    猫妖听完立马来了精神，眼瞳闪烁着期冀的光：“当真能帮采灵恢复七情六欲？”

    被它这样满怀期待地看着，江槿艰难又委婉地回答：“采灵可以恢复一些情感，但想要七情六欲完全恢复，几乎不可能。”

    猫妖听完眼神暗了一瞬，但还是挺起胸膛，把爪子放在她手心：“只要能救采月，做什么我都愿意。”

    果然，江槿捏了捏它软软的肉垫，它怎么舍得采月无情无欲地活在世上。

    钟离看着一人一猫，丢了一个东西在桌上，幽幽盯着猫妖，威胁似地开口：“别忘了你答应的事。”

    猫妖熟练地往江槿身后躲去，直到人出了门才探头出来，朝他略了略舌头，心头愤愤不平，他就只会在它面前耍威风。

    钟离站在门口，背对着屋内，看样子是要替他们守着。

    江槿拿起他留下的东西，是他的灵玉。上面灵力精纯，显然是才捏出来的。

    好啊，这人越来越口是心非了。这么可爱的小猫，就算为了他的身份，他也总有那么点舍不得它死吧。

    她把灵玉放在小猫身上：“拿好了，这东西有灵气，能保护你的。”

    猫妖似懂非懂地把东西抱在怀里。

    江槿上楼时，采灵已经在用刚才采集的血画了两道法阵，她在其中一个法阵中打坐，另一个空着的法阵，自然就是猫妖的位置。

    “待会一旦开始，决不能停下来，否则前功尽弃，你们的性命都会有危险。”江槿重复了一遍，尤其是对猫妖，生怕它没明白，又再三叮嘱。

    “开始吧。”采灵闭目凝神，已然全神贯注。

    江槿也坐下来，两道血阵渐渐显出纯澈的光芒，在采灵和猫妖周身各自形成一道金色咒文包裹的囚笼。

    江槿咬咬牙，两手不断变幻，更为庞大繁复的阵法将两个囚笼和她自己包裹起来，发出巨大的灵力波动。

    钟离早早设下结界，确保里面的动静不被他人察觉。他视线落在远处那座犹如被拦腰砍了一刀的灵山，闪过一丝不解。

    不知为何，他来到这里后，灵力似乎隐隐有增长的趋势。

    魂魄归体十分复杂，就算魂魄本身想回归，可承受的人是否能够忍住扒皮抽筋般的苦楚，又是否有足够的意志力坚持到最后，这些都是未知的因素。

    好比一个破碎的瓷器，长年累月后，瓶身是否坚固，缺失的碎片又是否还合适。想要修复瓷器，不仅需要材料合适，动手的人也需要精心操作，江槿撑起的结界起的便是精细调整采灵魂魄的作用。

    但她的任务不是将瓷器修复得完好如初，而是要从中摘出一点并完好的保存下来。

    随着时辰慢慢过去，猫妖的头上逐渐凝聚了由它元神形成的精纯灵力，它的气息也渐渐微弱下去。它认真记住了江槿的叮嘱，把钟离给的灵玉好好揣在怀里。

    在它失去意识的时候，那块灵玉一直发出不明显的光芒，一丝丝肉眼无法察觉的灵力如蛛丝般渐渐注入它的体内，替它留着最后一口气。

    那团灵力像是落在荷叶上的水滴，不断摇晃变成各种形状。接着，那团灵力逐渐一分为二，其中一份渐渐落回猫妖的身体里，它的气息也逐渐变得鲜活。

    剩下一份则是以龟速慢慢向采灵飘去，这个过程中，采灵已经面色发白，额头冒出冷汗，身体也止不住地颤抖。

    那团变小一点的灵力在她周围盘旋许久，像是在熟悉这个新的躯体，在试探了几次之后，才终于肯一点点触碰，慢慢融进了她的天灵盖。

    半天的光景一晃而过，采灵不停让灵力运转周身，好让半颗魂魄更快熟悉这副躯体。她逐渐适应的同时，江槿也快撑到尾声。

    采灵忽地睁眼，那双见不到半分亮光的黑眸终于一点点散发出属于活人的气息。她眨了眨眼，如一具傀儡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思想，眼角泛起一点晶莹。

    她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目光转向一旁趴着的小猫。

    “松青。”

    她轻轻唤出它的名字。

    当初捡到它时，它瘦瘦小小的，连眼睛都不怎么挣得开，她两只手就能将它包在掌心。

    她想，它这么小一个，能活过今年冬季吗。彼时她看着漫山松树四季常青，便替它取名松青。

    三百年的时间，她记不得师父的样貌，记不住同门的姓名，连自己身处世间的意义都不知道是何。

    可再见到松青的那一刻，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猫妖奄奄一息地趴在蒲垫上，因为失去半魄，它生命力极速流失。听到自己的名字，它挣扎着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它看着自己的主人走向自己，将它轻轻抱入怀中。

    曾几何时，这个动作在她们之间发生过无数次，她温柔地抱起它，摸摸它的爪子，问它饿不饿，要不要去哪里玩。

    即便岁月留痕，她们一个青春不再，一个灵魂残缺，可采灵如过往无数次一般，将它拥入怀中，摸着它的头。

    湿哒哒的水滴落在它的头顶，它伸出一只爪子朝她挥了挥：“采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