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易阳两鬓已然有些斑白，但气息稳健，眼神清明，一身蓝衣素袍，两袖清风。三百年的时间，确实足够当初的入门弟子变成一届仙门的师叔。
“我已经从飞雪那里听过二位的事迹，她学艺不精，还得向二位多学习才是。”许是性子如此，他说话不紧不慢，但言语之中满是赞叹。
江槿含蓄一笑：“仙长言重了，行远宗入世多年，庇护许多百姓安居乐业，门中弟子正直勇敢，纪律严明，我们十分敬佩。”
论客套话，她这么多年不是白待的。
采易阳笑声爽朗，收下这番客套。寒暄也到此为止，步入正题：“飞雪说二位有一术十分特别，需要时刻念诀维持法阵，如今我既在场，二位放心放出幻妖。”
江槿在手心幻化出困住幻妖的法阵，刚一松手，那幻妖就飞速往外逃窜，但还未及多远，就被一道白芒击中，有气无力地飘下。
采易阳手中多了一个方形的玉壶，嘴里念了句诀，那幻妖就被他收入玉壶中。
“既然事已办成，我们也不便叨扰...”
“少侠...”
“等等...”
虽是告别，但江槿话说得极慢，就等着他们开口挽留，只是未曾想两人同时出声。
江槿望去，戚飞雪飞快扫了他们一眼，然后低头转向师叔：“师叔，他们适才施以援手，又匆忙同我们赶回门中，不妨请二位稍作歇息。”
采易阳笑着点头，很是赞同：“二位若是不着急，可在我行远宗休整两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这...师弟，你意下如何？”江槿把话题抛给钟离，后者向她投来疑惑地眼神。
短暂的沉默过后，江槿行了一礼：“我师弟不便启齿，其实...我二人确实有一事想求...”
钟离：...可真行。
她一句话说得迂回委婉，采易阳才放话出去，自然跟着问道：“江姑娘但说无妨。”
终于能光明正大表明来意，江槿心头的石头也算放下，向二人娓娓道来：“我师父曾蒙一位好心修士搭救，她只说自己是崇明山人士，名叫采灵。时过境迁，我师父虽已云隐，但特别嘱托我二人，若有机会，一定向她道谢。本来我与师弟也是因此才来到附近，苦寻几日无果，本来都打算放弃，但方才听到您也姓采，不知您是否知晓一二？”
她说得一气呵成，嘴角翘起，耳畔的发带轻轻晃动，整个人显出一股令人信服的天真。
听她一番话，采易阳眼神渐渐凝住，飘向远方，叹道：“二位竟同我门有如此渊源。”
“...敢问仙长，采灵仙长她...”江槿见他有追思之意，心头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若是采灵真的不在世间，她又该如何去寻。
采易阳垂头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悲戚：“你们同我来吧。”
江槿听得心头直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人活着还是死了总有个说法吧，让他们跟着过去做什么？
采易阳在前面走着，江槿见戚飞雪也跟了过来，凑过去小声问他：“戚姑娘，你认识采灵仙长么？”
戚飞雪也只摇了摇头。
江槿琢磨不透，心里也没底，忍不住给钟离传音：“他们这个表情，难道采灵真的不在人间了？”
钟离把她脑袋推回正向：“看路。”
她这才发现采易阳带着他们走到了一个传送阵里，一道通天的光芒闪过后，他们便到了一处山峰。
此地隐隐能看见云雾飘渺，头顶是蔚蓝天空，周边全是绿叶翠竹，灵气充盈，最适合修道人修行。
前面有几条鹅卵石铺筑的林荫小道，两旁栽种了许多灵植花卉。
采易阳带着他们渐入渐深，最后停在一间竹林小苑门口。
苑中一位白发女子正低头照料角落的绿植，对外人的到来浑然不知。
她细心替花草剪去多余的枝叶，又拿来洒水壶浇水，心无旁骛地做着自己的事。
采易阳在门口唤了一声师姐，里面的女子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这便是采灵师姐。”
“那你们....”表现得采灵好像已经逝去一样，江槿没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他们面容哀戚，吓得她差点以为见到的是采灵的灵牌。
还好，江槿在心里偷偷松了口气，这下能给小猫妖一个交代。
“什么？”采易阳没听清她的话，疑惑看她。
“...我是想问，采灵师姐这是怎么了，为何行远宗将她安置在这里？”江槿硬生生把话题圆了回来。
她见采灵的模样，眼睛有神，五感正常，除了看上去与采易阳不像师姐师弟，其他与常人无异，但整个人就是透着一股违和感，好似她根本不是这世间的人一般。
采易阳视线落在院内的人身上，双手负于身后，语气怅然：“你们或许不知，三百年前我行远宗曾遭妖物侵袭，损伤弟子众多。采灵师姐中了那妖物的偷袭，伤了一魄，自此之后，七情六欲尽失，也再不能识人。此处灵气充沛，掌门师兄也是希望师姐能够在此修养。”
难怪，江槿隐隐觉得她有些不寻常。
“我师父与采灵仙长有一信物，不知仙长能否容我多留一日，我想试试。”她神色诚恳请求道。
“自然可以。”采易阳看着昔日师姐如今不识自己，心中不免失落，“采灵师姐性情豪迈，年少时巡游四方降妖除魔，是咱们之中最有天资的弟子...”
可惜物是人非，她伤了一魄，哪怕再有天分，大道无望，曾经同窗正值壮年，她却只能日复一日的衰老。
采易阳似是触景伤情，没有再讲下去：“飞雪，两位少侠就交给你了。”
“是。”
几人目送采易阳离开，戚飞雪看着里面的师叔，安慰道：“不妨先去歇息，可以之后再来看采灵师叔。”
“有劳戚姑娘了。”他们也跟着戚飞雪往外面走去。
采灵在崇明山最高的山峰修养，戚飞雪也顺势把二人安置在了半山腰。
“这里原是弟子修行的地方，只是近日师门中弟子都出去游历，暂且空了下来。”戚飞雪带二人进了一间清雅的院落。
里面东西一应俱全，虽然简朴，但也能修身养性。
江槿从前就对崇明山的修士十分好奇，这下不仅进来，还跟里面的人搭上话，好奇心就跟点燃的鞭炮，炸个不停。
她左看右看，恨不能把所有东西都收进脑海。
钟离跟在后面，见人一会把头伸进井口，一会摸摸路旁栽种的绿竹，最后忍无可忍，揪住她的一根小辫子：“别乱晃。”
江槿像是被揪住要害，立刻跳脚来打掉他的手，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怒火：“你...你知不知道打架不许抓头发。”
她这一下用了力，钟离望着自己的手背，那里倏地红了一片，他只是碰了碰辫子而已，她怎么跟被咬了一口的兔子一样。
始作俑者看着他的手，先前高涨的气焰又弱了下来，底气不足地反驳：“你皮肤怎么这么嫩...”
戚飞雪看着二人的互动，冷清的眸子闪出一丝笑意：“两位的感情真好。”
“他？”江槿猛地甩头，鼻子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表达自己的态度。
钟离虽然没说话，但轻轻笑了一声，以此回应。
“二位若是有什么需要，告诉我就好，我暂时也住在附近。”
戚飞雪走视线在钟离脸上停留片刻，脸颊飞快染上一点红意，转头匆匆离开。
江槿探头见四周无人，立刻念诀，循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慢慢找猫妖，最后在一处幽密的林子发现了迷路的猫妖。
江槿发现它时，它正心安理得地趴在地上晒太阳，反正有人来找自己，走不出去就走不出去。
想到采灵，她没有多说，只是戳了戳它的脑袋，尽量平静地开口：“小猫妖，我们找到采灵了。”
猫妖一听，立刻跳了起来：“在哪在哪，快带我去。”
江槿任它跳到自己肩上：“不过你做好心理准备。”
猫妖琉璃般的瞳孔望向她，眼珠猛地一缩，声音有些不稳：“她不在这里了？”
“在是在，不过可能认不出你了。”
江槿带着猫妖原路返回，重新停在了小苑门口。
“她在里面。”
她话音刚落，猫妖已经从她肩上跳了下来。
它从栅栏的缝隙跳了进去，平日跑得飞快，此刻每一步都像是慢动作。
等它终于走到采灵身边，慢慢蹲在她脚边，犹豫地用爪子拍了拍她的裙角。
女子低头冷漠的望了它一眼，眼底没有丝毫波澜，眨眼就转过身，继续修建枝叶。
猫妖不死心地绕到她的面前，还灵活地抬起一只爪子挥了挥：“采灵，你还记得我吗？”
女子这次多看了它一眼，突然蹲下身，猫妖立刻俯下身子，努力用爪子扒开后背的皮毛，好叫她看见它身后的妖契。
“你看，这是我们...”
它话还没说完，就被采灵揪起后颈，边走边低声念叨：“猫太胡闹，会伤了灵草。”
猫妖连忙反驳：“我不会的，我很乖的...”
它挣扎着回头，想要解释自己不会乱动院子里的东西，可当它看见采灵淡漠的眼神时，挣扎的幅度逐渐小了下来。
那双眼里空空如也，像极了没有生气的木偶。
采灵毫不留情地将它丢出院外，看了一眼站在院外的两人，宛如看空气一般，回到自己刚才的地方，旁若无人地捣鼓着灵草。
猫妖扒在木栏留出的缝隙，圆圆的眼珠润上一层水光。
它的采灵，好像真的忘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