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槿做完自己今日的任务,才想起要还没把采灵的事告诉钟离。
她抬头望去,灯下阑珊,纱影绰约,少年眉目如画,星眸皓齿,两枚眼珠宛如黑曜石,偶尔眼睫颤动,如蝴蝶微微扇动翅膀。
少年忽地抬眼望过来,眼中眸光流转。
其实真论容貌,卫显与钟离明显就不是一种类型的人。卫显气质沉稳,拒人千里之外,唯对蒲秋怡一往情深,这朵高岭之花只为心上人绽放。
钟离整日作壁上观,行事随心所欲,尽是少年意气,可惜是朵毒蘑菇,嘴毒得很。
“…看什么?”
江槿愣了一下,才从钟离嘴角瞧出一点笑,可惜是嘲笑。
“只是在想…”她抽出他面前摊开的书,不怀好意地笑道,“原来你也喜欢看这些。”
钟离循着她的动作看去,露出卷册的名字:人间痴情八十八案。
这是文清正在看的戏本子,写书的是这里待得最久的鬼差,他把自己这么多年所见的人间曲折爱情故事全写了下来。
临到投胎之际,把这本书留给了她。
她又抄了许多拓本租出去,租一次十点功德。
钟离:…
这本书从他坐在这里就已经翻开了,他根本就没动过。
不过他也懒得同她辩驳,瞥了眼她空出来的案几:“该说正事了吧。”
江槿也不再逗他,顺手拿起旁边的纸笔捋了条线索图出来。
“我根据猫妖和狱塔记载去翻了崇明山前后十年的卷册,都没有找到叫采灵的人,再往后看,记录可就太多了。”
“当初天界的人来得及时,那几支门派如今仍在延续。” 她搁下笔,敲了敲桌子,抬眼看他,“不如去问问?”
既然门派还存在,说不定对当初那场仙妖大战还有些许记载,采灵若是在那场战斗过后还活着,总不会无名无姓。
钟离拿过她手里的纸张,字是不错,可惜画得太天马行空。
“你不是还有许多事务在身么?”
去崇明山一趟,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总要耽搁些时日。
“你怎么知道?”江槿正把刚才分类的书本放到后面的架子上去,“这我倒是没想好。”
她动作忽而变得犹豫起来,最后轻轻叹了口气:“我再想想。”
少女兴致不太高昂的走出院子,连背影似乎也跟着变得焉焉。
钟离注视着她的背影走远,眸光一闪,也起身出了院子。
江槿出了院子,漫无目的地在城里逛了起来。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奈何桥头,桥这头和那头的风景完全不同。天上星河生辉,轮回道光明宽阔。
她脑子恍惚一瞬,第一次踏上这里的记忆如激荡的海浪汹涌地闯进脑海。
她跟着鬼差沿三途川一路至此,鬼差或许是怜她年少,同她多讲了几句。
重复得最多的便是此生已尽,再多苦恨遗憾喝了孟婆汤,也就过去了。
鬼差指了指对岸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轮回道,笑着说,走过去便是解脱了,不像他,还要再待几十年才能解脱。
她那时想,可从这头跨过了那头,她就不是她了。
她定了定神,转身往陆判官殿上走去。
陆判官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这个时辰,你不是该在院中整理吗?”
江槿微一躬身,酝酿许久,还是开了口:“陆大人,我想自请去抓崇明山流窜的那只幻妖。”
“崇明山?”陆判官笑了一声,“倒是稀奇,你如何想通了?”
“大人说笑了,都过了这么久了,只是想多攒些功德而已。”
“如此也好。”陆判官在身后的架子上找了找,翻出一块调令,“那只幻妖修为不高,可十分狡诈,你小心些,去令司那记一笔就行。”
“是。”
“对了。”陆判官突然想起一件事,又叫住她,“那件事我已经上报,这次若是顺利,你的功德绰绰有余,好好准备。”
江槿眼睛一亮,答得掷地有声。
…
钟离出了院子,没跟在江槿后面,而是转头去了文清的住处。
鬼差的住处都是十多人一个院子,他观察了会,趁着文清独自一人的时候,把他叫了出来。
文清稀奇地瞧了他一眼,笑道:“先前找你都没人影,今天却这么快就来找我。不会是因为见过江姐姐,想来找我多打听点事吧?”
钟离没有反驳,淡淡道:“你知道江槿的往事录么?”
文清一听,捂着他的嘴就往旁边钻,声音细小:“原来你打的这主意,我可警告你,别在江姐姐面前说这些,而且判官的往事录咱们也没有查看的资格。”
他撇开文清的手,皱眉道:“为何?”
文清语气忽而讳莫如深起来:“江姐姐不喜欢提生前事,你不是想给她留下好印象么,那就别多问。”
钟离轻巧打量了番他的神色,压了压眉:“你问过?”
“唉,我当时年少无知。”文清苦下脸,语气歉疚,“那些人整日编排,我被气昏了头,跑去江姐姐面前问过。”
他低头绞着自己的衣角:“早知江姐姐会伤心,我决计不会冲动。”
伤心?
钟离从没想过这个词能和江槿连在一起。
“她冲你发火了?”他很难想象江槿真生气起来的模样。
她总是笑嘻嘻的,哪怕生了气,也是轻轻放下,转头就没放在心上。
“那倒没有…”文清努力回忆起江槿的反应,摆了摆手,“我宁愿她打我一顿,反正你别瞎问。”
“…你。”
他话还没问出口,文清就推着他往外走:“你问这些我不会说的,我要休息了,改日再聊。”
文清院门一关,谢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对江槿话题滔滔不绝的人突然守口如瓶…
他这么在意做什么。
她自己不愿提,他何必追问。
他抬头瞧了瞧幽都城上方偌大的日晷,上面刻着现在的时辰,这个时间是幽都城事务最少的时候,除了该引渡的鬼差出没,昏暗的街道再没有其他人。
钟离慢慢往回走着,想起文清之前说江槿是自愿转为现在的职位,她如果同周文奕那样,功德该比现在来得轻松。
何必又拼命捉妖,又还要捉些寻常鬼差难对付的生魂,还要去赌坊下注…
……
钟离回院中时,江槿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见他进来,还顺手分了他一半书,让他搬到后院的书房里去。
文清也哼着歌慢悠悠地迈进步子,看到江槿忙着,立刻上旁边搭手:“江姐姐,这些不是后面才需要的吗,你这么早收拾好了。”
“我揭了崇明山幻妖的榜。”江槿指了指周桌上分好的东西,又把自己的令牌给他,“照以前一样就行。”
文清接过令牌,注意力全在她说的话上:“江姐姐,你要去崇明山?”
“是啊。”江槿坐下来歇口气,见文清还愣着,笑了笑,“你怎么这个表情。”
文清脸上划过一抹为难,把到口的疑问咽了回去:“没什么,江姐姐你多多注意。”
“行了,我去轻云阁一趟,你忙着。”
文清望着江槿离去的背影,在屋子里收拾起来,刚一回身,就撞见钟离。
“你…”他奇怪地打量一圈,“你出现怎么都没点声。”
才院子里还一个人都没有,这人怎么这么快进来。
钟离没管他的诧异,径直问道:“崇明山怎么了。”
文清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你偷听我们说话?”
这少年怎么还偷听呢。
“刚巧路过。”钟离面无表情道。
文清把院门紧紧关上,压低声音道:“看你是自己人我才告诉你的,江姐姐的故乡就是那一带。”
他不解地挠了挠头:“不过我看江姐姐的模样,过去这么久了,应该也想开了。她刚才还说要去崇明山捉妖呢。”
钟离瞥了眼他的神色,鬼差对生死之地如此看重么。
“先前不是有传言说江姐姐吞了自己父母的功德才从鬼差升上来的吗。”文清背对着他,语气甚而有一丝忧虑,“那都是无稽之谈。”
……
钟离到轻云阁时,江槿已经给猫妖说了一遍来龙去脉。
猫妖焉焉晃着尾巴,听到采灵没有死在那一战,心中惊喜,可也不知她是否还活在这世上。
“咱们可得说好,我不可能一直帮你找采灵,如果她转世或是没了下落,你就乖乖跟我回狱塔。至于其他的,你若透露半分…”
她威胁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去了人间,它可就拿她没办法了,饶是元神自爆,她也能将其压制住。当初答应它的条件,也是考虑到这一层。
猫妖嘁了一声,露出尖尖的牙齿:“我们猫可不像人,说话不算话。”
江槿又顺了两把它的毛,附和道:“是是是,小猫咪怎么会骗人呢。”
猫妖不耐烦地拍掉她的手:“不许再摸我的头。”
这只鬼怎么跟那些凡人一样烦,这么喜欢摸头。
但钟离出现在面前时,它又觉得江槿对比之下,好得多了。
他身上的灵气有压制妖气的能力,每次站在他旁边,都像是沉在冰湖里,本就薄弱的妖力几乎要停止运转。
它默默往江槿后面移了移,试图挡住这个魔头无孔不入的威压。
江槿已经想好如何把猫妖带出去了,就差钟离出现了。
见人来了,她谨慎地使了个眼色,跟他元神传音:“你把它附一层灵力,再收进去。”
钟离:…
她使唤他是愈发使得顺手了。
猫妖:…好想拒绝。
奈何他们沉默半天也没能提出更好的建议,江槿大手一挥,就这么定了下来。
于是一灵一妖就这么全压在一只鬼身上,摇摇摆摆跳了轮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