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最后一场演出前夕。
依旧是后台，大家都在忙碌着。化妆师在给演员定妆，有的演员已准备就绪，有的在调整戏服，有的在开嗓，还有人闭目养神。
台前也是一片忙碌，舞监正在跟灯光师和道具组确认，导演正在台下与乐队的人说着什么。
演出将在一个半小时以后开始，这时候的观众席空空如也，因此也就没人注意到有一位老人在工作人员和看护的陪同下坐着轮椅进场了。
他看起来身材高大，头发已经稀疏，刻满皱纹的脸庞轮廓分明，虽然年迈，那一双眼睛却仍然透出一丝凌厉的光。
他是整场演出第一个入场的观众。
只见他身后的其中一名年轻男子将轮椅推到指定的那排座位，他对那男子说道：“好了，华伦，就这儿，接下来我自己走过去。”
说着，拿起轮椅旁的拐杖撑起上半身，吃力地一步一步朝前挪前。
“周先生，你等等，我扶你过去！”华伦对他喊道。
“不用！我自己走！”他头也没抬地对华伦摆摆手，专注地低头在自己的脚步上。
虽然他这么说，华伦依然紧紧跟在他身后，生怕他有任何意外。
他们的座位在中间，等终于坐下来时，他头上已是一层汗。
老人也不局促，缓缓从黑色西装的口袋掏出了一块男士手帕，仔细擦完汗又再放好。他还拿出一块古旧的怀表看了看时间，低声说了句：“还早。”
华伦微笑地看着他。
周先生是他祖父的朋友，也是他的病人。这次，他受祖父的嘱托，希望他能跟周先生的护理一起陪同来中国看这场演出。
他记得祖父对他说：“这是爱德华这辈子最大的念想，他觉得他能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见到他想了一辈子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的。所以华伦，我希望你一起去，能够确保他的身体状况。”
华伦觉得他没办法不答应，于是跟医院请了三周的假，一起千里迢迢飞回来了。
“中国变化真大，是不是？”他抬头看着剧院四周辉煌的装饰，喃喃道，“很多年没回来了，我以前也跟人一起看戏，哪里有这么好的环境。。”
“哎！来了来了！”
后台，赵莹匆匆跑过来拍着尤娜的手臂急切地说道。
尤娜一怔，又听她激动地说：“我悄悄去看了，权导也看见了！他来了！你姥姥的那位初恋情人！有两个人陪着已经坐下啦！”
正在旁边养神的易安也听到了，立即坐起了身。
尤娜看着他：“我们去看看？”
赵莹带着两人来到台前，工作人员们还在调整舞台布景，权导见他们来了，朝他们努了努嘴，示意他们自己看。
现在还没正式开放，能提前进场的都是内部给的票，因此空旷的座位席上，尤娜一眼便看到了他。
原来他现在是这样子的，五官轮廓依然有年轻时的影子，但神色冷峻，气质威严。他今晚穿得很正式，像个老派的绅士。不知道姥姥又会如何打扮？他见到她又会是什么表情？
这时，权导走了过来：
“要不是他们不想让大家知道，我都想让整个剧组的人认识认识他们，太有意义了！”
赵莹则问尤娜：“姥姥什么时候到啊？真想看他们俩见面！”
“不是我泼冷水，”尤娜说，“以我对我姥姥的了解，这种时候老太太最会拿乔，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出现的。”
演出开始前的十分钟，程曼在俞晓涵和许琛的陪同下走进了剧院。
她满头银丝，脸色画着精致的妆容，一身黑色丝绒旗袍，黑色高跟鞋，手上拿着一只小小的手包。纵然风霜写在脸上，可这样的姿态和气质，令来往观众不禁侧目，纷纷打量她。
“姥姥，这儿。”许琛走在前面，俞晓涵扶着老太太随后就到了。
他们的座位在这一排中间，大家都让老太太先走，待三人来到座位时，发现邻座的人一直看着他们，应该说是看着她。
她当然也看到他了，霎那间背挺得笔直。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停滞。
最后，她朝他淡淡地点了下头，仿佛只是遇见了一位许久不见的朋友。
他依旧眼睛不眨地盯着她，双眼渐渐潮湿，却也笑了，说道：“你来了。”
“嗯。”她轻轻颔首。
见俞晓涵和许琛也正望着他们，她介绍道：“这是我外孙媳妇晓涵，还有我外孙，许琛。”
她这一说，坐在周先生旁边的华伦也站起了身，周先生又向他们介绍华伦，大家一阵礼貌寒暄，才都座下。
程曼见爱德华还一直盯着她，便侧过头，礼貌而生疏地问：“你早就来了？”
“嗯，我到的早，”他点点头，又似开玩笑地说，“以为你也会早点来，等了你很久还不来！”
她听了淡淡地笑。
又听他感叹道：“总归应该是我等你。”
见她没反应，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没出口，又打量着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笑纹更深了：“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程曼望着舞台，就见红色幕布徐徐拉开，耳边听到这话，表情未变，眼里却泛起一层潮气，她未看向他，只微笑着说：“看戏吧。”
那边，许琛跟俞晓涵咬耳朵：“这一场世纪大重逢，就这样？”
“那你要怎么样？”俞晓涵问他。
“我还以为会执手相看泪眼。”
她低头笑，又听他在她耳边说：“我看那老先生还有几分激动，姥姥也太淡定了。”
她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一起安静地看剧。
上半场的剧情，活脱脱把他们的经历搬到了舞台上。
程曼看似平静，其实几次看得哽咽。
倒是爱德华，嘟哝地抱怨“南生简直瞎写，我从来没跟他这样讲过！”
一会儿又说：“关关真像年轻时的你啊！”
到中场休息时，他对她说：“我想起那个时候我们也去看戏，噢是看电影！北四川路上，那个，那个是叫国泰电影院吧。”
她也笑着回忆道：“那时候的电影都是无声片打字幕的，没读过书的还真看不懂，电影票也不便宜，三四角钱一张，一只烧鸡不过两角钱，一筐鸡蛋才一块钱。”
“你还记得啊？”他的神情高兴起来，“那时候的电影嘛，就是给你们这种女学生看的，看戏反而俗了！那时候不是讲坐小汽车、吃大菜、看电影，一天全部三套！”
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姥姥，这是啥意思？”俞晓涵在旁边好奇地问。
”哦，侬听侬姆妈阿婆讲过伐？老底子上海滩的小开追学堂里的女学生都这个套路：带伊坐小汽车，吃西菜馆，看电影，一日三套做全，基本没搞伐定格！”
姥姥一口流利地上海话，又对爱德华介绍道：“我这个孙媳妇也是上海人。”
“上海小姑娘不好追的！你外孙有福气！”爱德华笑咪咪地说，他的普通话里也带着点南方口音。
“可不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娶回家的！”许琛在旁边接道，立刻被俞晓涵白了一眼。
大家都呵呵地笑，哪知许琛不怕死地问道：“您当年追我们家老太太也不容易吧？”
俞晓涵一听，立刻看着自己的丈夫，同时碰了碰他的手。
她记得来之前姥姥与他们俩约法三章：绝不过问她跟爱德华的事，她做任何决定请他们理解和尊重。
许琛对她笑了笑，反握住她的手似要她别担心。
姥姥摆起了威严的面孔，侧过头对许琛道：“我就不该让你来。”
倒是爱德华听了哈哈大笑，笑完才说：“是很不容易！我看刚才那个戏里面，李云豪追那个，那个茵曼，还比我那时候容易多了！”
”姥姥那时候长什么样儿？”许琛又问。
两人听了这话，互相看一眼都笑了，还是爱德华开口道：“我刚刚还说呢，关关真的很像你们姥姥年轻时候。”
许琛没再说什么。
中场休息还有时间，他见华伦早已起身站在座位外面的走道溜达，似是留了空间给两位老人，不由和俞晓涵也站起身往外走去。
他边走边回味着刚才的话，不禁握紧了俞晓涵的手。
俞晓涵敏感地看他一眼，只见他微低着头，感叹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小姨一直劝姥姥回来见一面。”
俞晓涵说道：“照说我们做小辈的不该干涉，不过姥姥跟关关那么亲，回来看她的剧顺便见一面也没什么，没想到舅舅反应那么大。”
许琛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笑，说道：“他就爱瞎操心，姥姥心里都有数。”
下半场很快开始了。
剧情走向矛盾冲突，有两人决裂的场面，互相对峙，还有好几场内心戏，无论主演还是配角，都演得非常认真投入。
最后一幕，战火纷飞中，李云豪知道程茵曼有危险，匆忙赶到时，程茵曼已经倒在敌人的炮火中。
他不敢相信地走向她，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她，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可是她一动不动，他依旧绝望地喊着她，泪含在眼里，低声说：“我带你回家。”
他抱起她，带着满身伤痕，边走边唱道：
我有罪
我以为不会有人发现
惩罚却落在我爱的人身上
我有罪
对国家我背信弃义
对家庭我不忠不孝
对爱人，对我的爱人，我无法信守承诺
我有罪
可是老天啊
所有的罪都是我的
她有什么错？
为什么要带她走？
应该让我走，让她好好活着
我只想让她好好活着
。。。
唱罢，他跪下来，将一直抱着的她搂进怀里，温柔地说：“茵曼，我的茵曼！我来带你回家。你不是一直想去美国吗？这次，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去。”
说完，他放下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按动扳手。
碰的一声巨响，他倒在了她的身上。
漫天的红布垂挂下来，遮住了他们，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在一场悲怆的歌舞中，一切都结束了。
又是一个春天的夜晚，一个年轻俊朗的军官骑着自行车载着他心爱的姑娘，穿行在大上海的夜晚。
他愉快地踩着脚踏板，她坐在他身后，双手搂着他的腰，一边哼唱着属于夜上海的歌，他听了露出温柔的笑。
自行车载着这对甜蜜的恋人消失在观众眼前，她的歌声渐行渐远。。。
一切，似真似假，似是故人归来。
幕帘缓缓拉上，全剧结束。
观众席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还不时有轻微的抽泣声，却没有一个人像爱德华那样，他用手捂住了眼睛，手在颤抖，肩膀也微微颤抖。
华伦在旁边轻声安慰他，程曼看了他许久，终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周围的掌声欢呼声太热烈，掩盖了他们这一处的激动，也让他终于平静过来。
他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才对她说：“抱歉，让你笑话了。演得太好，我想起了很多。”
她深深看他一眼，淡淡地说：“有什么要紧，都已经过去了。”
他一怔，也说：“是啊，都过去了，几十年都过去了。”
很快，幕布又拉开了，演员依次出来谢幕。
到易安和尤娜携手出现时，掌声尤其热烈。许琛和俞晓涵像许多观众一样，都站起来为他们由衷喝彩。
程曼也激动地站了起来，看着台上的关关，她开心地为她鼓掌，也热泪盈眶。
爱德华见大家都起身了，也拄着拐杖要起来，华伦见了立刻去扶他。
程曼看见了，视线停顿了会儿，终于也朝他伸出了手。
他非常意外，神情有些高兴又有些窘迫，叹道：“到底是老了！”
“我们都老了。”她说。
“你不老！还是那个样子，一点都不老！”
她望着舞台上，演员们已经手拉着手开始唱谢幕曲，大家都看着，欢呼着，喊着易安尤娜还有其他演员的名字，只有他，一直盯着她。
她没好气地侧头看着他：“你说不老就不老啊！再不老我都成妖怪了！”
他听了一点不生气，反而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装作没看见，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心里却有几分懊恼，就不该搭理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