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踝养好了之后宁久微再没想着玩剑了。
又过了两天,托付魏叔去办的事也有了后续。
这是宁久微第一次见到段灼。
眼前男子俊秀冷峭,棱角轮廓与他为人一样正直。官服在身,腰背笔挺。
“臣大理寺左少卿段灼,参见长公主殿下。”
他行的礼可谓是宁久微见过最端正的。
“起身。”
“左少卿应该知道本公主找你所为何事?”
段灼站直身体,抬起的眼眸中蕴藏着宁静的书卷气,“殿下猜的对,小爵爷暗中变卖的所有家产,每一笔都在微臣手上。”
宁久微饶有兴趣,“为了什么?”
“割席。”清缓的声音简单吐出两个字。
宁久微片刻沉吟道,“承宣伯爵府想要清理门脉。”
并借此通过段灼之手向陛下直表忠心。
“殿下聪慧。”段灼低眉。
“陛下可知?”
“来见殿下之前,已禀明陛下。”
宁久微看着他,轻笑,“看来是本公主想错了。你之前设局连陛下也瞒着,是在试探本公主?”
段灼没回话。
“若非本公主不择手段查你,就说明宁王府并不那么忠于陛下,或许有可能趁此朝堂未稳宁王爷重回上京之时重新笼络势力,对吗?”
“殿下恕罪。”
他行礼请罪,宁久微眯了眯眼,“左少卿,你知道若真是这样,本公主可以直接杀了你吗。连声息都不会有。”
“知道。”他抬头,“但殿下不会。”
宁久微看着他的眼睛,半晌勾了下唇,“起身罢。”
段灼站在原地,还是问了一句,“敢问殿下……”
他话说一半,措辞未完,宁久微便道,“你的小青梅很好,不必担忧。”
段灼沉默地低着眼帘,“殿下误会。”
她不以为然,“总归是儿时缘分,也算是半个青梅竹马。不过,左少卿不是不认为本公主会不择手段吗。”
“臣身为御史台少卿,殿下也没有让顾大人调查此事。是不相信大人吗。”
看不出来,左少卿还挺睚眦必报的。这话要被顾衔章听见,又能想许多。
宁久微一顿,目光落向他。
段灼不卑不亢地低头站着。
“微臣只是不想牵连无辜。”段灼道,“臣孑然一身,没有牵挂,但没想到殿下会调查的如此仔细。”
他自己都疏忽了,这世上原来还有人曾与他有些关系。
“善良的人才会如此。”宁久微靠在椅子里,慢悠悠剥开一个橘子。
段灼顿了顿,开口道,“顾大人曾说,臣只是看起来善良。心与他一样阴暗。”
宁久微抬眸,乐道,“不怪他喜欢你。”
谈话间,陈最恰时走进院子。
“殿下,小爵爷求见。”
宁久微抬抬下巴,“直接带过来罢。”
陈最转身去带人。
程千帆来时见到段灼只讶异了一瞬,倒并未见得多意外。
不用猜也知道公主什么都知道了。
他笑了笑,几分无可奈何地叹了叹气。
“长公主殿下,这样就不好玩了。”
“小爵爷,你在如今的局面下选择效忠陛下,割席保伯爵府门楣。一边又拉拢西川势力,还想缠络宁王府……”
宁久微看着他,摇头咂舌,“真是狡诈地没边了。”
程千帆笑着随手端起桌上的一个小果盘,“殿下这么聪明,可让我怎么办啊。”
宁久微也笑,明知故问,“不过,你想向陛下表忠心,怎么不找顾大人?”
“当然是不信他。”
程千帆屈身半跪在她身旁,微微仰视,“长公主殿下,良禽择木而栖,我这也是为了承宣伯爵府一脉着想。”
“我族至今旁支繁杂,明争暗斗你死我活,内里损耗严重。如今局势,哪还折腾的起。”
他喂了个葡萄过来,宁久微看了眼,张嘴吃下。
“以前脏事烂事都让人家做完了,如今到了过河抽板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的时候,毫不犹豫要全部舍弃。就像一颗参天大树上繁多横乱的树枝,大树已经深深扎根牢固,现在要把乱枝全部斩断。”
宁久微垂着眸,笑意明艳,“小爵爷,不愧是一步步从嫡长子手上把一切抢到手上的人,够狠。”
他眼底浮现晦暗的笑意,温柔地喂给她葡萄,“殿下,这世上只有你最懂我。”
“我可不敢懂你。”
程千帆:“那殿下懂顾衔章吗?”
宁久微挑眉,“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懂他。”
“那为什么顾衔章可以,我不可以?”
宁久微侧目看他,“你觉得呢?”
“因为我的身份吗?”程千帆道,“可我对殿下的心是真的。”
他的眉眼亦是风致的,一勾一撇都有实质。说这种话时也能格外散发诱哄人的目光。
也难怪她小时候就能看上他。
宁久微抬手抵着额角,睥睨的姿态,“你若非承宣伯爵府的小爵爷,本公主确实挺喜欢你这张脸。”
“我知道殿下当初非要选择顾大人是因为他家世背景清清白白。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直望着她,余光掠过回廊处的廊柱,语气认真又玩味,“宁王爷已经回来了。顾衔章以前什么也不是,现在更是。”
“殿下已经可以不要这样的驸马了。”
宁久微淡淡扫他一眼,“谁允许你这么说御史大人。”
“这么护他。”程千帆轻叹,“那我给殿下做侧室也未尝不可。”
宁久微抚着眉。
虽然程千帆说的话她向来一个字也不信,但他总是这样她也受不了。
“驸马醋劲大,眼里容不下沙子。”
“男人这么嫉妒心这么强怎么行,特别是身为驸马,怎能不宽容大度。”
程千帆再喂了个葡萄给公主,“殿下,不要在意我的身份好吗。为了殿下,哪怕是做没名没分的外室我也心甘情愿。”
“小爵爷。”
段灼终于听不下去,“慎言。”
程千帆凉凉看他一眼,“左少卿,非礼勿听。”
……
*
终于送走了人,宁久微躺进醉翁椅。
回廊转角,顾大人漫步出现。
“顾衔章。”宁久微没抬头,剥着橘子开口道,“你说,如何才能控制住承宣伯爵府?虽说现在的局面,承宣一脉忠于陛下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小爵爷实在是野心勃勃。”
顾衔章在她身旁落座,理了理衣摆,“兵权。”
“这我也想过。”宁久微塞了一瓣橘子进嘴里,思索道,“可惜时机尚不成熟。如今不是好时候,不宜有大动作。”
“公主。”
顾衔章看向她。
“嗯。”
宁久微想着事,过了会儿没听见他的声音,才抬眼遇上他萋萋的目光,宛若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怎么了?”
他启唇,“如果有一天,公主需要更有用的驸马。会不要我吗。”
“这叫什么话。”宁久微想起方才程千帆说的话,知道是他又听进去了,安慰道,“当然不会。宁王府不会走到那一步。”
顾大人低眸不语。
宁久微正想再安慰他两句,又听他道,“公主,微臣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公主现在对我的在意,是爱我,还是对顾氏的亏欠更大过对我的感情。”
顾衔章看着她的眼睛,宁久微一时怔怔。
这是什么问题,她从没想过。
身为皇室公主,大郢子民,她对顾上卿充满敬仰钦佩之情,对顾氏更是无比惋惜,以至对顾衔章和长姐也有许多怜惜。不自觉地想弥补他们许多。
“我……”
宁久微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没想好。
从险些恩断义绝到解开心结,顾衔章总在确认她的心意。可她已经一次次说明白,她在意他。
她不明白顾衔章到底想确认什么。
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在患得患失什么。
所以他问出的问题,连自己也觉得不可理喻。
宁久微脑袋打结,好在有人来救她了。
“顾大人!”
是兰华公主。
她暗自松了口气。
顾衔章收回目光,拢了拢衣袖。他亦是胸腔一轻,如释重负。
兰华轻快地提裙小跑而来,“顾大人,原来你躲在这,难怪我都找不到你。”
顾衔章弯了弯唇,“兰华公主今日想玩什么?”
兰华说,“我想去放风筝玩,顾大人,你陪我一起去。”
宁久微笑了笑,“看来兰华公主在上京玩的挺开心的。”
“是挺开心的,我喜欢上京,这里很好。”兰华转了一圈,“唔,宁王府也真不错呢。”
“兰华公主若是想来王府,随时欢迎。”
宁久微朝兰华身后望去,“王兄。”
兰华回头,“肃王殿下。”
她看了看他手上精美的食盒,“这是什么?”
“绿豆糕。”
宁尘打开食盒,“还有别的点心,公主要吃吗?”
“好啊好啊。”
兰华拿了一块,咬了一口,“哇,真好吃。这是哪来的点心?”
“肆芳斋,上京有名的招牌。”宁尘轻笑,将食盒递给她,“兰华公主若是喜欢,可以带回去。”
兰华不客气地接过,“多谢肃王殿下,我带回去给父王也尝尝!”
“喂。”
宁久微出声道,“兰华公主,那是王兄给我带的点心。”
兰华抱着食盒趾高气昂,“殿下已经给我了。”
“你——”
“今天宁王府这么热闹啊。”
林霁不知从哪冒出来,身旁还有叶涟漪跟着一起。
“兰华公主,幸会。”
兰华看着他,“你是谁啊?”
林霁挑着眉,“本公子上左二司指挥使,堂堂林将军的亲弟弟,林霁。”
“你干脆把这些头衔刻在脸上得了。”
叶涟漪不客气地讽刺。
这一连串,她都听的耳朵起茧子了。
林霁不在意地轻笑,打量她,“叶将军今天怎么还穿裙子了,怪漂亮的。”
叶涟漪侧目而视,身姿纤立,“本将军是女子,穿裙子有什么稀罕。”
“就是。”兰华附和,“叶将军,和我一起去放风筝吧。”
“兰华公主,你今天自己去玩吧。”
王兄他们一起来一定是有事要说,得把兰华支走才行。
宁久微走过来,“把点心还我。”
兰华扬着唇,抬着下巴说,“你来抢啊,大郢的公主。”
真是讨厌又可爱啊。
安分的明宜公主当的太久,不知多久没人能激起她骨子里娇蛮的争斗心了。
宁久微轻嗤,“哼,你以为我不敢吗?仗着自己会点三脚猫的功夫,就在本公主的地盘上撒野。兰华,本公主听说你这么久可一次都没能打得过叶将军呢?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北契的公主,原来这么不堪一击。”
兰华用力一哼,“你!”
她上前一步,一旁的陈最随之上前,站在公主殿下身前。
兰华停住,饶有兴致地盯住他,“哦?明宜公主的侍卫,想来身手也很不错?”
她把食盒往近身跟随的侍女怀中一放,抽出侍卫身侧的剑,指向陈最,“来跟本公主比试比试。”
陈最低首而立,沉默不语。
兰华二话不说,“看剑!”
下一刻被身旁一道身影拦截,林霁两下夺走她的剑,笑着说,“兰华公主,不堪一击啊。”
“你还给我!”
“你来抢啊。”林霁学着她的样子,“抢到就还给你。”
他说要身姿轻盈地跑出王府,兰华立刻追上去,“你这个什么乱七八糟的公子,站住!不许跑!”
宁久微笑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远去的身影。
“窈窈,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
*
一路跟着王兄到了书房,宁久微也不知道王兄到底想对她说什么。
不过看起来是挺重要的事。
宁尘让她坐,随后看了眼顾大人。
顾衔章目不改色,“微臣先告退。”
“告退什么。”宁久微蹙了蹙眉,有些不高兴地淡淡命令道,“坐下。”
他能有什么不能听的。
顾衔章站在原地抿了抿唇,垂眸不动。
宁久微心中轻叹,重新弯起眼睛,语气软了些,“顾大人,坐。”
顾衔章眼睫微动,走了两步在她身边的椅子上落座。
宁尘唇边带过一抹浅笑,转身进了书房屏风后的内室。
片刻后,宁久微见王兄回来,将一个没有纹样的精巧的小盒子交给她。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宁久微接过,打开盒子,里面还有一个刺绣陈旧但十分精致的锦袋。
她打开锦带,看见露出一角的玉牌,呼吸一轻地站起来。
“王兄,这是……”
“墨京玉牌。”
宁尘看着她道,“交给你。你要借此拧固权力,和王兄一起重建宁王府的势力,助陛下稳固皇权。”
“如今林氏,叶氏,皆是可用可信的将门之臣,你想做的事情都可以去做。”
叶涟漪默默颔首。
“这是父王的意思,是王兄的意愿,陛下也已经知道。”
宁久微握着手中的玉牌,王兄抚了抚她的头发说,“正如从前父王对你说过的,公主要拥有真正的权力。”
“好。”她干脆利落地答应。收好玉牌,抬头看向王兄,眸光明亮,眉目弯弯, “王兄放心。”
顾衔章勾了勾唇。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只有几岁的明宜小公主和一位亲王的小王子吵架。把人家都骂哭了。
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掐着腰,气势汹汹毫不示弱地说,“什么男孩女孩,小公主怎么了?你长大能有什么,本公主也能有什么。我父王说了,公主拥有一切权力。”
……
*
过了几天,宁久微去皇宫找安禾,听她不经意地提及许多天不见林霁,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正巧和她们在一起赏花喝茶的祁聿哥哥听了之后说,“公主还不知道?”
他有趣地笑道,“林小将军是被兰华公主缠住了。”
安禾眨巴着眼睛愣了愣,“兰华公主不是喜欢缠着顾大人吗。”
祁世子说,“自从那天在宁王府和林小将军打闹了一场后,兰华公主说她移情别恋了。”
……
宁久微刚开始觉得好玩,然后一直到回府还在想这事。
她觉得有些奇怪,又一时想不起哪里奇怪。
兰华的性子本就潇洒纯真,也没什么奇怪的,或许是她想多了。
入夜。
宁久微沐浴后心不在焉地回到房间,看到站在窗边擦拭湿发的顾大人。
他寝衣松散地敞着,腰带只虚虚系着,白净的胸膛在月色和烛火的映照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湿漉漉的墨发在胸前一侧浸湿了薄薄的衣衫,贴在线条流畅的身体上。
浓眉深目,眼底浮光。
宁久微一瞬看的出神。
她想起自己看过的许多出浴美人图,似乎都不及眼前的景象带来的诱惑。
顾衔章并不是小白脸书生的长相,即便是这幅清纯的样子,也仍有着冷清的轮廓,但这冷清却和与之不符的清纯相得益彰。
衬得他更让人想要……征服。
宁久微脑子里忽然想着,他用现在这个样子,在床笫之间隐忍到双目泛红,用轻颤的声音叫她,“公主殿下……”
宁久微被自己的想法震撼到。
天呐。
虽然她早就承认过,她对顾大人的一身傲骨充满着征服欲,想要他俯首称臣,想看他在她面前低头的样子。
虽然她从最初对顾衔章抱着的就一直是这样不可告人的想法,但这还是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内心……
宁久微感到自己的脸不可控制地发热。
等回过神来,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身边,手摸在他胸膛上了。
顾衔章低头看着她。
“公主。”
宁久微仰头望望他,“……你胸膛上有水,我帮你擦擦。”
顾衔章意味不明地弯唇,手臂揽过她的腰,将她抱到了窗台上。
沐浴后涂抹身体的香露香气变得浓郁,他的气息和夜晚窗外的微凉的风一起裹挟着她。
唇是凉凉的,但呼吸灼热。
她搂住他,更近地贴着他的身体。
衣衫不知不觉褪了大半,情浓意浓沉浸至深时,公主殿下却忽然推开了他。
宁久微喘着气,“我还是觉得兰华有问题。”
她拢好衣服爬下窗台,摸摸顾大人的脸,“驸马,乖乖等我一会儿。”
宁久微说完丢下他离开了房间。
她得去找一趟陈最和魏叔。
怀里徒剩空荡荡的冷风,顾衔章撑着窗台,深深呼吸。
没关系,总之不是别的男人比他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