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活着。
她必须这么告诉他。
他太狠心了,连自己也可以放弃。
上辈子从他们和离,南鄯求亲,到宁王府覆没,凌王造反……所有的一切接二连三地轰然坍塌,丝毫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
最后顾衔章没能等到确切的真相,她则被他困在至死精心欺瞒的幻想和谎言里。
于顾衔章而言,公主殿下是他最干净的魂魄。他亲眼见过她崩溃破碎的样子,深知恨他会令她痛苦。
因此佞臣祸朝、驸马造反的结局,远好过她清楚地了解他们之间相隔仇恨。
他说他不恨她的父王,不恨皇室,更不恨她,只有最后一句是真的。
宁王府走向覆没非他亲手造就,但所有人与事就像一盘棋,都在他棋局之中罢了。
宁久微也忽然明白他为何不与人对弈。
棋局见心,棋风再内敛伪装,也无法全然虚与。
纵然顾衔章与她对弈时四平八稳,她依然能察觉他布局之下汹涌克制的狠厉。他喜欢厮杀,暗算,绝路。
顾衔章心有魔障。
一个自幼亲眼见证家族被屠满门的人,能有多少七情六欲。他的血都是冷的,眼无生死。对自己的性命更毫无珍视。
与他风华之姿截然不同,他的心早就被仇恨与毁灭吞噬,阴暗无光。
而当唯一的那抹光亮也无法紧握守护,他便会坦然无畏地解脱回阴暗。仇恨是有结局的,当了结一切,复仇的尽头即是灭亡。
顾秋词正是因为太过清楚这一点,自始至终都不愿意顾衔章走这条路。
可到头来他们之间也只剩诀别。
家族覆没时弟弟还很小,顾秋词永远记得她是见证曾经那双原本明亮又干净的眼睛变得无波无澜,宛如死水。
顾衔章越长大后性情就变得越冷,他执意要走仕途,姐姐无论如何也劝不住他。
后来他踩着别人的骨血一步步走到那个位置,变得越来越陌生,顾秋词便彻底死心了。
她甚至用断绝关系来威胁过他,可他从不为所动。
顾衔章始终将长姐好好地保护在金陵,他知道姐姐恨他。
很久之前,顾秋词认识一个人,是当时金陵节度使身边的一个侍卫。
后来元青杀了他。
那是顾衔章仕途的第一步台阶。
顾秋词质问他时,他依旧无比冷漠。他说虚伪的节度使该死,侍卫也不干净,手上不知沾过多少无辜人的血。
姐姐打了他一巴掌。
顾秋词难过更多是因为他变的太陌生。她不想让弟弟变成那样的人。
不择手段,手段阴诡。
就像当初屠杀顾氏满门的佞臣。
后来顾衔章入京 他知道姐姐不会愿意跟他走。于是将她安顿,限制她的自由。
的确与囚禁无异,可他要保护她。哪怕长姐一直恨他。
而上京城,繁华无尽,在顾衔章眼里也皆是灰白黯然。
于他而言,这世间只有一道身影有着最明媚的颜色。
宁久微并不知,其实顾衔章第一次见她,是在他十九岁状元及第进宫觐见陛下之时。
四月初九,那日正逢明宜公主生辰。
他面圣不在太和殿,而在御花园。
彼时正见五花八门的民间杂耍在表演,那是陛下特意请进宫给明宜公主看的。
高处的亭子里,陛下和皇后娘娘闲坐饮茶,安禾公主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欣赏表演。
但周遭的一切顾衔章都并不在意。
从第一眼开始,他的目光便准确无误地凝望到了那抹身影。
绯色桃夭襦裙华丽娇媚,洒金裙摆粼光浅浅。十六岁的少女懒懒地倚靠在软椅中,眼睫轻轻颤动地覆下,撑着额头昏昏欲睡。
随着她慢慢悠悠晃动的双脚,遍布金丝刺绣的裙摆随之摇摆。
那天的明宜公主始终没有醒过来见到他。
她只在四月最温煦的春风里,就那么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与春意一起。
后来顾衔章算计再多,唯独没有算到她会抢驸马。他亦无法言说那样的心境。
直到她将他拦在御道上,看着他说——“你就是顾衔章?”
那一刻他想,人是甘愿堕落的。
他一个奸佞之臣,却在祸乱朝堂的道路上,一次次手下留情。
他怎会不愿为她低头?他极尽爱与恨,也想要留在她身边。生生世世,他都甘愿对她俯首称臣。
*
次日,晨曦。
宁久微独自从顾衔章房间里醒来,没有再找他,乘马车回了宁王府。
昨晚喝了酒,去找他虽然非她本意,但并不后悔。
千日醉是烈酒,宁久微回到王府仍觉得有些头疼,于是喝了银烛煮的醒酒汤后又躺下睡了一会儿。
再醒来便好了许多。
她没有睡很久,醒后时辰也未至晌午。
宁久微起来倒了杯水,喝完坐在榻上揉着脑袋。
“醒了?”
她抬头,“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就来了,你一直睡觉,害我等了许久。”
安禾走进来,在对面坐下。
“你这是喝了多少,还难受吗?”
“好多了。”
安禾叹气,“知道你酒量好,也不至于喝这么多。”
宁久微轻笑,“你关心我啊?”
“乱讲什么。”安禾即刻反驳,“谁要关心你。”
拌嘴期间,银烛端来养胃的山药小米粥。热乎乎的甜香气驱散了许多浊意,宁久微一边喝着,听安禾说话。
“你昨晚……去找顾衔章了?”
“嗯。”
她平静地应声。
“景州那边有消息了吗?”安禾问。
“暂时还没有。”
“真的还能找到当年那位参政大人吗?毕竟一朝旧臣子……”
“能。”宁久微说,“能找到的。”
安禾静了静,“明宜。”
“安禾,我没有偏执。你相信我吗,真的能找到。”
她语气如旧,眼神清净,看起来没有任何情绪不好的地方。
但是安禾知道她就是不好。
“我相信你,明宜。可我怕的是你深陷囹圄。倘若查清一切,你可以放下吗。如果——”
“我不知道。”
宁久微低着头,眼睫深深覆下,遮住了眸子, “就是因为我不知道……”
安禾安静地看着她。
她的声音轻轻传过来,又柔又无情。
“这世上能放下的事很多,唯两件不可以。一是国仇,一是家恨。”
“不管顾上卿是不是反臣,不管父王是否有苦衷。只要真的是父王……我与顾衔章此生都恩断义绝。”
“他亦是。”
*
宁久微本以为她还有时间。
但变故发生仍在一刻。
因皇叔,肃王殿下,林叶两氏将门,还有顾大人各方之力,南鄯求亲被陛下彻底作废。但随之而来的是西域边境渐有动作,各地藩王之间隐藏忧患。
陛下在朝上咳血倒下的消息从宫中传来时,宁久微比任何人都意外。
上辈子皇伯伯便是如此倒下的,可那时皇伯伯倒在她和亲后。这一次节点却早已经过去。
她每次进宫请安,都会向皇后娘娘提及注意陛下身体,也时常提醒皇伯伯自己,甚至还有太医院。
虽知皇伯伯的身体是内里大耗,非朝夕可调养,可宁久微仍然想延长他的生命。
哪怕他心狠时如何也不肯放过宁王府。
但面对陛下,她终究恨也恨不彻底。因为这个狠绝无情到连亲弟弟也可以下杀意的帝王,真的给了她所有的仁爱和慈悲。
上辈子首辅大人设计在和亲路上对她也斩尽杀绝,陛下病榻之上最后一道圣旨是军破南鄯,后倾尽御林军,将明宜公主周全地带回宫。
他分明心狠到不顾她长跪求情的悲恸,也无法放弃对宁王府的杀意。
最后念着的却也是她。
宁久微不知道应该怎么恨他。
承明殿烧着龙涎炉香,绵延不绝。
安禾在外殿陪伴皇后娘娘,宁久微听从圣旨进内殿见陛下。
皇叔和顾衔章也在。
多荒谬,原来这时候陛下最信任的竟然还是顾大人。
顺帝半倚在床榻上,手上抚着一枚玉扳指。他看起来并无虚弱苍老之态,宽松的龙袍寝衣一丝不苟,帝王之气丝毫不减。
若非看着那双愈发艰深风霜的眉目和已苍的双鬓,怎能想到这便是命数将尽的陛下。
“皇伯伯。”
宁久微跪下认真行礼,“明宜给皇伯伯请安。”
“快起来。”
顺帝微微倾身朝她伸手,“今天这么懂规矩,真让人不习惯。朕还是喜欢你不守规矩。”
宁久微扶住陛下的手,顺势坐到床畔。
“怎么了,看起来不高兴。谁惹你生气了?还是又和安禾吵架了?”
“皇伯伯,你好好喝药了吗。”
“喝了。朕听你的话,太医院送来的药都喝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结局,宁久微眼睛控制不住地一阵阵泛酸。
“明宜……”顺帝想说些什么,开口时却没忍住一阵咳嗽。
宁久微连忙伸手帮忙抚顺,“皇伯伯。”
她一着急,蓦地掉下两滴眼泪。
“没事,朕没事。”顺帝平复之后,抬手抹去她的眼泪,沉浊的语气温和柔软。
“明宜,不用怕。皇伯伯不会让你被送去南鄯。”
顺帝握着她的手腕,将玉扳指放进她手里。
“即便朕不在,也不会。朕不在了还有你皇叔会保护你,知道吗。”
宁弃垂着眼帘,眉低而沉。
皇后娘娘没有说错,陛下仅有的仁爱,大抵是都给明宜公主了。连亲生儿女也不及。
宁久微攥紧手中的玉扳指,眼前的场景恍惚与上辈子的某些时刻重叠。
她忍不住泪水,眼前模糊不清,仿佛终于被许许多多的情绪压倒。
“皇伯伯,你不要说这种话。你好好的,好好喝药调养,身体就会好……”
明知说的都是没用的话,可她还是只会这么说。
陛下亦知是没用的话,却也仍万般受用。
“身体好了就还可以给安禾选驸马,给她指婚,看她成婚……”
“好。”陛下嗓音缓缓,顺着说,“皇伯伯会听明宜的话,好好喝药养身体。”
顾衔章站立一侧,目深晦暗。
仅仅是陛下都会让她如此难过吗。
多动人,对她,连陛下都会有偏爱的仁慈。
而他所恨之人,都是她断不绝的所爱。
宁久微枕在陛下手臂上,就这么待着,不知道过了多久。
总之离宫时日暮已西沉。
走下月台汉白玉阶,宁久微失神之间趔趄一步,她及时扶住石栏,同时手臂也被牢牢扶住。
她抬头看向他。
顾衔章没松手,也没有别的动作。他们就这样站在原地。
宁久微收回视线,从他手中抽离。
她继续往前,从未觉得御道原来有这么漫长。一眼望不到。
“顾大人。”
宁久微走出几步,停下时衣袂随来的风轻轻扬起。她回眸,在顾衔章眼里,这一刻宛如梦境。
“记住本公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