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爷爷奶奶们好，让你们久等了。”

    “爷爷奶奶，初次见面打扰啦。”

    先前吃早饭时，段朝意得知江淮之他们这次的老年旅行团是包含三餐的，琢磨着去蹭顿饭瞧瞧他们的伙食，正好可以打入内部，多和不同性格不同需求的老年人相处。

    江淮之自然欢迎，也就加顿饭钱的事儿。只是他们都没想到，这仨都要跟着来。

    段朝意一再强调只是顿午饭，团餐没他们想象得那么好，她主要也是出于调研目的，不需要他们跟着去。季凡和陈晨表示闲来无事，这个热闹非凑不可。江羡这块牛皮糖更不用说，扯开他落下他比割他肉还疼。

    因此最终还是这样的局面——

    “朝意，怎么还拖着三条小尾巴来了？”江淮之压下上扬的嘴角，清了清喉咙，端出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

    “江爷爷好久不见，您不欢迎我们呀？”季凡全然不在意，自来熟地找空位拖板凳。

    “季凡，你还不知道你江爷爷嘛，就是嘴硬，巴不得人越多越好。早就跟小张商量好，加了不少钱呢，保你们吃得饱饱的。”顾晚秋笑眯眯的，拿起茶壶倒上开水烫餐具。

    传闻中京北这四大家联袂合作来往密切，明枪暗箭虽也不少，但面上大多表现得还算和谐友好。听顾晚秋这意思，至少他们几个确实关系不错。

    “就你这小子会凭！”江淮之掸他一眼，视线来回飘，最后还是落在江羡身上，但什么也没说。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孙子和孙媳。我孙媳是心理学专业的高材生，有高级营养师资格证，一直在忙老年服务类项目。你们中有些人应该见过她，等项目落地了，有需要的还请多关照些。这两位是他们的朋友。多四双碗筷叨扰各位了，我多给了些钱加了几个菜，希望大家吃好喝好。”

    江淮之一一介绍过去，抱歉地对那桌人笑笑。

    “老江，你这就见外了啊。一起出来玩了这么多次，哪次不是你忙前忙后的！这顿饭我来请，找小张再加些菜！”

    “不用不用，都是小事。不加了，浪费，他们也吃不了几口！”

    “就是，我们欢迎得很。这年头哪还有年轻人愿意跟我们出来玩啊，在外碰着了跟没见着一样，有的甚至不跟老家伙吃一桌呢！”

    “朝意这丫头我熟，能干又心善，免费给咱们规划食谱，可有耐心啦。”

    “是啊，要不是老江家孙子抢先一步，我就要把自家小孙子介绍给朝意了。”

    “老江好福气，煞羡旁人呐。孙子孙媳看着就是对璧人，般配又恩爱。乖孙肯定是担心你在外吃不好，特地来陪着看着。”

    “谢谢爷爷奶奶们夸奖，我继续努力。”江羡坐得挺直，小白杨似的露出一个乖巧的笑，纯黑的顺毛显得他特别柔软。

    “这小子乖个屁，就是个缠人精罢了。”江淮之暗自嘀咕，心里却对段朝意又多生出些感激来，能让小狼收起獠牙放下戒备，像是从来没受过伤那样，必定倾注了许多精力和关爱。

    也怪自己，当年没多花些时间陪在孙子左右。

    另一边，段朝意不着声色地记下了每张脸和他们的声音。

    这家餐厅中规中矩，一看就是常和旅行团合作团餐的。一共四桌挤在大厅里，头顶俩大风扇，每桌大概十位，标准是八菜一汤，人均二十元。上菜速度很快，都是些家常菜，谈不上口味和营养，但米饭的分量是足够管饱的。

    正好中午十二点，这些老人看起来却像是饿坏了，刚上菜就开始伸长筷子，缺了不少牙咀嚼不利索，便干脆夹了往下吞。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三言两语和不时的转盘夹菜声。

    她向江淮之了解过，他们这团有十几个是舞团相识或是邻居一起报名的，大多都是京北人，少部分遍布五湖四海。旅行社小伙子在他们社区每日卖劲转悠宣传，加上舞团小姐妹的倾情推荐后，顾晚秋听得心动不已，转头要了江淮之的身份证号码咔咔就给报上了。

    三天两晚，包含三餐，但早餐是一碗粥配上根油条加鸡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总价599，说是无购物店不强制消费，自由活动到点集合。

    月港是沿海小城镇，没有历史遗迹也没有人造景点，充其量有两三个免费小公园可以逛逛，因此多是附近城市居民周末来此住两天散心度假。

    头顶呼啦作响的老式风扇，段朝意在心里估摸了一番出行消费物价，深感这价格还是高了不少，利润颇大，再讲透彻点就是忽悠老年人呢。

    她又看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江羡，果不其然他碗里空空如也，倒是自己这边不知何时快堆成小山。

    “这里人多闷热，是不是不舒服？”

    餐厅偏暗没有开灯，看不清江羡的脸色，段朝意便伸出手指贴上他的侧脸试试温度。

    他陷入病症煎熬时，体温总是会比平常低一些，严重时冷汗如雨下。

    “老婆，没关系的，有你在就不会难受。你多吃点。”

    他唇角上扬，狡黠地眨了眨眼让她放心。然后勾住段朝意的手指，缓慢地，在桌下十指相扣。

    体温偏高，没有说谎。

    段朝意点点头小声说：“你也吃，不喜欢也得先垫垫肚子，饿过劲了会不舒服。一会儿结束了咱们再去外面加餐。”

    江羡很难形容此刻自己的感受，明明身处在沉暑潮湿的环境中，毫无卖相的肉花里都是油腥，鼻腔里像被塞进了大团湿棉花，闷得他眼前不断涌上黑点。

    但突然之间，一阵清凉的风拂面而来，轻柔舒缓地抚过他的额头鬓角，恍若那年的降温贴。他顿时耳清目明，然后从舌尖蔓延开来最喜欢的草莓糖味，甜滋滋的，却又蓦地翻涌起经年的酸。

    有生以来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话。自他记事起，沈青黎便总露出年幼的他看不懂的复杂神情，一遍遍地告诫他要乖要听父亲的话，装成“正常人”一样生活，永远不要对任何人暴露自己的病症。江闻璟嫌他麻烦娇气，而沈青黎即便最清楚他难受，哪怕会反胃呕吐，她也要逼着他吃完，再去认错罚跪，让江闻璟消气。

    只有段朝意，只有她会捧来一片真心，告诉自己生病不是麻烦，难受也别害怕。想吃的不想吃的，都随你的心意，不喜欢就算了，咱们去吃别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眼睛红了？这就被感动啦？好了好了，这道鱼片做的还行，没有刺，尝尝看。”段朝意见人愣神半晌，眼圈却红了大片，眼看就要掉珍珠了，赶忙夹了菜送到他唇边哄着。

    江羡吸了吸鼻子，启唇叼走鱼片卷进嘴里，还坏心思地咬住了她的筷尖，含糊地咕哝：“……好吃，还要。”

    狭长的眼尾弯成好看的弧度，水亮的眼眸清澈见底，满是她的身影。

    看样子坏心情一扫而空了，段朝意气定神闲：“自己吃，自己夹。”

    坐在旁边目睹一切的铁汉江淮之没眼看，压低嗓音训人：“江羡，没长手啊？男子汉大丈夫不成规矩，你这黏糊劲到底跟谁学的，以为自己香饽饽呢，真丢人。”

    如今练就一身自动屏蔽粉色气息技能的季凡跟大师似的，尝一道菜喝一口水，再去尝下一道，边尝边念念有词地点评：“这道凉拌土豆丝，三分熟不能再多了，生硬辛辣难以消化。水煮南瓜，稀烂寡淡，跟嫂子蒸的贝贝南瓜简直是地下天上，完全没有可比性。还有这道农家小炒肉，俗称豆瓣酱半成品，让我们充分感受到沿海地带不缺盐这一事实。而剁椒皮蛋，居然散发出了一种纸醉金迷的糜烂腐坏感。唯独这鱼片，勉强能入口，没有技术含量，也是借了当地海产品丰富的环境资源。”

    虽说这点评毒辣贫嘴了些，但却句句在理，看起来对美食颇有研究。段朝意来了兴趣问他：“季凡，你大学学的什么专业？”

    “嗯？和江羡一样，金融学专业。”季凡有些疑惑。

    他这么一回答，段朝意这才发现自己居然都不知道江羡所学专业，也从来没问过。不过这答案倒也不意外，他们都是家族未来的继承人候选，即便是学习专业方面大概率也无法根据自己的意愿和喜好随心所欲，只能一切为“继承”二字考虑和准备。

    “哦，挺好的。不过，我觉得你有成为美食家的潜力。”

    “真的吗？其实我也这么认为，嫂子你真有眼光！”

    季凡挠了挠头发，得意地仰起下巴可劲显摆。段朝意赞许般地点头，在心里默默琢磨出了点新思路，全然没注意到身边的大狗狗醋得翻天覆地，来来回回扫了他们好几眼，最后蔫蔫地垂下头戳米饭。

    “嘭——”地一声落地闷响和低弱哀切的求救惊呼，引起了阵阵骚乱。大家放下碗筷，循着声音找去。

    段朝意起身定睛一看，斜前方那桌的一位老奶奶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