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者之言

    等到塑料杆子上的葡萄藤开始发黄,那些可怜兮兮的果子瘦出一缕一缕的纹路的时候,牧师们排着队走进告解室,像是工厂中流水线上的商品。

    他们一遍遍口述发生过的事情。因为,文字会消失,图画也会褪色,只有人的记忆、群体的记忆是永恒的。

    这些人透过发黄的树叶与奇异的如同宝石一样的窗户,确认下午三点发生的那场庭审。牧师们将这盛大的梦境当做上天的指示,而他们四周,则藏着试图偷窃神谕的恶魔。

    那些恶魔找到了一部分,偷走了一部分;但是他们没办法彻底打败虔诚的信徒。信徒的精神是永恒的,信徒的记忆也是如此,历史也是如此。

    魔法部对此难以发表看法。

    在无信人眼中,这帮家伙简直是不可理喻。他们是被分开的水银,颤动一下,就又和到一起。前一阵日,因为康奈利·福吉那个蠢货引得掀桌子的那个人到了法庭,现在,所有人都在解决他们的烂摊子。

    我看着下班的人流,他们走向出口,惶惶地结束充满不安的一天。又会在新的早晨再次与我打招呼,度过不知何时就会结束的平静时光。

    那天,当黑猫宣布晚会开始的时候,我们的黑头发美人就滑进看台中央。

    “唉,救主啊。”我回忆起那一天,黑猫调皮地说,“血统实在是当世最复杂的问题之一。”

    在座的巫师无不卑微地低下头颅。尊贵的汤姆·里德尔到底还是没有一位温厚贤良的老祖母值得去询问,他也不知道那些惊人的秘密。

    当天夜晚,我吹灭油灯。那灯就在晚宴上消失。

    弗里西亚的影子透过门底细缝伸进来,我推开门,见到一张宽大的橡木摇篮,里面是两只一模一样的襁褓,上面还堆着两只脏枕头和一套床单。

    摇篮前的木桌上放着枝形烛台,烛座全是鸟爪的形状,七个金烛座上都燃着粗大的蜡烛。此外,桌上还摆着一个大棋盘,棋子雕工精美。

    一块旧地毯上放着矮矮的长凳。另一张桌子上有个金碗和一座蛇状枝形烛台。我在房间里闻到一股硫磺和树脂的气息。

    唉,我在房间中一眼就认出了弗里西亚,床边的小地毯上还坐着一位女士,她长得像我人形的母亲,那个迪明迦。

    女士正在一口锅里搅拌着什么,弄得整个房间都是硫磺味的蒸汽。

    除了这两位,棋桌边上的凳子上还蹲着那只肥胖的黑猫,它的爪子正压着一只棋子【马】

    女士欠身朝我鞠躬,黑猫也跳下桌行礼。它使劲一蹬后爪,却把棋子掉在地上,随即钻到床底下去找它的【马】。

    我坐在一张椅子上,那位女士的眼睛看着我,手却从空荡荡的襁褓里抱出一个婴儿。她伸手,在婴儿的膝盖上涂抹某种冒烟的香膏。

    沉默几秒钟,我意识到,这位女士也在琢磨我。

    此时此刻,究竟是我的思考引发她镜像般的想象;还是我们之间发自内心的互相审视?

    梦境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桥梁,连接此岸与彼岸唯一的通道。

    女士终于开口,她的音节拖长喑哑:“你好,孩子。”她沾满油膏的手伸向我,那只缩在她臂弯里的婴儿突然放生嚎哭。

    弗里西亚从床边拿起长剑,弯身在床底搅了搅,“出来,”她说,“棋不下了。”

    “我找不到马。”黑猫在床底下压着假嗓子说,“不知道它跑到哪里去了,我只找到一只□□。”

    “你以为是在集市吗!”弗里西亚的语气很急,“床底下哪来的□□!把这不值钱的小玩意丢去剧场吧,你要不马上出来,我就算你输了,你这个逃兵!”

    “那可不行,女孩!”黑猫嚷道,一下子就钻出来,爪子里攥着那只【马】。

    “那是我的□□。”大锅前的女士说,“女孩,你得学会接受这些东西。”

    她将手伸进另一只襁褓,真的掏出一只婴儿大小的□□来。接着,女士将婴儿头上的睡帽套在□□头顶,笑着调整角度。

    “不介绍一下吗?”女士笑着问。

    “好吧,给您介绍一下。”弗里西亚刚开口,就自己打住,“唉,妈妈,您看她把自己变成什么样了。”

    我警惕地站起身,一只大鸟也满身灰尘。它后退直立,朝女士鞠了一躬。现在,它的脖子上系着燕尾服白色领结,胸前的皮带上吊着一串珍珠母色的女士望远镜,像是刚从剧场走出来。

    “这都像什么啊,”女士大声说,“你连裤子都没穿,还系什么领结?”

    “女士,鹈鹕是不穿裤子的。”那只鸟说出我心中所想,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您是不是还想我穿上皮靴或者高跟鞋?女士,只有童话里的鹈鹕在会穿那个。可是,您什么时候见过什么人在舞会上不穿漂亮的衬衫,或者不系领结?我今日是参加舞会的,可是我没有漂亮的衬衫,于是就只能系领结了。”

    “我的客人都是大人物,我可不想被轰出去。大家都要打扮得好一点,猫咪也是这样。”

    “你何必又将问题引到我身上。”黑猫颤动着金色的胡子,“在这里,每个人都在选择自己最原初的角色。我知道你不待见我,你们都不待见我......哈,一个不受尊敬的老人的下场就是这样。”

    “你的金色胡子又如何解释?”女士严厉地质问它。

    “我看你是有意与我过不去,”黑猫好似受了委屈,声音发颤,“我发现自己正面临一个严肃的问题:我究竟能不能参与进这个家庭?你对此有何见解?”

    黑猫气呼呼地一肚子委屈,眼看着肚皮要气炸了。

    “你这个无赖,无赖。”弗里西亚摇着头,“每一回你的棋输定了,就要借故耍嘴皮子,像个蹩脚的桥头骗子。坐下来,别在胡说八道了!”

    “我坐,”黑猫说,“不过,我在与你的母亲说话,你又插什么嘴呢。我并不同意你最后的说法,我的话与你一样,绝不胡说八道。”

    “那么,格蕾雅,”黑猫对女士说,“我来向你介绍你的孙女派丽可。她装疯卖傻,无所不能。”

    女士上下打量我,继续将油膏抹在婴儿的腿弯。

    这时,黑猫跳到我的面前,大声说:“看啊,人都在这儿了。格蕾雅,我们这个团体是如此完整,人数不多,三教九流。”

    “是还活着的人。”女士纠正道。她带着奇异的赞赏神色望着我,怀中还抱着那只丑陋的□□。

    黑猫不再说话,它的爪子按在地球仪上。那个丈量世界的仪器做得十分精妙,它转动的时候,蓝色的海波就在球体表面波荡。

    这时候,弗里西亚的棋盘正是兵荒马乱。穿着白袍的王气急败坏地坐在祺格上,绝望地举起双手。三个执斧钺的白色士兵慌张地望着那位挥舞长剑驱使它们进攻的军官。

    前方相连的黑白两格上站着黑猫一方的两名其实,它们胯/下的烈马蓄势待发。

    身上布满灰尘的鸟走到棋盘后面,在白袍王的背上轻轻推了一下。

    白王绝望地双手捂住脸。

    “你这个不守规则的坏孩子。”黑猫嘟囔着吞下胜利的果实,“不过做得好。我们就应该这样,对于败者残酷无情,对于胜者阿谀奉承。”

    “那是你的胜利法则。”弗里西亚说,“我们的时代已经不再兴盛这种东西了。”

    “嗷!那请可爱的弗里西亚说一说,既然我们已经不再有所追求,刚出生的莱丽莎又如何会得到她的玩伴呢?”

    莱丽莎、玩伴。

    我转头看向女士怀里的那只□□,它两栖动物的双眼也在此时转向我。在那细长的瞳孔中,我看见长着长喙的自己。

    “替代者有替代者的胜利法则,被放弃者有被放弃者的生路。命运是公平的。在这里失去,就会在另一个地方得到。”黑猫接着说,“没有人能够占尽好处,这就是我从短暂的凡人生命中学到的。”

    “生命的延续并不代表命运的延续,命运反复无常,生命却是一条直线。如果我们的生命也开始变得反复无常,那必然出现被替代与被放弃的象征。”

    “弗丽达没有来这里,”女士打断黑猫的话,“这不算是一个完整的家庭聚会。”

    “迪明迦也没有来。”我忍不住说,“你们忘记她了吗?”

    在场诸女士将视线放在我身上。无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些人。

    “她再也来不了了。”最后,是弗里西亚幸灾乐祸地说,“她做了那么多错事,活着与死了还有什么区别?”

    “那你们就没有做错过事情吗?”

    “噢,”弗里西亚将王棋身上的袍子脱下来,披在一旁的士兵身上,“这个问题你可不能问我,得问最老的老祖母的多少多少辈老祖母了,对吧?”

    她看向一旁的黑猫:“出卖自己的三个女儿,想来在通往永生的道路上,作为第一个品尝果实的您,应该能够给我们最小的孩子一个满意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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