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徽子没有见过如此明亮的问冥阁。
寒昭烬拔出的神脉泛着纯净的青白色光晕，命册渊阁被彻底照得通明，甚至众生命册陈旧书脊上的字都清晰无比。
问冥灵仙从寒昭烬开始拔神脉的一刻起便被神息压制得再不能出现。
不止问冥灵仙，整座问冥阁都在鬼帝神脉的震慑下不敢造次，芈徽子甚至不用再费神力制衡，但也无法靠近半步鬼帝半步。
酆都鬼帝，战神昆泽。她在心中暗叹。若不是拜七殿下所赐，此时六界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天地。
芈徽子想到孟婆与自己的约定，决意还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她右手拈起，向阁外的阿弥发了一道传念诀。
孟婆命册的最后一页翻开，寒昭烬盘坐于地，神脉从七窍析出后即刻包裹住命册，将陈旧书册托至空中。
但一切似乎并不顺利。
神脉探入孟婆命册的那刻起，寒昭烬的神识便陷入虚无，与神诡莫测的“命”与“运”相接。
长年累月被封神印折磨，痛楚于他的魂魄而言并不陌生，所以连拔出神脉也显得不那么难以忍受。
神识在命册中经过了林藏樾几十次轮回。
白泽降世，将军镇国。
她在寒昭烬被封神印拉入地府后真的安然轮回，忘尽前尘。一次次从一个初生婴孩，牙牙学语，拔节长成，又消亡于生老病死。或是投生山林，身为孤兽，寻觅一生。乃至有一世是一株居于墙隅的蔷薇，静静绽放又悄声消逝，却自顾灿烂，无艾无憾。
直到林藏樾在这一世从踽踽独行世间的少女忽然投身地府，再与自己相遇。
看她在孟婆庄里从一堆散乱的手稿中抬起头，单手捧着脸望向窗外的斜阳与忘川出神。
黄纱曳地，乌发如瀑，狼毫夹在素白指间，杏眸如秋水，似笑非笑地眯着，明朗又温柔，一如初见。那时的林藏樾在写稿间隙偷偷走神，心中描绘鬼帝的阴郁模样，眸光忍不住变得更加柔软甜蜜。
寒昭烬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樾儿，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到底让你等了多久，又失望了多少次呢？
命册中的林藏樾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又或者只是一个巧合也未可知，但她眼波一转，向鬼帝神识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寒昭烬又宠溺又不舍地对她笑了。
纵使当时的林藏樾根本不可能看不到现在的他。
命册里的景象突然变了，变成翻腾的血海，混沌不清的雾瘴。雾气聚成一个看不清模样分不清老幼的身形，而鬼帝神识竟也生出幻影。
血海上的身形用低沉苍老的声音开口：“昆泽，许久不见。”
寒昭烬瞬间声冷：“本座未召天道。”
“我不过是天道留在地府守命册的一道念。”
寒昭烬：“一道念，也想拦本座？”
“改命乃逆天之行，昆泽上神可想好了？”
寒昭烬将神力凝于掌心：“想好了，既然天道瞎了眼，认忠为奸，颠倒黑白，那本座忤逆天道也未尝不可。”
龙鳞鞭应声召出化成蛟龙，尾收于鞭柄握于鬼帝手中，鞭尾是龙头怒嗥，数几丈长的龙身盘踞在主人周身，杀气腾腾。
压抑上千年，昆泽上神的龙鳞鞭终于得以原身现世！
寒昭烬长鞭甩出，龙啸震六界，朝血海冲去。
林藏樾见到九幽素女真身起，便一直以为自己会死在抢到千魂髓之后。
她甚至在封麒麟的锦囊中提前留了一缕神力，哪怕到时自己身死也能让千魂髓自己回地府落于寒昭烬身上。
但取得千魂髓后，她虽没了神脉与功德，但神根还是暂时保下她一条性命。
就在林藏樾以为或许命册写得不那么准时，七殿下从天而降，真正的杀身之祸虽迟但明明白白的到了。
七殿下紧追在她身后，剑锋不住刺来，林藏樾被刺伤时溅起的血不时染着鲜红剑穗。
林藏樾半身被血染透，左避右闪在山石嶙峋间逃命，好几次险些被七殿下一剑封喉。
“林藏樾，你本不该入轮回！”七殿下几次未能得手，往日温和的声音透出疯魔，边说边落于地面。
林藏樾见状，忍着右臂被斩断的剧痛逃往山石林中。
此劫躲不过，但千魂髓还没有送出，无论如何也要再多争取一些时候。
一地碎石嶙峋，七殿下一个站不稳后退几步。
林藏樾见状，一回身钻入石缝之间，长刀已断，神力已绝，她只能拼尽力气用左手扒着石块挡在自己身前，然后扯下腰间的锦囊。
“林藏樾，你以为你能躲本殿多久？”七殿下提剑在石林间行走，长剑划过地面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林藏樾喘着粗气想要去解锦囊，无奈她现在唯有一只左手，只能用牙咬着锦囊的一端，然后手费力地拽开帛带。
撕咬锦囊时，断臂伤口不小心蹭到坚石，痛苦让她嗓子闷哼出声。林藏樾忙停止动作，用浸满鲜血的左右手捂住自己的嘴。
“你在这里。”可七殿下还是停住脚步，邪笑道，“林藏樾，冥神变残鬼，你还有什么。”
一步，两步，三步。
七殿下不慌不忙循声而来，越来越近。
林藏樾头一次快急哭了，她咬紧锦囊猛地一扯，系锦囊的帛带被生生扯断。
锦囊中失明的麒麟幽魂皱着鼻子嗅着林藏樾的血腥气味，它也快到魂断边缘。
林藏樾想将存于锦囊内的一缕神力结成神诀带走千魂髓，可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求你。”林藏樾带着哭腔对麒麟说，“把千魂髓带回地府，给酆都鬼帝寒昭烬。”
七殿下已近到只在十步之内。
“求你。”林藏樾泪如雨下，把千魂髓与最后一缕神力一同系在麒麟身上。
“楚见殊，你与寒昭烬，一个也别想活！”七殿下已到她躲身的石缝前，竖起长剑，眼看就要劈来。
林藏樾自知将绝魂于此，泪痕未干却对麒麟笑道：“去吧，多谢了。”
却听到外面突然一声闷响，紧接着七殿下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九幽素女，你敢动本殿！”
麒麟长吼一声，却并未带着千魂髓离开，而是冲向孟婆——
林藏樾看到麒麟神魂化成血肉，自断臂处生出。
寒昭烬不记得自己身为战神是什么样子。
但黑蛟龙与他心魂合一，呼风唤雨，翻江倒海。黑蛟与战神身形重叠交错，在血海掀起腥风暴雨，与天念幻影交战。
巨响震得整个地府都在颤抖，本是天念设下的血海竟然被鬼帝收为所用，掀起刀剑风浪朝天念攻去。
眨眼功夫天念便在惊雷声中被撕得粉碎，半句遗言也没有留。
血雨落尽时，鬼帝一身玄衣现于赤红之间，长眉黑目，肃杀森然。
但血海并没有消失。
守命天念已灭，寒昭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握紧龙鳞鞭，阖眼收起所有的神息与神力，像不多时前落入问冥开路阵一样，坠入血海中。
问冥阁外，阿弥大声喊道：“蓝掌柜！你有没有带话本！”
柳成荫：“话本？”
阿弥急得满头大汗：“芈大人说，此刻如有功德供奉，或许对姑姑有用！”
柳成荫、白泽和曲敬谣的眼睛同时亮了：“去孟婆庄！现在就去！”
六界论坛里的用户本在年少无知的各自安好着磕CP，突然被论坛两大管理员突然发了两个字体加粗的帖子。
“孟婆大人急需功德！
孟婆大人急需功德！
孟婆大人急需功德！”
阿弥和柳成荫一边哭一边把帖子在所有板块置顶，论坛顿时炸开了锅。
“我孟婆大大为什么突然要功德？是遇到什么难了吗？”
“有什么难能具体说说嘛？”
“问什么问！快供功德！管理员都急成这样了！你以后还想不想看新话本！”
“地府的家人们冲！孟婆大人平过炼狱乱，救了我们好多魂！”
“阿弥陀佛，佛界的朋友这个时间有醒着的么？”
“怎么供功德？把所有话本再买三套够不够？”
“可以！记得用功德别用银钱！”
“冲！”
“买了买了，三百功德供孟婆大人！”
“我也买了！”
“直接烧香管不管用！”
“奔走相告，用功德买话本不要用银钱！孟婆大人需要功德！”
白泽去请来司曹阎王，请他尽快把五界供给孟婆的功德送过来。
柳成荫擦了一把眼睛，给每个人留言道谢。
阿弥放声大哭，语无伦次：“姑姑，姑姑，你看论坛，你看……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千魂髓在麒麟化成的手中，林藏樾震惊地看着石缝外七殿下一剑刺向方才拦住他杀林藏樾的九幽素女。
九幽素女被上神剑气震得飞撞上林藏樾藏身的石缝间。
石头被撞倒，七殿下朝林藏樾走过来。
而脚下九幽素女的身体已经开始消散，一双凸出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天，含糊不清地说出最后一句话：“阿墨知道，我只想救人，真的不愿杀人。”
林藏樾站直身体。
“你竟然还活着。”七殿下的星目变得无比阴邪，他用剑锋指着林藏樾，神力从剑锋溢出，把她的身体钉至空中。
林藏樾杏眸平静俯视七殿下：“庚川，乌扬嘎的魂魄在哪里？”
七殿下先是一惊，而后大笑出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想着救人。本殿该怎么说你好呢？”
他晃了晃剑柄上的红穗。
林藏樾了然：“我甘愿受死，不过要你放过乌扬嘎。”
“又在和本殿讲条件？楚见殊，你可真是一点都没有变。”七殿下不无讽刺，“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你没有筹码了。”
林藏樾嘴角勾起：“我神根犹在，仍是地府冥神孟婆，你弑神，一样会遭天罚。”
她的死，也可以做筹码。
七殿下神色有了细微的变化。
林藏樾死死盯住他的脸：“我自剜神根，你便可动手。”
七殿下思索片刻，解下剑穗朝空中一抛：“横竖江醉墨也没用了。”
剑穗消失于半空，七殿下在剑锋加重神力：“林藏樾，你若是食言，本殿就用这把剑亲手把你的神根剜出来。”
林藏樾一笑：“地府孟婆林藏樾，从来一言九鼎。”
她抬起头，借着麒麟幽魂的神力把心脉间最后的神根一点一点拔起。
好疼。
樾儿好疼。
林藏樾在心中悄悄对寒昭烬说。
我这次，真的回不去了。
惊雷起，赤云滚滚。
“你……你竟然还能召出天道！”七殿下慌乱地看着苍穹，“你以为天道会救你的性命吗？！”
过了这么久，六界应当供了许多功德给孟婆，但是——
曲敬谣烦躁地来回翻着看林藏樾的吏薄，突然拍案：“为什么给姑姑的功德全都供不进她的魂魄？！”
白泽与司曹阎王异口同声：“什么？！”
柳成荫跌坐在地：“姑姑她……”
曲敬谣尖声打断：“没有！吏簿未消，姑姑还没有魂散。”
白泽跌坐在地：“难道是天道要断林姑姑的生机？”
七殿下的无措松懈了剑锋神力。
惊雷越来越密集，天道却始终不语。
林藏樾摸到一块碎石抬手划破自己的额间，借麒麟神力腾于空中，以手指为笔，以血为墨，以负苍黑海为幕，将千年前的大冤一一写明。
从昆泽战神入人间寻镇国将军，到七殿下庚川窥得天机。
从将军府满门魂断，到无数忠烈不得轮回。
从杀尽天下亦不足惜的扭曲野心，到一场被天道强行牵错的悲惨因果。
孟婆血书，六界震动，天地哀鸣。
林藏樾写完后，整个人像是断了线的木偶，直直摔回地面，用麒麟神力凝成神诀附在千魂髓之上。
七殿下依旧大声叫嚣：“封神印是天道落给寒昭烬的！天道已定的前尘旧事，哪有那么容易翻案！”
“回去吧。”她不理会，对自己的右臂道，“让他们都忘了我。”
麒麟固执不肯离去，千魂髓却已随神诀飞起。
“千魂髓！！”七殿下大喊一声，飞身而起，持剑劈去。
惊雷就在此时又起，迅速结成紫电。
这一回，竟然直直朝七殿下而去！
开始魂散的林藏樾看着千魂髓已经跟着神诀远去，不再理会七殿下被天道紫电带去何处。
好冷，原来魂散的感觉是这样的。
但她满足地闭上眼睛，心中念着此世在太阴殿第一次见到寒昭烬的场景。
桃花眼眸妖治勾魂，黑眉入鬓，英朗俊逸。偏生浑身拖着铁索，叫人没来由的心疼。
他真好看。
彼时的林藏樾这么想道。
问冥阁中，几道裂痕突然在阁身蜿蜒。
鬼帝神脉的光越来越弱。
孟婆庄里。
曲敬谣突然大喊：“姑姑的魂魄受功德了！”
孟婆的命册上，最后一行字已经不知何时变了。
千魂髓出，孟婆魂归。
终于，寒昭烬无力地垂下头。
林藏樾忽然感觉浑身一暖，巨额功德注入魂魄，把魂散的冰凉驱散得一干二净。
麒麟在体内咆哮着，她感到自己被什么力量一把拉起，追着千魂髓的轨迹飞起。
寒昭烬被猛地斥出问冥阁，一朵半开的莲花从虚无中破空落下，随后长了眼睛一般注入他的心脉。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道明光冲入问冥阁，熟悉的麒麟咆哮真切地响在耳边。
问冥阁收回了改命的幽魂，重写命册。
门要关了。
林藏樾背对他在问冥阁内，白衣沾血，右臂若隐若现出麒麟的面目。
寒昭烬撑起身体，大喊着朝问冥阁跌跌撞撞跑过去：“樾儿！”
“楚见殊！”
“林藏樾！”
惊雷突然由远及近一阵阵响起，他摔倒在地。
林藏樾回眸，看到鬼帝身上绑缚千年的铁索开始断裂，在灿若星宿的泪光中释然地笑了。
爆裂雷声炸破天际，最后一根封神铁索应声而断，封神印解。
鬼帝昏倒在原地。
印中封住的无数冤魂飞向鬼门关，迟来千年的轮回终于开启。
问冥阁的大门彻底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