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蒙目

    是气味。

    明明是如此茂密的松林,成行成畦的药草,却没有半分松香药气,连月色下宽阔晶莹的长河也没有水气,只有阵阵突兀孤独的凉意。

    林藏樾被掐到近乎窒息,她双手下意识地想要去抠开扼在脖间的冰冷手指,竟然只摸到一阵空。唯有神力不断从七窍流逝,在双眼中蒙上一层血色,直到原本看到的景象模模糊糊地被阻隔在视线之外,她终于想明白了这究竟怎么回事。

    山门前饮下的第一碗药蒙蔽住她的眼睛,让她入负苍后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象。麒麟双目已瞎,未曾服药又被林藏樾困于墨玉里,自然看不到外面的情景,所以在那只玉兔出现时它只感到凶险靠近,勒紧手腕是为了提醒被蒙蔽着看不到危险的主人。

    银纱般的神力在加速溢出,源源不断朝小木屋前的鬼影汇去。林藏樾不能自控地张开嘴,嗓间发出锈刀锯木的瘆人声响,望着空中血色描边的月亮。

    连素女真身都还没见到,若是现在就死未免太过冤枉。可孤身入局,扼于喉咙间的力量大有不取她性命不罢休之势,如何自救?

    麒麟在灵囊里急得嗥叫不止,开始试图用蛮力冲出护主。林藏樾怕麒麟冲出灵囊后有危险,右手下意识地攥住灵囊。她已经无法精准控制神力,掌心指尖胡乱渗出十分不稳的灵流。

    断断续续的银纱神力却惹得麒麟更加急躁,眼看灵囊渐渐守不住,林藏樾一个心急间竟然从心间分出一道极强的神力,宛如切断一段神脉般痛楚难忍。

    蛮力冲撞被神力隔绝在灵囊内。林藏樾在心间传来的剧痛中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

    麒麟已双目失明,如果自己注定断魂于此,至少要留它一缕魂魄回归地府,这样也算——

    扼在脖颈间的力量忽然一松,竟然转而朝着方才神力流过的腕间掌心而去,猛地勒紧她的手腕。

    林藏樾突如醍醐灌顶。

    素女造出的幽魂幻象原来是以神力聚合来分辨她的命门!被扼颈后神脉为护性命本能地汇于心脉颈间,吸引住幽魂越掐越紧。

    幽魂幻象掐住她手腕的力量又忽然变得有些犹豫,似是发现了有些不对。生路转瞬即逝,她别无选择凝神静气将神脉间所有神力连根凝起,随后没有半分迟疑地将神力尽数灌注向右臂。

    像是被自己瞬间将胸腔中十数条心脉斩断,又像是把心脏生生挖出,掀天倒海的痛苦让林藏樾眼眸瞪到几乎要凸出来,大脑和眸间都是一片被血慢慢浸透的空白,无法呼吸,嗓子发出濒死野兽一样的痛嗥。

    断神脉。

    生不如死。

    幽魂紧绕在脖间的力量果然一顿,随后立时向她的右臂移动过去。

    一大口空气终于重新顺畅盈入鼻腔,林藏樾拼尽残余的神力召出长刀,握于左手中。

    “呃——!”她发出一声嘶哑吼叫,凛冽的长刀如闪电划过,朝自己右臂的方向砍了过去。

    刀刃被什么拦住劈下的雪光,又什么都看不到。

    刺耳的尖叫从四面八方击入耳膜,林藏樾来不及感受自己的右臂是被幽魂捏碎了骨头还是已经被自己误砍断便从半空中坠落。长刀在手中挥舞成环,刀刃把湿凉的空气搅成浑浊又脆弱的风,将将能让她踩着借力,踉踉跄跄跌回岸边。

    心击如擂,耳边环绕着尖锐的鸣叫,眼前松林明月的幻象忽得变成黑石嶙峋的山谷,忽得又变回原样。长刀温热的血沿着右手袖口滴滴落下,林藏樾握刀的手在止不住的发抖,右臂尚在,但被幽魂掐过的地方却已血肉模糊,冷意与血的黏腻附于骨上,雪白的衣袖被血染透。

    被狠力断出的神力慢慢归回原位,但神脉几乎已断了大半,神力无处可依,开始在血肉中灼烧。

    视线逐渐落回幻境时,林藏樾看到被斩去几乎半个身体的素女幽魂向她缓缓飘过来。幽魂长发覆面看不清面容,群衫及地,方才那一刀沿着幽魂的脖颈从左斩至腰部,缺口黑黢黢的骇人。而幻境似乎跟着这一刀晃了几回,景象变得有些模糊。

    幻境与幽魂有关!

    模样可怖的幽魂越来越近,林藏樾握紧刀柄定神迎战。

    破幽魂,便可破困局。

    寒昭烬站在一片阴恻恻的翠火间,周围明明安静无声,他却觉得吵闹得厉害,忍不住问道:“这些……是什么声音?”

    “声音?”芈徽子稍稍一惊,旋即了悟,“并非有人说话,而是古往今来的所有魂魄生死天机皆寄于阁中,喜忧怨欲多了,初入者自然觉得吵闹。”

    寒昭烬看着眼前银河一般的火丛挑眉:“可本座并非第一次入问冥阁。”

    “那时陛下为问命而来,问冥阁已预知陛下之意,自然幻化成旁的景象。今日无人问命,司狱以神魂为祭开阁,现下陛下看到的是阁中本来模样。”芈徽子摘下步摇朝虚无中一划。

    那些声音和火光像被什么吓到了,杂乱无章地朝四面八方缩起来,最后一簇翠火落定时,寒昭烬与芈徽子面前铺开一片无穷无尽的旷野,其间弯弯曲曲的小路有无处岔道,如同迷宫般通向望不清的远方。

    “陛下,请随铃声来。”芈徽子发出一串笑声,她将步摇插回发髻间,轻快的步伐带起腕间脚踝的金铃碰撞清脆作响,整个人不过眨眼功夫便被黑暗吞没。

    “若是跟丢了,就救不了林姑姑了。”她的声音从不知哪个方向传来,又像是寒昭烬脑海里的幻听。

    寒昭烬忙紧步跟上去,可明明只差了两三步的距离,却再也不见司命阎王的小小身影,似乎芈徽子已融身于问冥塔,唯有金铃碰撞声与她的笑声诡异地缠绕在一起,忽强忽弱,忽近忽远地在前引路。

    叮铃铃。

    叮。

    叮铃。

    翠火摇摇曳曳,光影摇晃在寒昭烬的脸上。

    林藏樾再次被莫名出现在身后的幽魂推出阴诡一掌后,踉跄着往前跌跑两步,好容易才以长刀稳住身形不至狼狈摔倒。

    鏖战几炷香的时间,林藏樾愤恼怒火交杂直冲天灵盖。幽魂的招数缓而稀,林藏樾每每一顿抡刀猛如虎觉得自己快要一招制胜时,都能收获幽魂忽然出现在身后给自己阴恻一掌的“惊喜”。

    无根可依的神力冲撞血脉,从皮肉溢出,林藏樾周身缠绕着薄银纱雾般的神力,炙烤得她眼眶发红。

    眼?

    现在她看到的一切都还是幽魂造出的幻境,幽魂当然是想从哪里揍她就从哪里揍她。

    林藏樾看着不远处蛰伏在暗处的素女幽魂,怀疑自己是不是把脑子和神脉一起掐出去了。她深深叹一口气,长刀“哐”得插入石缝,她从衣衫上撕下一条长长的血帛,抬手遮住自己的双目,帛尾系紧,垂于脑后。

    若看到的是扰人心神的假象,不如遮住双目。

    眼前一片黑暗的林藏樾站在原地不动,调起所有精力听着周身的声响。

    风声。

    水流。

    幽魂走路时双足并不着地,甚至根本无从得知长长的衣袍下有无腿脚,如此这般敌不动我不动,怕是自己血尽神竭也不会有半分进展。

    林藏樾干脆举刀循着记忆里幽魂所在的方向冲了过去,口中叫嚣得非常大胆。

    “什么素女不素女,只知道躲在幻境后面使暗招推人,今天本姑姑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荤什么是素!”

    刀刃砍过空气,林藏樾不出意外地又遭了左后背狠狠一推。她不顾痛楚,停下动作仔细听幽魂所在处的动静。

    太快了,没有听到。

    林藏樾又开始找打式挑衅:“你为什么被天道罚于这寸草不生的死地,自己心里没点数么?!”

    Duang!

    有一掌推得她往水流声处靠近几步。

    虽有水声掩盖,但林藏樾还是听到了一点不一样的风声,她当即愈发嚣张,长刀胡乱从空中劈过。

    “为何不敢出来正面交战,是怕了吧,怕本姑姑的长刀把你片成涮羊肉!”

    幽魂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分辨林藏樾说的后半句是什么意思,旋即还是一巴掌抽在了她的右脸与右肩之间。

    咻——!一声短而脆的风从耳边响过,声如筝弦浅拨,这一回林藏樾随被打得满眼冒金星,听得格外清晰。

    她悄悄握紧长刀,喊出致命一击。

    “你守着负苍山,是因为连千魂髓也救不了你吗?哈哈哈哈哈……”

    林藏樾欠揍又不羁的笑声在空中回荡,终于彻底惹怒了幽魂。她听到筝音从前方传过来,当即提刀迎风而上。刀刃快如闪电,劈过的感觉终于不是之前劈空那般,而如凌空划开一道轻纱软帛。

    幽魂急怒,无需林藏樾再出言不逊便开始围着她出招。

    风声凝成的筝音疾速而诡异,却再没有远离过林藏樾的身影与刀锋。明月之下孟婆衣衫半白半血,长刀在左手中挥舞成无数雷霆万钧的锋利流星,身形轻如流云,刀风过处夺命断魂。

    刀刃越挥越快,筝音越舞越急,终于林藏樾听到沉重的筝响朝自己正面扑过来。她屏气凝神,在风声无限靠近的时候忽然脚尖点地,凌空翻身越过,在落地的一刻势如闪电转身,一刀劈下——

    沉重的闷响后,万物突然静止,一阵带着药香的阴冷烈风扑面拂来。

    跪地的林藏樾解开遮住双目的血帛。松林明月的清心之境不见了,面前是黑石嶙峋的开阔山谷,八面皆是高耸戳天的巨山,山影浓黑宛若鬼怪,不远不近地压迫着感官。

    一口压了许久的浓血从她口中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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