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破

    鱼骨刃每出一刀,都带着积压千年的恨意,与孟婆的长刀明光拼杀,迅猛若六月雷电交击,招招直指关要命门,毫不相让。碎成齑粉的鱼骨与染了血腥的神力光碎在二人身旁不断飘散,背后却跟着更加致命的杀招。

    林藏樾弯腰躲过骨刃,长刀在背上飞转一周后稳稳落回掌心,她横起刀柄档在身前挡住直劈下来的骨刃。聚尸蠃鱼的脸近在咫尺,布满了蜿蜒凹凸的黑赤经脉,杏眸对上黄白鱼目,林藏樾咬牙发力,将对方生生逼退二十几步,而后右手猛地用力把他钉上鱼腹内壁,左手迅速结下一道符诀,金光成索,把已经七窍流血的蠃鱼结结实实绑了起来。

    蠃鱼被仇恨冲得发了狂,以命相拼,鏖战大半个时辰后终于有了这一丝松懈。他用流血的眼睛看着林藏樾,满是无法稀释的仇恨。

    林藏樾抹了一把脸上正在流血的刀伤:“聚尸蠃鱼,我本有意渡你。”

    蠃鱼无力冷笑:“渡我?我被封在负苍黑海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上千年,你一句渡我,便可勾去当年债?孟婆这话,说的未免太过轻巧。”

    “我知道我说多少遍你都不信,但当年把你封入魔界的不是我。”林藏樾心中暗暗叹息,“你把性命牵入魔息,现下已近乎耗尽,再晚一些,就真的无法回头了。”

    “回头?”成柱的血泪从蠃鱼眼眶中倾泻而下,“哪怕你渡了我,凭天道老儿的习惯,一样是把我封入另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和这负苍黑海又有何区别?!”

    林藏樾突然无言以对,九首鬼鸟虽被自己渡化,仍然落得永世守井的结局。

    “当年是我为祸世间,早就没了回头的路,不如今日在此你死我活来得痛快!”蠃鱼七窍流出的血越来越多,顺着他已经腐烂了一半的脸庞不住流下,竟然将林藏樾的缚魔符诀融化,滴在长刀上时,竟然将长刀生生刺穿,他歪头笑道,“这阵法,不死不破。”

    不好!

    林藏樾紧退几步。

    聚尸蠃鱼没有再追上来,他将自己的脖颈与手腕全部划破,用血浸透鱼骨刃,空挥出怪异的姿势。血色虚影从招式里闪出,凝成赤色的雾气缠绕在聚尸蠃鱼身周,慢慢充斥了整个鱼腹。

    这是什么?林藏樾忙用符诀凭空幻化出一张遮面,挡住自己的口鼻。

    可还是晚了。赤雾透过肌肤渗入血脉,侵染神识,一阵头晕目眩后,怨念从林藏樾心头升起。

    为什么。

    她凝起一道清心诀,用力打入自己的额间。

    瞎了双目的麒麟被林藏樾用神力护在角落,急得原地打转,四爪将脚下的血肉抓成烂泥,一下下撞击着轮回结界想要冲出来。

    楚家满门忠烈,为何要因庚川的私心不得善终。天道又为何如此不长眼睛,任凭庚川把几十万血海因果牵到自己身上。又凭什么让寒昭烬无辜代自己受过,千年来无人问津?

    为什么。

    为什么偏要是我。

    林藏樾用力晃晃脑袋,但心中沸汤般不住翻滚愤怒的烦闷快要将她憋疯了。

    为什么世间不公从未止歇,为什么天道无情从不问纵横缘由,不分青红皂白只给出不近人情的结果?

    林藏樾拿刀的手开始发抖,杏眸中渐渐有猩红的颜色一波猛似一波地冲击瞳仁。麒麟鼻间闷哼,后退几步,准备用兽身拼死冲开结界去叫回林藏樾的清醒神识。

    聚尸蠃鱼已经虚弱到极致,他吐出腐肉脓血后跌在地上,发出一阵狂笑:“什么地府孟婆,轮回冥神,世间万物皆有冤屈,不过需要有人轻轻一推,便可毁天灭地,神也堕魔。”

    林藏樾的神识全然被怨恨挤占,掌心的神光染上晦暗的夜色。

    “林藏樾。”

    她竟然听到有个陌生声音在耳边对自己说话。

    “要救寒昭烬,你也可以不必死。”

    林藏樾修眉皱起。

    “你本该以楚见殊之身飞升上神,却被庚川错压千年。直到成为孟婆,压抑千年的神力才得以施展。你所能做的,远比现在更多。比如屠尽天界,拔出天界众神的神髓,难道还救不了一个被陷害的寒昭烬?何必非要枉送自己的性命。”

    林藏樾的额间渗出汗珠。

    “你心中明白,你做得到。”

    麒麟撞得头破血流,急切地高嗥,准备再一次冲撞结界。聚尸蠃鱼还在狂笑着,仿佛是在等着孟婆成魔。

    林藏樾的眼前掠过无数前世今生的记忆,闪回过无数人的脸。很多人在惨叫,在哭泣,在不甘,在挽留。穿过一片远到像是没有尽头的喧嚣后,她终于置身一片安静的雪原中。

    这里是前世的雍错藏布雪山,是寒昭烬被封神加印的地方,是七殿下赢下全局的定音,也是她一切恐惧与怨恨的终点。

    雪原并不是空无一人,楚见殊穿着破碎的战甲,双脚渗出有不断绽开的血莲,站在她的对面。

    抛去所有的爱恨恩仇,至亲至爱,所有撕心裂肺的苦楚,不愿触碰的恐惧,进退无路的死局,那个唯一不能逃避的人是自己。

    楚见殊脸上有血污和硝烟,她用长刀撑住身体,脊背依旧挺得很直:“你在映魂湖都见了。”

    林藏樾一时说不出话来,用力点点头。

    楚见殊露出宽慰的神色:“这一路你把我寻回来,不枉本帅在此处等了这上千春秋。”

    这埋藏了千年的恩怨因果,总有要被揭于世间的一日。浑身是伤的将军在这片雪原里困了千年,也总要有一个结局。

    林藏樾:“你怨么?”

    楚见殊惊讶道:“我就是你啊。”

    林藏樾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回答了自己:“怨过。”

    楚见殊似乎早已料到这个回答,云淡风轻地问道:“那现在呢?”

    风撕碎雪絮,林藏樾沉默了许久,她踩着被血染透的白雪走到楚见殊面前,将手覆在她握刀的手上,沙哑问道:“将军,你都听到了,我们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嗯,我知道,你也一早便知道了。”

    “你会怎么选?”

    楚见殊的眼睛很亮,她的眼睛蓄起清亮的泪光,看着林藏樾像在看天边即将穿云破晓的第一束日光:“孟婆,我们会走出这片雪原。”

    她抬头看着漫天飞雪,终于释然:“从此以后,便是入梦的风雪再大,亦不能再动摇心志分毫。”

    林藏樾的杏眸里划出一行滚烫。

    她与楚见殊四目相对,而后同时笑了起来,笑声响彻依旧肆虐的风雪,直冲山林云霄,终于把这片雪原化作疏阔天地。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添了许多急躁:“林藏樾,这本就是是天道欠你的,去拿回来。”

    “是啊,本是欠我的,该拿回来。”林藏樾转过身的时候,楚见殊已经消失不见,她独立于茫茫雪原间,却唯余一身磊落与坚毅,“但不是走你指的那条路。”

    麒麟撞碎结界,朝林藏樾冲过来。蠃鱼造出的赤雾里,林藏樾猛地睁开眼睛,瞳仁里的猩红褪得干干净净。

    她一把拽回试图挡在自己面前的麒麟,干脆利落地将它封回腕间墨玉,随后把长刀负于身后,双手掌心凝出没有半分乌色的刺目明光,双脚慢慢离地。

    聚尸蠃鱼被反噬得血肉开裂,他的脸变得扭曲极了,伸手指着悬于半空的林藏樾,奄奄一息:“你……你竟然……”

    “我夫寒昭烬将你封入负苍黑海,本以为你能悔悟,或有一线生机。可如今你不惜用性命相拼,将自己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林藏樾双臂向两侧画出弧形,终交错合于胸前,神力凝成一把刀,她周身的明光愈来愈强,良久,轻叹一声,“罢了。”

    汹涌的负苍黑海海面腾起一声巨响,鸳鸯哀鸣声中,海水被炸出数百尺高的墙,水中夹杂着无数鱼骨与腐肉,被抛上空中,随海水落回黑海,最后冲散,再无法聚而成形。

    林藏樾的身形在海水落尽时出现,轮回神力铺成金光栈道,从海中央指向负苍山。她没有再多看脚下的黑海一眼,洁白丝履踏在神道上,大步流星地向负苍山走去。

    看起来并不遥远的路,林藏樾却整整走了近两个时辰。

    等她踏上山底黑石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魔界没有星月,连像地府那样模糊的月影也没有,高耸庞大的负苍山矗立在面前,青黑山石叠成可怖的压迫感,垂直向下。

    面前是一段路不见路、阶不成阶的山坡,尽头便是山门,偶有残破苍白的光团散落在地,让这里不至于全然黑暗。黑海在后,与青山一起掀起冷风,吹过林藏樾坚毅的神情。

    她拿稳长刀,朝山门走去。

    这里静极了,仿佛已经万年不曾有人神鬼怪的踪迹,山石湿滑,寒凉拔地而起。

    林藏樾想过负苍山可能有的无数凶险,可当她走到紧闭的山门前时,眼前的景象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山门前有张破旧洁净的长条木桌,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三碗尚冒着热气的汤药。

    一团光团适时地被风吹过来,照着药气沉默氤氲盘绕。如同在山门前专程等了林藏樾许久,又像有谁特意为某位故人刚刚斟好的接风苦茶。

    林藏樾停下脚步,不再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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