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挂

    后半夜沈执荑翻来覆去都没有睡着,她想睡着,想梦见那个最爱她的少年郎。

    可上天薄幸,终究没有随她的愿。

    第二日梳妆时,夏橘瞧沈执荑眼下浓厚的黑色暗沉,特地给她上了更明艳的妆,来压下她如今的憔悴。

    沈执荑没有拒绝,只是漠然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想挤出一个笑,却发现不论怎么努力,嘴角也弯不了几分。

    “走罢,怕是迟了。”她止住夏橘往她头上簪珠翠的动作。

    金钗玉环太重,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南州难得下场大雪,沈执荑因为这雪脚步慢了些许—这几年,她总觉得时常心绪难宁,做事走路都慢。

    并非她不想雷厉风行,而是压抑的日子过久了,想如少时般恣意都不成。

    等到婆母王拂云屋里时,她当真是最后到的。她自知理亏,忙跪下认错。

    王夫人只温柔挥挥手,声音温柔似水:“无碍,外头雪下的大,你的院偏了些,来得迟也是情理之中。”

    沈执荑恭顺起身,再给王夫人欠身致歉。

    婆母这话看似宽容,其实也是提点她。

    四年前,是李存和她吵得最凶的时候,他有次气不过便把她迁去李府最偏僻的小院。

    王夫人知道后,忙让人把她迁到如今的院子,还罚李存跪了五日祠堂。

    外人看来王夫人是不偏不倚的好婆母。

    可真说起来,若当真希望她与李存好,便该让她迁回李存的院子里,更不该由王夫人出面重罚李存。

    李存当然不会记恨自己亲娘,那他就只会把跪祠堂的苦和屈辱,一并算到沈执荑身上。

    “哎呀,拂云对媳妇真和对自己女儿一般。”说这话的是李府二房的伯母。

    沈执荑闻言轻笑,低头不语。

    王夫人微笑:“那也是她确实讨人喜欢。”

    沈执荑听到这话心里却没有多少高兴。毕竟,年少时,王夫人最是看不起她的。

    她未嫁时,南州城的贵妇人个个都提防着她。

    谁都不想自家儿子娶个空有美貌,却出身寒微的姑娘。

    如今王夫人却还要反过来夸自己,沈执荑只觉得好笑。

    天寒地冻,王夫人很快就打发走其他几房的人,独独喊住沈执荑。

    王夫人仍是一副慈母模样:“听说这几日存儿又为难你呢?”

    沈执荑自然不会承认:“没有这回事,想来是下人胡乱传了些谣言。”

    她当然讨厌李存,但她还没傻到在王夫人面前说李存坏话。

    听到这话,王夫人心满意足,她原本也是看不上沈执荑这样出身的。不过出身低自有出身低的好处,就比如像如今这样好拿捏。

    王夫人:“存儿恨你,无非是因为当年那个贱婢的死……男人嘛,哪会真一直念着谁。你又生的好看,服个软,就和存儿把这日子过下去。”

    沈执荑听到这话抓紧袖口。

    其实,她是知道李存这两年也想和她好好过的。

    只是刚进府时,李存那些奚落和暴力,后来李存还寻由头差点打残她的陪嫁丫鬟。

    她不可能和李存过下去。

    王夫人见沈执荑呆头鹅的样子,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多少,复又劝道:“当年那件事,若不是存儿保你,你怕早就是枯骨一具。”

    是了,李存也总是拿当年他在沈家要将她沉塘时,出面保下她来说事。

    沈执荑从前也是感激的,只是现在想想,从沈家到李府,何尝不是换了个监牢。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反驳:“婆母说的是。”

    王夫人觉得她应当是听进去话,方才悠悠开口劝道:“颖慧那孩子入府也有一段日子,不知你们可相处得来?”

    “颖慧是个很好的姑娘。”沈执荑随口道。

    实际上,她到现在连王颖慧的样子都没有记住。

    只隐约记得那人和李存心心念念的人长得像,李存宝贝得很,甚至都不让王颖慧来她院里请安。

    王夫人拉着沈执荑的手,语气温柔:“那便好,我就是想和你说关于颖慧的事情。”

    “你不擅长中馈之事,我想颖慧这孩子从小就是照着当家主母培养的,把这中馈交给她,咱们都放心。”

    沈执荑闻言终于明白王夫人今日的目的,也想明白王颖慧会来做妾的原因。

    王颖慧是照着主母培养的,那她沈执荑算什么呢?

    不过她还是没有理论,只是顺从道:“我都听婆母的。”

    若是五年前,兴许沈执荑还会争,而现在她已经不想浪费心力去争了。

    王夫人:“我的好媳妇,你还真是识大体。”

    等沈执荑离开后,王夫人才问身边的嬷嬷:“昨个儿,存儿没歇她屋里?”

    嬷嬷摇头:“听说世子进去待了半个时辰,不知发生了些什么,拂袖便去了表姑娘房里。”

    王夫人满意点头:“存儿怕是心头已经有她了,不过这姑娘倔得很,怕是不肯和好。”

    “可刚刚少夫人一句辩白都没有……”

    王夫人打断嬷嬷:“嘴上不说,心里可不一定。”

    当年,存儿尚无功名却与一妓子闹得满城风雨,她万般无奈下,只得答应存儿娶沈执荑这个小吏之女。

    如今,存儿已经有官职在身,还颇得圣上眷顾。瞧瞧今年宫里给的赏赐,足足比旁人多了一倍。

    沈执荑这样的卑贱之躯,做这五年的世子夫人已经是便宜她了。

    她让表侄入府做妾,可不打算让侄女做一辈子妾的。

    只要世子夫人死了,那偌大的县公府总得有个新的世子夫人。

    王夫人仍旧满脸慈爱地问:“之前的那些药有人察觉吗?“

    嬷嬷:“夫人放心,夏橘做事一向谨慎。”

    -

    夏橘端上一碗药:“夫人,该喝药了。”

    沈执荑正从箱底将从前陈习彧送她的帖子放到桌上展开。

    听到夏橘的话,她接过药碗仰头引下。

    这药她喝了五年,起初是为调理身子,后来她发现药里被人加了毒药。

    分量算不得太重,只是喝上个三年五载,人的身子自然就会被掏空。

    她早就不想活了,虽不知道这毒药是谁下的,但也算是成全她。

    她将计就计,这添了毒的药也喝了快有小半年。

    夏橘接过空碗,见沈执荑坐着轻抚字帖的样子。

    女人月白的衣衫被寒风吹得衣袂飘飖,原本是极秾艳多姿的面容,却在低头看字帖时染满温柔。

    夏橘甚至从未见过沈执荑用这般柔情的目光看过世子。

    沈执荑的手轻抚过这些经年泛黄的字帖,手指在字的一横一竖上停留。

    看的是字,想的却是人。

    “夫人,王姨娘来了。”沈执荑连忙把帖子合上,藏到桌上的几本闲书下。

    王颖慧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沈执荑木然端坐在书桌前的样子。

    她语气恭谨:“夫人这是在看书?”

    沈执荑装作这才听到声音的样子,她抬眼徐徐道:“随手翻翻。”

    她说话时总是慢慢的,像是对什么都不在意,只是落到王颖慧耳里这就是对她的不屑。

    没进李府前,王颖慧对这位世子夫人从未放在眼里过。

    传闻中的沈执荑出身寒微,鄙薄粗陋。

    虽说曾有“南州春色十,沈女占九分”的美誉,但表哥这都看了整整五年,怕是再喜欢也腻味。

    然而,进府那日她给主母奉茶时,她才明白自己的无知。

    这样的美人若不是对表哥无半分情意,只怕表哥也不可能冷落她。

    也正因此,她在李府想要上位恐怕并非易事。

    “夫人,我是来给您送东西。”王颖慧压下心底的思绪,唤来侍女,“这是这次宫里赏的缎子。世子想必给您也送了,只是我觉得这匹很衬您,便给您送来。”

    沈执荑听到前半句,还以为王颖慧这人不愧是世家大族的女儿,已经看破李存薄情的真面目,来和自己打好关系。

    只是听到对方这整句话,她就明白王颖慧这是来炫耀的。因为李存是从不会把宫里年末的赏赐送到她房里的。

    沈执荑却不嫉妒王颖慧,只是仔细瞧了瞧她。

    确实和李存的心上人生得很像,表面又是弱柳扶风的性子。

    不然,以李存精明算计的性格,是断然不敢做出把帝王所赐的物品,送给一个妾室的。

    果真是情深误人。

    “这布……”沈执荑见到侍女手中木盘上的锦缎,原本的推辞被她咽了下去:“这布确实不错,那我便收下了。”

    “只是我也不能白收,这本书是孤本,我读书不多也是浪费,你便拿去看。”沈执荑从桌上随手抽出一本书递给王颖慧,“那便多谢妹妹了。”

    王颖慧原是想来刺激沈执荑的,本就笃定对方不会收,而且就算是收下,她转头去世子那儿告她一状也未尝不可。

    可眼下沈执荑却把这件事处理得滴水不漏。

    没气到沈执荑不说,还赔了一匹好布料的王颖慧拿着书册转头就走。

    夏橘上前道:“这王姨娘实在是不懂事……夫人,您怎么想着要收下这东西。”

    沈执荑没说话,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幻境中,拿起那匹布轻轻抚摸。

    这匹布是紫色的,却不是俗气的紫,像是紫藤萝的紫,深深浅浅渐变,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如果做成衣服一定很好看,她离开县公府那天一定要穿这身。

    “你送到四姨娘屋里去,烦请她帮我赶一身裙子出来。”沈执荑满意轻笑把东西递给夏橘。

    夏橘这才发现夫人居然笑了,平素甚少欢心的人居然因为一匹布就笑了。

    “你还有事吗?”沈执荑见夏橘迟迟不走,有些疑惑。

    夏橘忙道:“沈老夫人说,年关将至想您了。”

    沈执荑听到这话有些羞愧地低头:“我过几日就去看阿娘。”

    若说她心里为数不多的牵挂,那便是阿娘了。

    从前母女俩相依为命,在街头卖艺为生的日子,她从不敢忘记,真切地记得阿娘的好。

    “老夫人说……沈公子如今年岁不小了,您得多在世子面前帮公子说说话。”

    沈执荑听到这话心里的羞愧渐淡,她冷冷道:“他自己有本事便靠自己,我识不得几个字,也帮不上他。”

    母亲是她唯一的牵挂,可母亲的牵挂却从不只她一人。

    很少有人会把她放在第一位,就连母亲都是。

    而永远会把她放在第一位的人,已经死了啊。

    六年时间,南江的鱼儿恐怕早已吞噬他最后的尸骨,坟头草都春生秋死数次了。

    夏橘走后,沈执荑抱紧自己,目光落在书本遮掩下的字帖。

    泛黄而轻薄的纸页就像她的人生一样,沈执荑小声道:“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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