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翳礼赞

    虽然并非初时预定的她的出场,但,多少也为他带来殊途同归的惊喜。而在她亲身参与戏目过后,一切都索然无味,恒如往昔。

    待到曲终人散,他与她方才有了寥寥数语的交谈。看清楚了?他问,而她垂首低眉,平静应是。那么,这就是将一应狂想斩断的举动的全部了。此处众神云集的飨宴,它缭乱如甜梦,热烈同疯魔,而今众人心照不宣坐待其落下真正收尾的终幕:

    酣醉过后即归清醒。放纵过后,就是自矜。她漆黑袍服尽皆混淆于夜色,他浅亮冕服倒还鲜活如初;一道从华彩深处回往幽邃来处,身后,一切源出神圣的美饰同布景都开始流向了衰败,归去在腐朽。无任何事物可得施恩豁免,需知献媚于神圣者倘若不再令神圣为之所取悦,便将遭收归跻身超乎庸常的特权。众多燃烛的火柱也纷纷在此迎来奉用自我使命的终焉,从洋溢幸福微笑的面庞到堆砌青春华衣的皮囊,一寸寸化为焦枯碾作灰烬,被不知何时涨起的潮水冲刷而四散,随波逐流漫涌,又继续陷落,陷落,坠往幽暗无垠至深处……

    是由神圣亲领之隆重谢幕,更是向无上真理进献,最质朴无言的赞歌。因为——世上高堂会坍塌,圣座会交续,光亮会湮没,艳色会凋朽,但幽邃不朽,唯独幽邃不朽。似天籁绝唱也终将去往永夜尽头,我们出于死寂,我们归向死寂;神迹所赐美丽的,鲜亮的,堂皇的万象同凡俗渣灰一样注定融化而流淌,然后,条条蜿蜒长河抑或曲折流迹汇入他们脚下愈发汹涌湍急,深潮的渊海。

    所有美轮美奂都归复空无。此处神异集会之所便全然消弭无踪。

    但不必惆怅,不必惋惜,于衰颓中复起自是这神圣戏台如具意志唱和的演绎,下一次,还有无数无尽下一度,它会同他们一道归来。而当他们再度得以齐聚,那时,垂幕之下长久空缺的席座便也将就位新主。

    还有什么事务能比这更要紧?于是,大公很快将身畔微不足道弄臣的蜕变抛诸脑后。

    结束经年争执,达成短暂一致,他神圣姊妹们呈来数名人选以供最后决断。稍事思忖,大公自其中选定了某位先前并不很引人瞩目的兄弟,痴愚的司者。

    尽管那神性与命职都极尽微末,然而在他看来,终究,多少,聊胜于无。只要驭用得当,即使世间最钝朽的匕首也可展露最出其不意锋锐的刃。倘若日复日散播愚昧,年复年布施痴盲,教凡人深信仰神而不疑,那便或可期冀御世万代之后,他们再得承继以万代无尽。

    ——哪怕这所谓“御世万代”,仿佛时常都在挥霍权柄宰治凡尘的作乐与调剂荒度,更多时候,他们亲身施与的仅只百无聊赖端坐而等待,此时也不例外;大公偶尔会拨冗思虑,接下来,应令哪几位姊妹为自己陆续腾出席位?不过那并非当前急迫之事,不及真正敲定又被他转眼放下,因寂静神庭于今再现人声鼎沸,浩大盛典受万众翘首以待,召行在即:

    曾蒙父神钦定幽邃的圣席,即将再度迎归它繁荣的满座。

    那一天,苦劳者承慈济,业罪者蒙恩赦,高悬世外之巅隐没不现的神性的殿堂将霍然开启,终年避世的修行者们也会破例走出庙堂朝觐圣地,唱起奉神引赞的颂歌。世上无人可不喜极欢呼,为新神于焉升座。但一切沸腾只作先导,一切狂热只为前奏,此处最神圣的仪典绝不可假借旁人之手,而必由那至高神圣所遗最纯粹的血系者们亲领躬行:

    穿过鸿蒙,超脱混沌,亲身进献九千九百九十九柱人烛的火种,在穹与壁之上镌刻下新神名氏——以属于他们,神圣造物的流动的“语言”;从此,蒙父神亲允宰治人间之神权便得正式承认,新近升座者之尊名也将播散于幽暗天穹所倾所覆之地任一角落,无漏而无遗。

    那的确能算作一场盛会……穷尽自父神血脉中降世而始一应庞然回忆,纵使腥红大公向来眼高于顶也不可否认,那是鲜少发生的稀罕事,以至令他稍有期待。于是继续等待。端踞宝座静待时光流淌的体验,漫长,却也短暂。身在其中,时间从不为他显露它真实流动的迹象,而只令深陷永恒如一瞥的观望。岁月倏忽逝去不曾计数,唯见巍峨圣廷愈发壮大而高耸,迎来堂皇之外更胜一筹的焕然同崭新,是何其神圣的时刻,必将如期而至。

    是何其神圣的时刻,终归如期而至。在那里,他同垂幕之下所有——有头有脸,有名有氏——的兄弟姐妹们再次貌似和睦而聚首。

    圣廷之巅,御世高顶,自应无比临近无所不在真神之旨意。那令一切凡俗言语同庸常想象都寂然绝灭的不可参悟的殿堂,事实上,却也同样无法被自恃神圣诸者所认知。它仅只存在,被祂血系的儿女们望见并向他们慷慨洞开;它到来,是如此悄无声息,正如近在咫尺天穹寂静神威般捉摸不定。

    但,没有哪一位圣者会因此而拒绝走入那并无一处似殿堂的殿堂。可得涉足其间,便是无上荣耀。将自在天(和谐)衣归拢整肃,他们无比慎重又隆重,迈步朝向了幽深豁口。

    初时踏入漆黑一片绝地,此处暂且还可现凡尘踪迹。

    身后颂歌杳渺已止于常世,余音渐去,诸圣者依席位尊序分列两旁,跟随大公前行。通神仪道漫无止境,甚或未明真正通往何方;他们显露于外完美的皮囊犹得存续,圣魂却早被悄然接引向本源,踏入死寂的宿命,纵使超脱如宵暗之长也无从幸免:稀微足音同喑哑声息自列队末位者追溯向前,一一褪去,终于,他们伟大兄长一切引动也都绝尽。这是最纯粹的神国,最崇高的圣地,吞没他骨骸权杖触地的铮然冷音,而只容许其上猩红轮珠光芒静静闪熠,同他所身披绶带腥血欲滴,于行走间掀动凌厉轨迹。

    笼罩他们的是存在着的不存在,不存在的存在,掠夺时间同空间的概念,不可被认知而后铭记。

    他们深陷在连绵潮水,喑暗迷霭,沉默踏过起伏翕动隐没于深渊的道路,试图去往张开豁口幽藏进雾气的尽头。

    重复深入,深入,深入,也许已逐渐靠近了腹地,也许还只停留在迷幻的原地,前方忽又凭空出现道门扉静静矗立,仿佛将入彼岸的最末宣告。当众圣者抵临,未有任何举动而扉门仍被触动,那高耸的禁制全似燃尽的流蜡融化淌落,奔涌汇入他们来时黑潮,浑然一体。

    那么,此处便显露真正凡尘踪迹:九千九百九十九柱人烛自幽邃底色后浮现,霍然正屹立两旁。尖锐骨刺探出于血肉为燃芯,宁谧微笑悬挂在面庞作赞礼,他们的双眼早宛然凝固停止了眨动,而仍可藉此热烈目送圣魂攀往通天之路。

    当幽邃的儿女们渐次走过,仅只走过,一柱柱火光也随之蓬勃亮起。然而,这世间难得一现的声势浩大光亮同样无法驱散方寸深暗;光亮,从来便只可乞求宵暗之宽容恩赦。重重簇簇火焰摇曳不定,仿佛正被雾气被夜色被潮水被如有实质的一切蚕食鲸吞,它们一息点亮,又转瞬湮灭。

    未曾去探明身后神异景象,圣者们已走出太远。周遭仍是永恒虚无的混沌,一成不变,但恍然间,却又好似已迥然而相异……

    没有塑像,没有圣坛,没有高座,没有道场,甚至没有任何具形的事物存在,而唯独幽邃……因一切具象都将在此消解,一切造物都将归同本源;当然,除他们之外,那是源自血系同钟爱的豁免。而落入大公眼中,这分明一无所有之地却更具崇高意义,分明写遍有无言的箴言,充斥着化繁为简之真理——

    需知一无所有,即为幽邃最伟大高明的神迹。

    于不歇流动中涌现荒芜,自静滞长恒处酝酿繁荣,这存在的不存在为他揭露概名从无到有的启迪,此为虽死犹生,似是而非之地。它像呼吸的蚕蛹,也像巨兽的腹穴,是深之虚无也是黑之空洞;但,那些可被言语承载抑或赋名的一切又如何能与之相提而并论?这的确就是无上之国……或者说,那庞然神性国度如今微阖一线扉门所为他们敞露的,最后一丝遗迹。

    与尘世死寂尚且还有所不同,如今他们身陷绝灭死寂的死寂,走入其间,是远比置身圣廷深宫更波涌不兴的宁静。在不被烦扰的最纯然寂静中,他竟感知到这颗躁动之心也渐渐平息。而平素吵闹争执不休的姊妹们,在此同样无比乖巧缄默。何其可笑,到此时终于也有一线灵犀,他们不约而同,一道向上高望那模糊杳暗的流动的穹顶——没错,正是超越凡俗、名为本质的本质将他们紧密联结在一起,以致即便彼此相厌也无从远离;他们是远胜过凡俗血缘的至亲,承继祂宿命的,幽邃的儿女。

    但这神圣的躯体绝难流淌凡人友爱,亦绝难承载凡尘温情……此处寂寥无声,大公仅以捻动轮珠的举动提醒众位姊妹,然后,由末座至首座,他们依序践行崇高幽翳的礼赞。

    九十九行祝祷的真言,他会写下因缺位而失语的最末数句,以及,那即将到来的继位者之真名。漆黑深暗神负之血奔向虚无,投入空洞,勾画出不朽不灭字符再串联成线,构成神异殿堂神异穹壁浑然一体的命与轮法与则的敕令,最后,藉由宵暗之长亲手宣告于世。

    他们身在其中。他们身属其中。大公静默伫立,注目兄弟姐妹们一一越过他上前,按部就班滴落神血,写就祷祝。此刻暂且居于队列末尾,可说是肆无忌惮;目光巡游之间,他特别关照了某位兄弟,并不吝尽情预设对方行将陨灭的模样,及至彼时,圣廷又该有何等风云变幻。

    即便我在这遗烬的国度里滋生恶念,您也悄然无声。

    全知的您,仍如此杳暗。全在的您,仍如此寂静。

    那么……

    也许……

    姊妹们翘首以盼,大公迈步上前。终于轮到他来书写终焉之语,新神之名,但此时此刻,他却心不在焉。取自非凡躯体神圣骨骸的权杖忽生荆棘,刺破了手指,令其中幽邃的神血显现而滚落,并未如以往一般向下滴淌在鲜红轮珠,那独属于他们神圣的语言本就出自神性的具现,甫一降世便奔涌四散,飘向杳不可见,或许存在的,殿堂的穹顶。

    然而,那可能是穹顶,也可能是深渊。时间同空间在此将不被理解,幽邃的儿女亦无从豁免。追逐那源出于己扭曲的符号,大公随之望向高处,望向他总尝试极力瞭望之处,前所未有,心中恍然升起一阵正陷落渊海之底黑洞之核的错觉。但,那不是错觉,他的眼中又怎会落入似凡人的错觉;尽管,他不得不承认,以这双父神所爱的眼极目远望,也看不透那似天宇模糊的不明的尽头……

    他未曾望见。他无法望见。

    在此神性之国,秩序即为失序,最纯粹幽邃的神血一旦彻底远离他们似人皮囊,便不受约束,不作等待。祷祝已写成,敕令已宣诞,它们盘旋,高升,向着无上苍穹游移,即将隐没不现。他知晓自己同一众姊妹很快便将由此神异之所远逐,门扉再将紧闭,他不愿放弃眺望,直至最后一刻:

    但,彼处依旧空无一物,涌动幽邃无所不在。

    说不清应当失望,抑或尽如他所愿——是啊……在您永恒缄默国度的废墟里,我还会期待望见什么呢……?

    *

    ●【幽翳之礼赞/

    ……

    ……

    The First  YOUR ORDER

    The Final Followers of YOUR DEEP

    ……

    ……】

    在圣廷最隆重仪典上祷祝真神的礼赞。据说由诸位圣者亲领而躬行,从不假于旁人之手。

    “愿您神威浩瀚,神国永在。”——其中可供凡人解读的只言片语,是如此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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