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双子梦

    46 双子梦

    心理学有一个理论模型,把悲伤解构为五个阶段。

    最开始是否认。在这个阶段,悲伤的人否定事实,尚未接受失去。起初几天,达米安浑浑噩噩,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的南加圣殿,但身体习惯性驱使他早起,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站在圣殿雕梁画栋的廊下等她。

    他看着远处的一线熹微晨光渐渐升起,驱散阴霾,把雪山顶的白雪皑皑镀上金色。直至太阳高悬于峰顶,不带温度的光照进瞳孔,他才从白日幻梦中惊醒,意识到她不会再出现了,像是夏季来临时悄声消失的冰雪,飞去远方不再归来的候鸟,蒲公英种子随风消逝。

    可他觉得她在从哪个地方突然出现。然而没有,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她离开得很突兀,毫无预警,他甚至没有再见她的尸体,就总是觉得这死亡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随时都有转圜的余地,就好像潜伏训练里,训练时间一结束,她就会从哪里自行现身。

    南加圣殿一向看起来空空荡荡,仔细看才能找到刺客们在阴影中的身形。有一瞬间,他把其他刺客的影子认作是她,思维下意识地波动之后,心情降至冰点。这种错认错觉值得唾弃,他自觉跨进刑讯训练室的门。

    否认之后,紧接而来的阶段是愤怒。潜意识已经接受了她离去的事实,所以已经无法做到自我欺骗。怒火熊熊燃烧,滋生出的恼恨无处宣泄。

    在圣殿最高的庭阁上,恶魔之首俯瞰着这处由塔利亚全权管理的圣殿建筑群。达米安贸然闯进,他质问外公为什么要这样做,恶魔之首对他的问题失望又不解:

    “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的孩子,你这两天的表现有悖继承人的身份。”

    站在一旁的母亲闭了闭眼,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忍住了。达米安无暇顾她,他已被一股上涌的愤怒冲昏头脑,他做下无畏又愚蠢的举动,发动无能无用的攻击,最后被扔进地牢中反省。

    塔利亚来看他,她提着的油灯是这里唯一的光亮。油灯昏黄的光照在她的侧脸,她垂眼看他,“你太莽撞了,儿子。”

    “……”达米安在牢房最深处靠墙坐着,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母亲,你也这样觉得吗?”

    “觉得什么?”

    “死亡是一件正常的事。”

    塔利亚沉默良久,最后也没有回答。她留下的那盏提灯,灯芯在玻璃罩中柔和坚定地燃烧着,但蜡烛总有燃尽的时候,地牢很快就回归一片黑暗。

    在深邃的黑暗中,达米安想起了很多事情,就连被掩盖在时光灰尘中的往日记忆都被翻阅。自多年前孩童时代那个春季的午后,母亲将小小的她领到他的面前,他就自然而然地将他们视作一体,将拥有的一切都对她敞开,他握住的等同于妹妹同样拥有。这份共享的范围包括在未来终将交予到他手中的权与力的权柄。

    但现在,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在家人眼中,他和妹妹竟是完全不同的个体。

    家人对他们的爱是有分别的。

    完全黑暗的禁闭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一从地牢出来,达米安就被要求重新投入训练。在高强度的训练中,在汗水从额前淌下模糊了的视线里,他重新审视自我,质问自己为什么会让那件事情发生。于是,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清晰察觉到自己的弱小,祛魅掉刺客联盟少主的身份之后,他竟一文不值。

    实力,唯有绝对的实力才是真理。他还是太弱了。

    第三个阶段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复盘的同时,弱者喜爱幻想的行径竟悄无声息地在达米安的脑海中舒展显现。倘使他当时没有带她下山、假如他对自己的掌控力更强一点、假如他拥有反抗外公的力量,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这件事的发生了?

    他与心灵自我拉扯,输得一塌糊涂。人类没有和命运讨价还价的资格。

    最后两个阶段是消沉和接受。达米安拒绝体验,尽管它们已经悄无声息地浸入他的思维和生活。满腔忿火让他继续前进,把企图将他包围的软弱燃烧殆尽。可是杂草春风吹又生,每到深夜,心里少了什么的空茫感就会重沓而来。

    在一个深夜,他推开了那扇回来之后从未踏足过的门,房间里的装潢一成不变,只是家具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他环视一圈,竟然找不到什么她的个人物品。只有那盆植物,还在窗台上,花已经败了,叶片干涸萎靡地垂落,但仍苟延残喘,等着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他把花盆带走,移到自己屋里。

    这盆雪莲如今随他跨越数万公里,一同来到韦恩庄园。但现在它依旧无精打采,达米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水土不服,可能是之前那段时间缺乏照料。

    达米安坐在窗台前,凝视着它泛黄萎焉的细长叶片,低声问,“你也和我一样想回雪山吗?”

    无声应答。

    他默默看着着那些叶片,但它静默无声一如既往,并且永不可能给他答案。当人类向一个永不可能给予回答的事物提问,那他诘问的对象其实是他自己。

    他又坐了一会儿,直至心境稍平,方才起身离去。可当他推开房间的门,门外的景象让他愣住,脑海一片空白。门外不是韦恩庄园熟悉的走廊,而是另一个房间!是他熟悉的那个房间!

    这个房间入门就正对着窗户,抬眼就能看到窗外的雪山峰顶。窗台空空荡荡。在房间左侧的小木床上,女孩抱着膝盖靠墙坐着,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如瀑的黑色长发垂到一边,在素白的床单上散开。

    她看着窗外,万千繁星组成的银河在雪峰之顶闪烁。在这静谧的夜晚,如水的星光格外温柔,柔和的光辉避过她的身体,在墙上勾勒出寂寥的剪影。

    胸口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割成了筛子,到处都在漏风。达米安呆呆站在门口,头脑空白一片。

    塔米斯回过头,她奇怪地看着他的脸颊,“……哥哥?你……”

    “没事。”他下意识地回答,喃喃自语,“我只是……想你了。”

    特别想。

    在现实世界中,达米安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表露出软弱,就算内心有多么风起云涌,他也不会把这种话说出口。

    达米安知道他在梦中。人们可以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这种现象被称为“清醒梦”或“梦中觉醒”。

    当他想到到这一点后,他就从梦中醒来了。从床上猛然坐起,他的手按上胸口,那里残存的隐痛不似作伪,他真的梦到了她。

    达米安很少做梦,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梦境竟可以如此真实。

    萨瓦纳在梦中接受神的指引献身于战争;雅各布在逃亡中梦见一条通往天堂的阶梯,上帝站在顶端与他交谈;希伯来人约瑟被卖到埃及,在梦中看到了十一个太阳、月亮和星星向他俯身致敬[1]。人类善用神灵说梦,但达米安从来不信仰什么教派或者神灵,他的梦折射的是他的心。

    内心深处某个摇摆不定的念头,因这个梦而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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