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梨的课后补习班从4点到6点半，几乎完全衔接学校放学时间。与学校课堂的轻松气氛不同，这里是相当紧凑的填鸭式教学。三井寿跟律子打了招呼之后便没话题，跟美奈站在教室窗边，看了会儿伊梨拿她小小的手攥着铅笔，努力计算黑板上的题目的专注样子。

    “你上过补习班吗？”三井问得有点心疼，6岁的小孩子，一个挨一个的小脑袋埋在课桌上，毛茸茸的小黑球们。

    “中学上过，咱们小学时候补习没这么普遍。你没上过？”美奈好奇，师范学院并不好考，即使是体育系。

    三井想想他那个让人郁闷的高中生涯，简略成短短的音节：“篮球特招，另外拿了几封推荐信。”

    美奈素来对孩子没太多感情，极少接触到小朋友。此时看着雪白灯光里排排坐的小可爱们，她忽然有些触动，这世界，时刻有人离场，也时刻有新生。人会慢慢长大，每次选定一条路，可选的余地便越窄，等到选无可选，人就老了吧。小孩子真好，有无数种可能在他们面前。

    肩膀忽然被拍了下，打散她的思绪。她面前的三井笑嘻嘻对她嘱咐：“晚上带伊梨去吃麦记。久佳不许小伊梨吃快餐，嫌没营养，你别告诉她。”

    美奈被三井逗乐，她不说，孩子难道不说吗？

    铁男牵着久佳的手，那只手差不多只有他的一半大，在他手里像巧克力当中的牛奶夹心。她的手干净柔嫩，没有劳作的痕迹，掌中的肉垫软软的像猫咪。

    他一直牵着她，从公司到餐馆，到公园，又到迪斯科。他和她都很多年没进过迪斯科，上次还是恋爱的时候。他在震耳的音乐中拉着她在舞池里扭动。

    她的发丝散乱了，有一缕贴在白腻的脖子上，她的眼睛在闪烁灯光中亮着，她笑出了酒窝，在腮边盛着无限的可爱。他的心痒得他呼吸不畅，一把拉过她，贴着她的耳边喊：“跟我来。”搭着她的肩膀，和她一起走进迪斯科的洗手间。

    这里的洗手间，不分男女，只有格子。久佳很轻，对于铁男来说，他能轻易将她抱起来，整个人都抱起来，让她的腿卡在他的腰上。她穿着宽松款的裙子，这可太好了。她的香水里参进一丝汗味，飘来荡去格外性感。

    久佳很大方，她爱他的热情，爱他的肆无忌惮，爱他爱她。她笑着，也喘着，钳着他的肩膀，调戏他的耳环，叫他的名字，夸奖他，要求他。

    这一场放纵，铁男满足，包括释放了积累许久的压力，更因为久佳的反馈很积极。他带她出来做恋爱时侯会做的事，他的不安让他急切地想抓住些什么。

    他似乎抓住了。

    他一直觉得，久佳不施粉黛的清爽样子更美些，站在洗脸的她的身后，凑近她的耳朵，低声调笑：“爽了吧。”

    久佳在水池将弄花的妆彻底洗净。水清凉，降下温度、退去兴奋，她气呼呼地撞开铁男贴近的肩膀，娇里带着气，皱起眉，“你讨厌，跟你说别留里面。”

    铁男不甘心地又贴过去，“咱俩再生一个？”

    “不要啦，哪儿有那个时间。”久佳对这个提议不耐烦，擦干水珠，要往外走。

    铁男抓住久佳的胳膊，将她拉回来，伸手扶着她的脸颊，让她看着他。他手上没使多少劲儿，但他的心拧得能淌出水来，他的直觉迫使他对眼前疑惑的眼睛问出了那个问题：“你还爱我吗？”

    “你发什么神经。”久佳白了一眼，拉着铁男转身，却没拉动。她回头，发现铁男那双眼睛安静地盯着她。

    “你还爱我吗？”

    铁男立在那里，一丝不晃。激情之后，他雕塑一样。他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但他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这个问题，对铁男来说，问出来才是意义。

    这个问题，对久佳来说，只能有唯一答案。

    久佳举起双手，捧住铁男的脸颊，仔细摩挲，感受着铁男的温度和风霜，认真地承诺：“我爱你。当然爱。我们在神前发过的誓。铁，我知道最近冷落你了，我努力工作，去加班、去喝酒、去应酬，我也是希望多赚一点，希望家里生活得更好。我真的很喜欢和你出来玩，特别开心。你等我安排个时间，我们全家去旅行吧。乖啊。”

    她还爱他吗？她可以回答别的内容吗？

    此刻久佳看清楚了，她从来不是爱撒谎的人，尤其对自己。她没有不爱铁男，她真没动摇过。但非得掰开揉碎了仔细分辨，结婚七年肯定不可能像恋爱时侯那么黏糊。何况经济压力那么大，她真的一步都不敢停下。

    而她也不只有铁男和家，她还有自己的工作、职场、社交。她也不喜欢其中必须应酬讨厌的人和每晚喝得醉醺醺的，不喜欢在镜头前扮演别人给她预定的人设。但她喜欢工作，也喜欢出名。摸着良心说，有人来找她签名、合影，她很有成就感，她获得了巨大的满足。

    态度说明了一切，铁男印证了他的想象，腮边反而能挂出浅淡的笑容，“回家吧，孩子还在三井那里，我们去接伊梨，一起回家吧。”她的话多像秋元对律子说的话啊，只是态度更温和委婉。

    铁男和久佳来接伊梨的时候，伊梨已经睡了。小朋友的生物钟无比精准，刚过9点就喊困。彼时三井寿和美奈带着伊梨在室内体育馆滑冰，等三井取车回来开了不到三分钟，小丫头已经在后排座位上，枕着美奈的腿睡着了。

    见孩子睡得香，三井关上了制冷，只开了外循环换气，瞟了眼后排座位上笑得淡淡的美奈，闲聊：“美奈，你喜欢孩子吗？”

    “一般吧，没带过小孩。不过伊梨很可爱，那双眼睛跟久佳像极了。”

    “你跟久佳怎么认识的？”三井好奇，“不是同学吧？那几年没见过你。”

    “不是，那时候……”美奈像想起有趣的事，眼光留在了五光十色的霓虹里，“她是个小透明助理编辑，我是个小透明文手。”

    她想得入了神，没注意到三井后面又跟她说了什么，反倒想起另一件事来：“很长时间我都觉得，久佳是被铁男骗了。你们怎么认识的？他好像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呵，”三井哼笑了一声，摇摇头，“我知道你跟久佳很好，可我还是得说，我不太喜欢久佳。没有她之前，铁男不是这样的。”

    “什么样？”

    “通透，自我，眼里从来没有别人。我以为他是宁可去死也不会找根绳子栓自己脖子上的。”

    美奈有不同意见，她跟铁男接触得少，但她推断，都是俗人，没谁能永远通透，“也许你看到的都是假象，表现出不在意，也许是在隐藏内心真正的渴望。”

    “为什么？他用不着。他那人特自在。”

    “你说他从来不在乎任何人。也许是真正的原因是他自卑，认为自己得不到别人的在乎。所以用主动拒绝做掩饰。他就很在乎你的嘛。”

    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到了公寓附近。三井以为铁男会更晚些再来接伊梨，见到铁男和久佳两个人坐在公寓楼下的路边护栏上，他吓得猛地踩了脚刹车。惯性带着他们往前倒，美奈慌忙抓住伊梨的腰，给小朋友按回了座椅上，自己撞到前排座椅靠背，还挺疼的。

    “你没事儿吧？这俩人搞什么鬼。”三井见美奈说着没事去哄迷迷糊糊的伊梨，便放了心。他想给铁男一脚，但因为有久佳在，他不太自在，只打个招呼。

    伊梨被那个急刹车弄醒了，也没全醒，迷迷糊糊的，换到爸爸车子的后排座位上，拉着妈妈的手，说晚上吃了汉堡和冰淇淋。久佳想啰嗦两句三井的，说了多少次，三井永远记不住别给伊梨乱七八糟的零食和快餐。想说，看看镜子里反映的铁男，到底没说。

    那个瞬间他们通过镜子对视一眼，久佳的话咽了，铁男开了口：“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久佳又抬眼，但没再对上他的眼神。铁男盯着路况，避开直视，说道：“我想给伊梨换个补习班，现在这个，时间太别扭，我下班来不及送。”

    “不是托了律子老师吗？跟她家邦彦一起。”久佳思索着来龙去脉，这个提议很突然，她没弄明白。

    铁男瞟了眼久佳的脸色，见她不像多想，便解释：“总麻烦别人不好，过意不去。”

    久佳其实不太在意究竟上哪个补习班，拉过伊梨的小手在手心里握着，“伊梨，你喜欢现在的补习班吗？要不要换一个？”伊梨答得干脆，“不要换，我喜欢律子老师，也喜欢跟邦彦一起上课。我跟邦彦是好朋友。”

    铁男又看看女儿，劝自己算了，谁一辈子还没惦记过几次别人家媳妇或者哪个电影明星什么的，不过是想想，管住自己点儿就完了，再坚持反倒像心里有鬼。算了，就这样吧，这样的日子也挺好。

    三井在路边看着铁男的车渐行渐远，心里忽然一动： “美奈，久佳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关于我？”

    美奈一瞬间想过好几个推脱的掩饰，但她刚刚批判过别人的掩饰，最终选择了实话：“谈起过莉香，说很遗憾。”她以为三井要生气，但他在她面前长出口气，放松了，“我就知道，来吧，我带你看看莉香。”

    三井和美奈并排靠着沙发座位，客厅只开落地台灯，昏昏黄黄的，茶几上有几个空掉的啤酒罐，电视画面定格在一场球赛的暂停时间。

    “她就是莉香，那时候，是我们篮球队的经理。”三井低低的讲起他的故事来， “胃癌，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他有点抖，在要不要继续讲中纠结。

    他的肩膀被另一双臂膀抱住，他顺着放松自己靠过去，合上眼睛低声诉说：“有一天，莉香看起来很有精神的样子。她说觉得好多了，想出去走走，叫我陪她去游乐场。很多项目她玩不了，我俩坐了一整天的摩天轮。”

    他听见她轻轻劝他，说都过去了。

    是该过去。这都多少年了。可有些事，真不是说过去就能过去。

    爱情是什么？铁男一直没想明白，久佳到底爱他哪里。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只小猫似的，对一切游戏都充满兴趣。无论他带她去飙车、去迪斯科，或者带她去看三井打比赛、去打台球。他甚至陪过她上自习，在教室里，他抱着本漫画，琢磨奋笔疾书的久佳到底想干嘛。

    在他带她去车行看他修车，她都笑得跟朵花似的时候，他想久佳是喜欢自己的。他摸摸自己脑袋上那条伤疤，忽然从机车的发动机旁边抬起头，趴在座椅上似笑非笑地问：“你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对我心怀愧疚，想补偿吧？”

    一句话惹得久佳抄起个扳手就奔他过来了，瞪着眼睛嘴里骂着难听的话，夹杂着少量有意义的信息是在指责他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傻子。

    铁男说不清爱情是什么，也说不清他爱久佳哪里。但那么鲜活的女孩子，她配得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她没有一处不可爱，他就想看久佳笑，把她捧在手心里，让她一直对自己笑。

    遇见久佳之前，铁男的情史不丰富，但生活确实不怎么检点。他曾想过，也许等他玩够了，会找一个性格温柔的女人，平平淡淡度过余生，但更可能的，他活不到那天。遇见久佳之后，他想他这辈子只能孤独终老了，除了她，他看谁都索然无味。

    他拥有了最不可能拥有的人，结果却走向他最不想去的地方。

    一切都不一样了，不是他换身衣服去从前流连过的地方找找回忆就能回来的。

    铁男没再纠缠久佳，工作繁忙的妻子，夜夜带着酒气晚归。现在的久佳，身上有种奇怪的矛盾感，他疑惑报纸杂志上的那个知性美女和他身边因为酒精而头疼的女人，哪个才真实。

    忙便忙吧，他的太太，拥有事业、名望，在更广阔天地展现才华，他该为她高兴，该引以为傲。而他，还有伊梨，看着孩子他也是开心的，看着孩子他也愿意把日子安稳地过下去。他绝舍不得让伊梨生活在破碎的家庭里。

    他信久佳对他们的小家心无旁骛，现在是自己疑心生暗鬼。该收敛心思的那个，明明是自己。新的生活节奏，他会适应的，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再给自己栓一根缰绳。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