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简秋心离家出走已经几个月了,简父简母好像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打电话来关心她。

    简秋心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无声冷笑了几秒,然后才拨通电话,说:“妈妈。”

    “妈开了免提,你爸也在。”

    哦。

    简秋心慢吞吞地喊:“爸。”

    简母说:“秋心,你现在在哪里?微信和短信都不回,可担心死我和你爸了。”

    真搞笑啊,真的那么担心,何至于在她离开北城几个月后才给她打电话呢?明明她的手机一直开机,没有更换过手机号,也没有欠过费用。

    简秋心语气认真地问:“真的吗?”

    简父说:“当然是真的,我和你妈这几个月都吃不好睡不好,都想着你的事情。”

    简母说:“你现在是在溪城对吧?”

    简秋心“嗯”了一声,她倒也不是真的完全没回父母的微信,起码告诉了他们自己现在住的城市,但也仅此而已了。

    简母问:“找到工作了吗?”

    “找到了。”

    简父问:“是什么样的工作?”

    简秋心说:“在一家甜品店里面当服务员。”

    “什么?”简父简母异口同声表示震惊。

    简父问:“你怎么当服务员去了?”

    “对啊,你一个正经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当什么服务员啊?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没看玩笑。”简秋心淡淡地说,“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找工作也不好找,只能先做着这个凑合凑合了。”

    “怎会如此?”

    简母好像很担心简秋心,但她很快又数落起她来:“你说你,在北城待得好好地,非得跑去溪城,连一份好的工作都找不到,真是的……你啊,就是太喜欢冲动行事了,你要是老老实实地待在溪城,现在早就找到了新的好工作了。当服务员有什么好的?又脏又累工资还低。你赶紧买票回来北城吧,我和你爸都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简父连连应声:“是啊是啊,我和你妈一直都在等你回家。”

    “等我回来了,爸爸妈妈就会把我的钱还给我吗?”

    一提到钱的问题,那边就哑了声,在一段时间内都是沉默的,简秋心只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在一片静谧中发出轻微的声响。

    最终简母装聋作哑,岔开话题,问:“做服务员一个月有多少工资?”

    简秋心随便报了一个不高的数字。

    简父说:“这么低啊,租房子的钱够吗?最近过得还好吗?”

    简秋心勾起嘴角,低声道:“我现在过得不好。但是没有关系,我相信生活总有好起来的那一天,慢慢攒钱,努力生存,大家都是这样子活下来的,不是吗?”

    她在溪城的生活还算可以,可她偏偏说自己过得不好,她就是要让父母感到愧疚,哪怕他们的愧疚少得可怜,哪怕他们的愧疚于事无补,她也报复性地想让他们感到愧疚。杀敌二十,自损为零,不也挺好的吗?

    对面又沉默了几秒,简母才说:“是……是,若是在外面过得不好,随时都可以回家,家永远都是你的避风港,知道吗?”

    “女儿啊,爸爸不想看你过得不好,为人父母的人,肯定是希望孩子能过上好的生活的。所以,你在外面要是真的打拼不下去了,要记得你还有一个家。你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爸爸妈妈都是你坚实的后盾。你的钱都在这里,我们没有动,只是帮你保管起来了,等你有用处的时候,你可以跟我们说明理由,我们会给你转你需要的钱的……主要就是怕你大手大脚,所以才会这样做,你不要讨厌我们,不要跟我们置气,好不好?”

    不知道,因为不想知道,不好,因为好难。

    简秋心很想问他们,如果只是为了帮她把钱“保管”起来,为什么不能直接跟她商量?为什么要在没有经过她允许的情况下,进入她的房间,找到箱子和钥匙,将她的现金全部拿走?为什么在被她发现他们拿了她的钱之后,他们还想遮掩此事矢口否认?为什么宁愿看着眼睁睁地她离开北城,都不愿意寻找挽留的、和解的办法?为何等到她已经离开了几个月,才送来假惺惺的慰问,告诉她家是她永远的避风港?为什么他们可以用语言表达他们对她的爱,却不能用行动表示呢?为什么他们伤害她的时候明目张胆,却还有颜面让她不要跟他们置气呢?

    种种种种,都是简秋心难以理解的事情。

    亲情活在名词里,死于动词中,真是最最可悲的事情了。

    简秋心觉得很疲惫,她揉了揉太阳穴,说:“这段日子我赚得不多,没法给你们打钱,你们从我的那笔钱里面拿家用吧,反正我一时半会也用不上。”

    说的不是真心话,但哪怕她不说这样的话,她也知道这些钱很难拿回来了。说出来吧,让他们减少打电话的次数,让他们不要再说言不由衷的话了,也让自己少些无能为力的感觉。

    简秋心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觉得自己养了简秋心二十年,就应该得到加倍的回报,所以他们理所应当地认为简秋心存下来的钱都应该给他们,让他们有点倚仗,也可以少操劳些。

    终于挂断了电话,简秋心倒在床上,想到了父母的模样。

    从她有记忆的时候开始,便记得父亲的抬头纹很严重,他的眉毛每次调动起来的时候,额上的皱纹都深如沟壑,明明那个时候他的年纪还不算老,那些抬头纹里便仿佛盛满了他经年的疲惫。母亲的脸型和五官是好看的,但皮肤很差,因为从来没有做过防晒的原因,晒了很多年,她的脸上有许多晒斑,肤色也晒得很不均匀,黑黝黝的脸上有一双大眼睛。但眼睛里面不是清澈的,而是浑浊的,她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总是很严肃,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每次她的母亲去开家长会的时候,她的同学都会说:“简秋心,你的妈妈看起来好凶啊。”

    简秋心无法反驳,她只能扯着嘴角笑:“有的人的长相就是比较凶,这是正常的。”

    “可是她看起来真的好严厉啊,而且很不高兴。”

    简秋心知道,他们的不高兴不是写在脸上,由表及里的,而是刻进心里,从里到外的。父母都是很普通的人,依靠体力劳动生存,没什么钱,只有她一个女儿,生活的困苦将他们磨成了这个模样,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从小的时候开始,父母就对她很严格。

    他们要求她乖巧,要求她成绩好,要求她不得罪人,要求她讨人欢喜。

    简父说:“你要是不乖的话,爸爸就不给你买雪糕吃了。”

    简母说:“不好好读书,以后可是要受很多苦的,像我和你爸爸这样,你想过那么辛苦的日子吗?不想的话,你就得好好学习,保持好的成绩。”

    简秋心问:“好好读书就不辛苦了吗?”

    简母肯定地说:“好好读书以后就不辛苦了。”

    简父说:“自己在学校里面住,一定要对同学友好,一定不要乱讲话惹别人不高兴,一定不要得罪别人,凡事都可以退让,忍一忍退一步海阔天空,不然事情会变得很麻烦,知道吗?”

    简秋心问:“如果别人欺负我,我也要忍着吗?”

    简父道:“别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欺负你,只要你友好待人,同学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简秋心问:“可是,如果他们真的欺负我了,怎么办?”

    简父说:“那只能忍着了,现在的人很坏的,你要是跟他们硬碰硬,半点好处都捞不着,忍着就对了。”

    言外之意,别得罪人,别惹事端,别让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再多一桩,你小心翼翼地活着就可以了。那个时候简秋心不明白的事情,再长大一点之后,就全都明白了。

    简母说:“你要变成讨人喜欢的样子,要有礼貌,对谁都要笑,不要顶撞长辈,知道吗?”

    “对谁都要笑吗?”小简秋心觉得这有点难,她在班上也有很讨厌的同学,她可不想对他笑。

    “没错,对谁都要笑,俗话说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就是这个道理。”

    “如果我笑了,他们就会喜欢我吗?”

    简母说:“不止要会笑,而且要乖巧,要有礼貌,这样大家都会喜欢你。来,你笑一个给妈妈看看。”

    简母觉得简秋心笑起来的时候不够好看,因为她的嘴角虽然扬起来了,但是眼睛还是睁得圆圆的,像是有人提着她的嘴角拉起来了,但是忘记了眼睛也可以传递笑意。

    于是,简母让简秋心练习笑容。简秋心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快,她便能掌控眼睛弯起来的弧度,要轻轻地弯成一片柳叶,还是重重地弯成一轮月牙,都在她的心念之间。与此同时,她也学会控制脸部肌肉的走向了,她知道怎样不让笑容显得坚硬,面前仿佛时时刻刻摆了一面镜子,她能“看见”自己笑起来的模样。

    假笑之所以显得僵硬,通常是因为维持的时间太长,所以控制好时间也是关键,在笑容展现的三秒至五秒之间,就应该换个笑法,或者停止微笑,等待下一个适合微笑的时机。

    简秋心问过母亲:“为什么你让我对谁都要笑,但你自己却不怎么笑?”

    既然她认为好,那么她自己为什么不去行动呢?

    简母的笑容里带了些荒凉:“我老了,这对我没什么用了,你还年轻,你有很长很长的路可以走。”

    母亲明明擦三十多岁,怎么就老了?那时的简秋心不明白,但她遵照父母的吩咐,当他们的完美女儿。

    简秋心是个早慧的人,她在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人情冷暖了,明白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美好。

    简父简母对她的期待越来越高。

    简母总是说:“秋心啊,妈妈以后就靠你了,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好的大学,然后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啊。”

    靠她做什么?那个时候的简秋心已经不会问出这样简单的问题。还有别的理由吗?无非是靠她赚钱,靠她养老,靠她支撑起这个家。

    简父总是腰酸背痛地回家,家里总有铁打损伤药的味道,简秋心知道父亲的工作很辛苦,但她很难付出什么关心的情感,她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看一会,然后便回房写作业。

    在知道自己的钱被父母拿走以后,简秋心很快便想明白了,她不能指望两个一生都在受苦的人抛掉人性的自私,她不能指望他们作为父母的伟大压过作为人的本能,她不能指望他们爱自己这个女人胜过爱他们本身,她不能指望这个世界上会有毫无保留的爱。

    想清楚之后,依然要跟他们置气吗?依然想要报复他们吗?

    是的,简秋心承认自己的普通,承认自己的劣根性,承认自己跟父母没什么不一样,他们都一样自私。

    在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简父简母脸上的喜悦盈满了整间屋子,简秋心出头了,意味着他们出头了,他们多期望女儿能终结他们多年的辛劳。如何终结?将他们承受的辛劳转让给女儿就好了。

    他们比简秋心本人还要高兴,仿佛考上好大学的人是他们自己。

    在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他们说的话还是从小说到大的那些话,要努力学习,要与人为善,要跟老师和同学们搞好关系,因为这些人以后很可能就是你的人脉……

    简秋心只是静静地听着,等他们说完之后,她点头说:“我知道了。”

    她根本不需要父母的提醒,她什么都知道了,只要她愿意,没有人比她更会“与人为善”,与人为善的根本途径不依旧是投其所好吗?对方喜欢听什么,那她就说什么好了。对方喜欢她怎么表现,那她就怎么表现好了。跟老师同学们搞好关系,那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啊。

    大三的时候,父母认为她可以去实习赚钱了,便将她的生活费砍掉了一半,让她学会自力更生。他们说,但要是钱真的不够用的话,就问他们拿,他们只是想锻炼她,让她养成节俭的情况,并不会饿死她。

    简秋心不太在意,因为她确实有实习工资,而且有愿意为她花钱的男朋友,哪怕父母完全不给她钱,她也不会饿肚子。

    大四下学期的时候,简秋心一边全职实习一边写毕业论文,正式毕业之后,她就留在公司工作了。

    她回家的某一天,父母跟她商量交家用的事情。

    因为她吃的喝的住的用的全都要钱,而她已经工作了,理应交一部分的钱回家里,分担他们的负担。简秋心没有提出任何的意见,她答应了。

    从毕业后到离家出走前,她每个月都会按时给父母打款,没有拖欠过一天,也没有打少过一分。

    好像,父母子女一场,就是这样的。在你有独立工作的能力之前,我花钱养育你,在你有独立工作之后,你花钱回报我。

    如果全世界的父母和孩子的关系都那么简单,那就好了,不需要任何的爱,只需要生存的空间和养料。父母为的是垂垂老矣之后的打算,子女为的是羽翼未丰之前的庇佑,简秋心觉得那样真好,越是纯粹的关系,就越是持久。金钱关系纯粹吗?当然纯粹,只掺杂金钱,再无其它,这样的关系怎么可能不纯粹?

    简秋心喜欢这种纯粹,所以她也坚持着这种纯粹,按时打钱就是她对父母多年养育之恩的回报。付出了金钱,便不需要付出多少情感了,亲缘关系淡薄一些也挺好的。不要,不要给她套上亲情的枷锁,逼迫她做他根本不想做的事情了。比如结婚,比如生小孩。

    可他们拿走了她的钱,简秋心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简母走进她的房间,也许是为了打扫,也许是为了观察,她找到了那个箱子。

    箱子锁上了打不开,其中必有蹊跷,于是简母唤来了简父,二人在她的房间内进行地毯式搜寻,然后找到了那把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打开了,里面是整齐的陷阱。

    简母大惊失色:“她怎么收了那么多钱在这里?一点也不安全。”

    简父说:“是啊,她不会被人骗了吧?要不我们帮忙把她的钱收起来?”

    “没错没错,应该我们来收起来,免得她被人骗了或者大手大脚花光了。”

    不需要深思熟虑,简单几句话之后,她的钱的归宿便已经决定好了。

    “要不要跟女儿说一声?”也许简父问了这样一句话。

    简母说:“等她发现了再说吧。”

    不愧是几十年的夫妻,一拍即合。

    他们破坏了这几年来的纯粹,简秋心展现情绪,一气之下离开了北城,开始了新的生活,稳定的生活就是这样产生变化的。

    简秋心在床上躺了很久,才爬起来,去客厅看看卓嘉在干什么。

    卓嘉正在拖地,见简秋心出来,动作一顿,说:“我刚做了点冰粉,要吃吗?”

    简秋心说;“好啊。”

    卓嘉将拖把搁在一旁,去洗了手,给简秋心打了一碗冰粉,上面撒了葡萄干和山楂。简秋心用勺子搅了搅上面的料,便看见卓嘉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简秋心眉头一跳:“怎么了?”他不是还要去拖地吗?怎么坐下来了?

    “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卓嘉神情认真,“我刚刚想问你要不要吃冰粉,去你门口打算敲门的时候,听见了你在打电话,刚好说到了一句‘你现在过得不好’,我想问……那是你的真心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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