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简秋心谈过很多个男朋友,在进入大学后一个月,她便找了一个男朋友。

    男朋友是西班牙语专业的,与简秋心在一次联谊活动中认识,时常聊天渐走渐近,简秋心在跟他相熟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释放魅力,水到渠成,那人跟简秋心表白了,简秋心没有犹豫地答应了。因为她想谈恋爱,对象没那么重要,她喜不喜欢那个人,也没那么重要,她想要的只是一个男朋友,一个待她好、愿意为她付出的男朋友。所以,只要那个人足够喜欢她就好了。

    但简秋心跟第一任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因为男友太过黏人,比简秋心预想的恋爱要更花时间,她觉得不值得。没错,她谈恋爱讲究的就是一个性价比,要是性价比不高,恋爱对她而言就失去了吸引力。

    简秋心提出分手的时候,表面功夫也做好了,她露出了伤心的表情,对男友说:“我们不合适。”

    男友如遭雷击:“为什么?”

    简秋心说:“是我的问题,你太直率,而我太敏感。跟你在一起,我总是会想很多事情,这带给我很多的烦恼,让我觉得很痛苦……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男友不愿意接受简秋心所说的话:“可是、可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很愉快吗?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一起解决,我相信我们有能力解决的,不要分手好不好?”

    “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都是我的问题,是我有没法改变的性格缺陷……”

    一番纠缠之后,顺利分手,男友痛苦离去,简秋心没多大的感觉,她觉得谈恋爱就是一件各取所需的事情,好聚好散便是了。恋爱对她来说,跟学习考试、完成任务、打工赚钱这样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付出点辛劳得到点回报,如此而已。

    厌倦了这一个人,厌倦了这一段感情,便拍拍屁股走人,等下回再想谈恋爱的时候,再找一个对象就好了。反正,找个男朋友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讨人喜欢的方法那么多。首先得寻找一个攻略对象,那人喜欢什么东西,简秋心便去了解那些东西。那人喜欢什么样的女孩,简秋心便扮演成什么样的女孩。柔弱的、勇敢的、娇憨的、坚强的、没有主见的、有主见的、勤劳节俭的、善良朴素的、落落大方的、清纯可人的……他们喜欢什么,她便成为什么,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扮演成一个与自身性格截然相反的角色。

    演戏是不难的,记住自己要扮演的角色是不难的,时时刻刻沉浸式演戏也是不难的,所以对简秋心来说,找男朋友也是不难的。

    聊得来是最能促进好感的方式之一,在聊某一个话题的时候,先探探对方赞成的是哪一个观点,然后顺着那人的喜好往下说。一次两次如此,五次六次如此,次数多了,那人便会觉得,哇塞,简秋心真是他的灵魂伴侣,他们怎么会如此相似啊?他们简直就是天生一对!

    但是,也不能一味地“顺从”,在某些时候,要适时跟对方提出不一样的意见。如果对方喜欢的是聪明的、有主见的女生,那么这一条就很重要了,他们不会喜欢只会一味点头,附和他们的观点的人。他们喜欢听不一样的意见,他们渴望辩论,若是她想让他们刮目相看,便得字字珠玑。

    简秋心碰见过很多不一样的男生,她跟他们聊天,观察他们的神情,揣测他们的想法,探索他们的内心,勾引他们的灵魂,满足他们的欲望……她通过这样的方式,引得许多男生跟她表白,她也通过这样的方式,不断磨练自己的演技,让自己的演技趋向天衣无缝,影后来了恐怕都得赞一声好。

    除了在聊天上让对方感到如沐春风之外,还有很多种增加好感度的方式。

    比如去听对方喜欢的歌曲,不知为何,人类总是会本能地喜欢听歌品味跟自己相似的人,好像听的歌一样,关系就一定可以很好那样。简秋心什么歌都听,所以她什么类型的歌曲都能喜欢一些,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让对方相信她真的喜欢那些歌曲或者那些歌手,让对方有找到知己的感觉,让对方忍不住总是找她聊那个歌曲领域的事情,不断地分享老歌或者新歌,感情便会在这种如胶似漆的分享中迅速升温。

    比如去给对方制造一些惊喜。如果对方的生日近的话,可以给他准备一份意想不到的生日礼物。如果距离生日的时间还有很远,不好施展的话,也可以挑一个即将到来的节日,送点不贵重、但可以体现心意的特别的小玩意,让对方打心底感到温暖,让对方打心底记住她。

    比如多多夸赞对方。再谦虚再沉稳的人,也是会喜欢赞美和表扬的,她做了让人喜欢的事情,总是能得到相应的回报,她也不贪心,要的回报不多,她只是想让他们喜欢她而已。

    再比如在交谈的时候,明晃晃或者暗戳戳地表现点对对方的喜欢。因为人通常都是自恋的,觉得自己哪哪都好,所以当他们知道自己被她喜欢着的时候,他们通常都会增加对她的好感,她喜欢他们,证明她有眼光,是个值得喜欢的好女孩。至于采取的是明晃晃还是暗戳戳的策略,这就取决于对方的察觉能力和偏好程度了。

    ……

    在人的身上刷好感度,对简秋心来说,渐渐地跟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所以她的每段恋爱都没有投入过真感情吗?也不是的,虽然她是个冷漠自私的人,但毕竟还是个人,也会有人类的情感。有的男友对她真的很好,好得恨不得为她将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在面对如此浓烈的感情的时候,简秋心不是没有心动过,但最后的结局无一例外,还是分手。

    因为浓烈的、纯粹的感情也没有那么的持久,当简秋心察觉到对方的感情变淡了的时候,她会在将好感度刷回来和直接放弃这二者间选择,多半时候她会选择直接放弃。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她这里是反着来的,她喜欢旧衣,喜欢新人。

    持久扮演一个类型的人太累了,戏总有杀青的时候,哪怕重新刷了好感度,也总有一天会结束的。还不如早点结束,早点搭建下一个戏台子,摆脱这让人厌倦的躯壳,换上另一个迟早也会让人厌倦但还算新鲜的躯壳。

    有的时候,想分手的人是简秋心,但简秋心不会主动提分手,她会引诱对方提分手。如何引诱?表达欲下降,聊天的时候兴致缺缺,晚上睡觉前还忘了说晚安,每次约出去玩都约不到,一起吃饭的时候一直看手机,装作很忙的模样……对方或迟或早都会无法忍受,他们提出分手,简秋心只要稍稍装一下分心,这场戏便落幕了。

    谎言就像打地鼠,一个地鼠被打下去了,千千万万个地鼠又会冒出来了。简秋心的心里有无数的地鼠,这些地鼠对她而言都是鲜活的,那是她的长矛,也是她的盔甲,是她赖以为生的资本。

    简秋心想,她的人是假的,但她的谎言是真挚的,每一个谎言,都凝结了她的一点心血,那是灵魂的背面,是忠于自己的表现。

    她忠于自己想要的东西,坚定且顽强,所有的谎言都为此服务。地鼠们对她俯首称臣,为她悍不畏死,是她最忠诚的伙伴,她也相信这是人类最忠诚的伙伴。

    人类没了谎言能生存吗?起码她不能,简秋心不以撒谎为荣,但以此为生。

    二十四岁的时候,简秋心谈了一场伤筋动骨的感情,之所以伤筋动骨,不是因为她爱上了那个男人,而是因为那个男人拆穿了她这个人,让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那是一个还在读哲学的研究生,是简秋心朋友的朋友的同事,那天朋友组织了一个聚会,简秋心和他便在那里认识了。

    那时简秋心单身已有三个月,她看见他的时候,她想,她是时候找下一个男朋友了,得有个人来……喜欢她。

    套路,套路,还是套路,他和别的男人没什么不一样,起码在一开始的时候,简秋心是这样认为的。男人都一样,挡不住漂亮脸蛋,挡不住甜言蜜语,挡不住糖衣炮弹,挡不住对症下药的讨好。

    认识大半个月后,两人在一起了。

    可能因为专业的原因,他很能聊,聊什么都能将话题引入一个更加深刻的世界,简秋心这回算是棋逢对手了,她也能聊,他们聊在一起,从某种程度上,简秋心甚至不需要太多的伪装。因为同龄男生大多比她幼稚,很多时候,她想说些什么,还得考虑他们的理解能力。再想一想,算了,不说了,说了他们也没办法理解,还是不说为妙。她可以不满足自己的表达欲,但在还没有厌倦这段关系之前,一定得维持对方的好感度,这是她的首要任务。

    他近视,戴一副半黑方形眼镜,黑沉沉的眸子藏在眼镜后面,仍旧锐利得好像能够看穿人心。除了做.爱的时候,简秋心没见过他摘下眼镜的样子,但哪怕在床上,他也维持着一派的清醒理智。

    猎物足够聪明,也会让猎人感到刺激。

    简秋心想让他爱她,想看他沉沦,想诱使他撕破那一层厚重的理智,被本能的情感所操纵,她想提着那一根线。

    他很聪明,没关系,她有足够的耐心,且她遇强则强。

    有一天,他们一起去看电影,从电影院回来之后,简秋心说:“主演的演技都不错。”

    他似有惊讶:“是吗?你居然会觉得他们的演技不错?”

    “有什么问题吗?”简秋心不明白,她确实觉得他们的演技不错,这不是谎言。

    他若有所思:“我以为,影后通常都看不上陪跑的演技。”

    简秋心心下一沉,他为什么这样说话?他看出了什么?她做错了什么?

    简秋心面不改色,维持着淡淡的笑意:“怎么?在你的眼里,我是影后?”

    他点头。

    简秋心问:“为什么?”

    他耸耸肩,没说原因:“就是觉得如果你去拍戏的话,一定会有很高的成就。”

    “可惜我不是演员。”

    “是啊,可惜你不是……不过,你没想过要当演员吗?”

    “我没想过要当演员。”简秋心眨了眨眼。

    “小时候也没想过吗?”

    “没想过。”

    “我还以为,每个人在童年的时候都会做明星梦。”

    简秋心笑了笑:“那我不一样,我小时候想当飞行家。”

    她又说了几个谎言,她是有想过当演员的,她觉得她的演技没法展现出来,那可真是娱乐圈的损失。但她只是想想而已,因为一来,她不够漂亮,二来,她没有资本。进娱乐圈那样的地方,实在是太危险了,罢了。只是偶尔看到明星将角色演得稀巴烂的时候,她会想,要是让她来演……

    他说:“原来如此。”

    他是什么意思?上班的时候,简秋心一直回想他说的话。他看出来自己在演戏了吗?可是,她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掉链子了。而且,如果他真的看出来了,为什么不直接揭掉她的面具?为什么还愿意跟她继续演这场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戏?

    简秋心得不到答案,她不敢试探他,怕露出更多的破绽。

    其实如果如此担惊受怕,还不如及时分手,对那时的简秋心而言,及时分手是最好的选择。但她心有不甘,她可以不被他爱上,但她不允许的完美伪装就此落幕,在她还没有厌烦这段关系的时候,她精心找来的男人怎么能这样退场?

    所以,简秋心选择了维持这段走向怪异的关系。

    她好像选择性地忘记了那段谈话,她跟以往表现得没什么不一样,她依旧是他可以聊哲学聊人生的女朋友,依旧是他温柔的、落落大方的女朋友。

    他似乎也忘记了,仿佛那天的谈话不过是无心之言。

    时间慢慢流过去,但简秋心并未因此放下心来,她谨慎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时时提防,事事小心,她根本不能信任他。

    简秋心想,他也许也是一个面具人,两人嗅着同类的气息走到了一起,目的依旧是各取所需,其中可能有部分需求是为了寻求刺激。在撒谎精面前演戏,不是很有趣吗?看看是她先露出狐狸尾巴,还是他先脱下那副眼镜。

    两人在一起大半年,那是简秋心维系得最久的一段感情,她抓不到他的把柄,也渐渐腻烦了永无止境的观测和提防。

    是时候了吧,提出分手,干净利落地斩断关系,过一段自由的单身生活,等到想谈恋爱了,再去寻找猎物就好了。

    那么问题来了,要用什么样的理由分手呢?还是说,逼他说分手?

    简秋心想了想,觉得在他面前提出分手是一件更加困难的事情,所以她选择了冷落他。

    借口工作忙,他发的消息她很晚才会回复;借口没记性,连他的生日都没有记住,在他生日的那天还在加班,别说生日礼物和生日蛋糕了,她连句生日快乐都没有说;借口很累,难得有休息的日子,她不想见他,而更想在床上睡一整天……

    终于,他给她打电话:“我们出来聊一聊吧。”

    简秋心说:“好。”

    他们约在一个不远的公园见面。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以为你演得很好吗?”

    简秋心懵懂无知:“你在说什么?”

    他说:“你想分手了,但不想自己说,所以用了冷暴力,想逼我说分手,是吗?”

    猝至的惊愕砸得简秋心有点晕,他怎么全猜出来了。

    应该做出什么反应?打死不认还是坦荡承认?简秋心并没有犹豫多久,她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真的很聪明,很厉害。”他的声音微微沉下来,带点儿无所谓的笑,语调十分平静,“可惜我们是同类,而且我比你更强。”

    简秋心语气冷凝:“你一直都知道,这些天来,你一直都在看我的笑话?”

    “你不也绞尽脑汁地在找我的破绽吗?只能说彼此彼此。”

    “之前,你说我演技好的时候,是故意的?”

    他不否认:“如果不是这样,你永远不会怀疑我。”

    “你想我怀疑你?”

    “难得遇到个跟我差不多的人,当然得好好玩,可惜了,你还是差一点。”

    简秋心嗤笑一声:“无所谓,既然知道大家都是装的,那就痛快地分手吧。”

    “不考虑改变想法吗?”

    “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分手?不觉得在谎言戳破之后更加好玩吗?还是说……你已经玩腻了?”

    “我不想玩了。”简秋心语气凉柔,“我想你滚出我的世界。”

    “生气是弱者的体现,你看,你的段位还是不够高。”

    简秋心不想再跟他讨论这个话题,她勉力维持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自尊,说:“你的东西我不会还给你的,再也不见。”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她很想大步逃离,但他还在身后看笑话,她不能狼狈退场,她的背影得是冷静的。

    她被这场恋爱打击得遍体鳞伤,因为她最擅长的事情原来并不算多强,有人可以轻易地看穿她、碾压她、羞辱她,嘲笑她。自信一点点瓦解,这是最痛苦的事情,人在自以为是最强的领域跌碎骨头,脊梁也变成了玻璃,脆弱至极,一敲便碎。

    简秋心不愿放弃,她要站起来,重铸自信的过程很难,她将碎掉的尊严一点点拼回来,像是拼图那样,只不过有的拼图已经不见了,再也找不回来,缺失的部分成了她心上久永的伤疤。

    后来她慢慢说服自己,没有人的谎言是无懈可击的,只要撒谎,总会留下痕迹。她不需要为一次的失败耿耿于怀,重要的是旧的谎言缺位了,新的谎言得立刻替补。重要的是一旦遇到了危险人物,一旦他们展现出老鹰抓小鸡的姿态,千万不要犹豫不决,不要想着跟他们缠斗,比比谁更厉害是没有意义的行为,得立刻抽身退出,再也不要回头,不给他们侮辱自己的机会。重要的是得继续修炼,继续精进演技,继续完善谎言的逻辑,继续练习会说话的眼睛。

    而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要付出任何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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