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简秋心对卓嘉的第一印象是,他是一个很幸福的男人。

    从外貌、神态、气质和举止上面判断一个人是否幸福,是一件不算简单也不太难的事情。而简秋心的直觉往往都很准,她觉得一个人幸福与否,已经写在脸上了,她甚至不需要认识那个人,了解那个人,便能判断出他或者她是不是一个幸福的人。

    因为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幸福的人也是相似的,不幸福的家庭及人才会有各种各样的不一样。

    在绝境中反复挣扎的不幸、操劳一生的不幸、愁容满面的不幸、喧哗的不幸、骚动的不幸、缄默的不幸、浮夸的不幸、破碎的不幸……简秋心很难在其中给自己归类,她又想,不幸的人的不幸通常都不会单一,苦难是一张连在一起的大网,罩在他们一生的路途上面,越想挣脱,越是无奈。

    高一的时候,卓嘉便加入了升旗队,不知道是主动加入还是被老师选进去的,反正他就是加入了。轮到卓嘉升旗的前两天,他与另一个升旗队的人一同练习,熟能生巧,熟能少出错,卓嘉和同伴估计是怕下周一早上会出错,所以这个星期还要用放学时间来练习,练了一次又一次。

    那个时候身为语文课代表的简秋心被老师指派跑腿,因为语文老师将同学们的作文本放在窗边,他没有预料到会下雨,去上课的时候没有关窗,下午的时候斜风细雨飘进来,飘了整整两节课的时间,同学们的作文本都被淋湿了。

    语文老师回到教室,叫住了收拾书包准备离开的简秋心。

    “秋心,来我办公室一趟。”

    简秋心跟着去了。

    语文老师解释了一遍作文本被淋湿的事情:“现在出太阳了,你把同学们的作文本拿到操场上面晒一晒,晒半个小时之后再抱回来,可以吗?”

    简秋心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机会,她点头说:“好的。”

    这是语文老师工作上的失误,却让她来承担,简秋心冷漠地想,收工资的时候又不见他分我一半,使唤起我来倒是不分上学时间和放学时间。所幸她的父母都没那么早下班,她晚半个小时回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注意到了也不会太关心,所以,她多留一会也无所谓。

    心里厌烦,表面乖巧的简秋心将作文本抱出了办公室,一走出办公室,她就收起了笑容,变得面无表情,湿漉漉的作文本贴在她的胸前,很不舒服,但没有更好的拿作文本的方式了,而且这些作文本全湿了,一不小心还很容易扯烂。简秋心只好忍着这种不舒服,快步往操场的方向走去。

    简秋心一到操场上有阳光的地方,就把作文本放下来了,她懒得一本本晒了,只随意将作文本分成了几堆。然后她盘腿坐在一旁,从书包里拿出今天的作业,拿起笔就开始写了。

    写了快十分钟后,她抬起头转了转脖子,便瞧见不远处的升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个高个男孩,在反复升旗降旗。简秋心一看就知道了,他们是在练习升国旗。

    将红旗挂在旗杆底部的绳子上的那个人要更高一些,他的肩膀很宽阔,风将他的衣服往后吹,使他的衣服紧贴身体,显露出紧实匀称的躯体,以及隐隐约约、整饬分明的肋骨。往上看,虽然距离有些远,看不清脸,但循着朦胧的轮廓,能知道那是一个好看的人。

    那个时候简秋心还不知道这个人叫卓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练习升国旗,看了一会,便低下头继续写作业了。

    半个小时一到,简秋心就将作文本都收起来,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作文本的纸页都变得皱巴巴的,简秋心想,自己的作文本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了,写个字都要怕笔尖戳破了纸张。

    语文老师已经不在办公室了,简秋心将作文本放在他的桌上便离开了。

    下周一的时候,简秋心认出了升国旗的两人,太晒了,她眯着眼睛看升旗的过程,国歌响起的时候,卓嘉将国旗扬起来,他的动作看起来毫不费力,胳膊上绷出一层流畅的肌肉。国旗飘起来,慢慢地往上升,卓嘉仰头看着国旗,眼里有种认真的虔诚。

    后来是怎么知道卓嘉的名字的?

    是听宿舍的人讨论帅哥听出来的。

    “你们知道十六班的卓嘉吗?啊啊啊啊啊他好帅啊。”

    “啊!我知道,他是升旗手,又高又帅,上周又轮到他升旗了,天知道那是我看升旗看得最认真的一次。”

    “他有女朋友了吗?”

    “没有吧,没见他跟哪个女生走得比较近。”

    “他的女朋友可能是校外的。”

    “你什么意思?非得猜测帅哥有对象,还能不能让我们好好讨论了?”

    “对对对,我们的重点在欣赏帅哥,不管他们有没有女朋友,光是欣赏也不犯法吧。”

    “帅哥那么多,可是卓嘉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质。”

    “什么气质?”

    “怎么说呢……我知道了,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一身正气’。天啊,天知道我有多喜欢这一类的帅哥。”

    “卧槽,你这么一说,我也感觉到了,他看起来就不是花心的那种。”

    “对,就是很正啊。”

    ……

    “秋心,你知道卓嘉吗?”

    舍友将正在床上看书的简秋心也拉进了话题。

    简秋心刚刚虽然没有认真听她们说话,不过她一心二用的本事挺强的,也都听进去了。

    “不知道。”

    “天啊,你完全不关注帅哥的吗?”

    简秋心说:“可能见过吧,但是不知道名字,也不认识。”

    “唉,要是有人认识他就好了。”

    “怎么?”简秋心笑了,“你还想要他的联系方式吗?”

    舍友被简秋心戳穿了,红着脸道:“想跟帅哥认识一下,不行吗?”

    另一个舍友说:“不用这么麻烦,你直接跑到他们班上,把他喊出来,不就认识了吗?”

    “哎呀,那多唐突啊。”

    “我看你担心的根本不是唐不唐突的问题,你是不敢去!”

    “你想用激将法激我是吧,我老实跟你说好了,我就是怂,就是不敢去!反对勇敢绑架,从我做起。”

    ……

    简秋心的父母开了一家鱼档,周末忙碌的时候,他们也会叫简秋心去帮忙干活。

    有个周末,简秋心在鱼档帮忙剖鱼鳞的时候,有道嘲笑的声音响起:“哟,简秋心,你在这里卖鱼啊?”

    那是简秋心的同班同学,名叫廖登达,成绩不错,人品却很一般。

    简秋心没理会他带有恶意的嘲笑,她面无表情地问:“你要买鱼吗?”

    “买,给我来一条三斤的草鱼,今天要吃鱼肉火锅。”

    “哦。”

    简秋心给他抓了一条草鱼,一上称,刚好三斤多一点,她问廖登达:“要处理吗?还是你直接带回去?”

    廖登达说:“处理一下吧。”

    简秋心将鱼鳞刮好,处理了一下鱼的内脏,用袋子将鱼装好,让廖登达付钱。

    廖登达突然说:“哎呀,突然又不是很想吃了,这鱼我不要了。”

    “你说什么?”

    “你听不见吗?我说我突然又不是很想吃了,这鱼我不要了。”

    “不行,已经处理好了,你得买掉。”简秋心才不管他吃不吃,他买了再扔也不关她的事,但他不能浪费她的劳动成果,也不能让他们家损失钱。鲜鱼被处理好了之后,哪怕是新鲜的,其它想买鲜鱼的顾客一般也不会考虑这条鱼,他们喜欢从活着的鱼里面挑鱼,这样他们才能确保鱼是新鲜的。

    廖登达耸耸肩,像个无赖那样说:“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随便你怎么处理,反正我不买,跟我没有关系。”

    说完,廖登达拍拍屁股就走人了。简秋心明白了,他就是故意的,他根本就没想买这条鱼,他跟她说话只是为了羞辱她,他说想要买鱼只是为了捉弄她。

    傻逼。

    简秋心狠狠地将刀砍在了砧板上面,目光冷极了。

    之后,简秋心的父母是卖鱼的这件事情传遍了全班,多亏了廖登达。廖登达每次经过简秋心的座位的时候,都会用手捂着鼻子,说:“哎呀我的妈呀,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鱼腥味啊?是不是某些人连写作业都是在鱼档里面写的啊……”

    简秋心没理会廖登达,表面上没理会,但她在心里已经把廖登达想象成一条鱼了,任人鱼肉的那条鱼。

    这天,在廖登达在一次出演嘲讽她的时候,简秋心小声说:“你别再这样说我了,请你放过我吧,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下节课下课去假山给你,好不好?”

    廖登达说:“那得看看你的礼物够不够有诚意了。”

    简秋心微微一笑:“你放心,我的诚意可大了。”保证像拳头那样大。

    廖登达一到假山处,连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简秋心的拳头就扑面而至,她毫不留情,因为她知道自己只能抓紧廖登达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间暴揍他,等廖登达反应过来后,男人的性别优势就会立刻显现,她再占不到半分便宜。

    简秋心往廖登达的脸上揍了几拳之后,便将拳头的落点改到了他的腹部,她不止用拳头,还用上了腿脚和膝盖,她其实不会打架,打得毫无章法,四肢并用,原则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快。

    让你嘲笑鱼贩的职业,让你以为自己多么高高在上,让你当八卦之主,让你买了鱼不给钱,让你装模作样地捂鼻子,让你人品如此低劣。你的父母不好好教你做人,没关系,我来教你。简秋心狠狠揍廖登达的时候,内心活动也同样丰富。

    等廖登达反应过来,在简秋心脸上回了一掌之后,简秋心的同伴及时赶到,拦住了正式进入状态的廖登达。

    然后,他们都被叫去了办公室。

    简秋心想,幸好廖登达也打了她的脸,否则她就得自己打自己了。不然,她毫发无伤,而廖登达又红又绿,她就占不到绝对优势了。

    “为什么要打架?是谁先动的手?”

    简秋心用低低的声音道:“是他先动的手。”将眼泪酝酿好,然后忍住不让眼泪落下来,等到合适的时候,眼泪才能决堤而出。在眼泪流出的一瞬间,它的效果才是最大的,所以时机要精准把握好。简秋心不是泪失控的体质,她相信自己控制眼泪的能力,这不难。

    廖登达说:“你放屁,他妈的明明是你先动的手。”

    很好,还说了脏话,简秋心心想,傻逼,这个时候还这么盛气凌人,你有多少印象分能给老师扣?

    班主任说:“不准说脏话。”

    又是一堆掰扯,演戏,演戏,再演戏。

    班主任相信了她,相信了是廖登达先动的手,因为两人都不想喊家长,班主任也想着只要他们不再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让廖登达给简秋心道歉,让廖登达写一千字的检讨并且贴在班级的墙上贴一个星期,还让廖登达把接下来简秋心一个月的值日全替掉了。简秋心想,挺好,省下来的时间还可以多刷几道题。

    离开办公室后,廖登达说:“简秋心,你好样的,我真是小瞧了你。”

    简秋心是个谨慎的人,她绝不会在此时此刻停止演戏,她的身躯往后一缩,好像受到了惊吓那般:“你离我远点。”

    廖登达气死了:“装,你还在装!”

    简秋心说:“你再打我,就等着叫家长吧。”

    在那以后,廖登达再也没有嘲笑过简秋心父母的职业了,他害怕再经受一次“毒打”,也恐惧再一次的百口莫辩。

    但廖登达还怀恨在心,他是体育委员,在高二运动会的时候,他瞒着简秋心,给她报名了一千五的比赛。

    直到参赛运动员的名单出来,简秋心才知道自己被廖登达整了,但廖登达确实是小瞧了她,不过是跑区区的一千五百米,她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她不害怕,不担心,不会在跑步的过程中晕倒,不会站在起点线的时候就觉得自己要死了,廖登达想要报复她,还真是找错了方向。

    简秋心也没想为班级争光,所以在跑一千五的过程中,她根本没有用尽全力。但她也没有跑得太慢,因为班级有人在看,她要是故意跑得太慢,肯定会被人骂的,说她没有班级荣誉感。简秋心想,她就是没有班级荣誉感,但她不能表现得太明显,跑到最后一圈的时候,明明还挺轻松,但是得装出快要晕厥的模样。步伐稍稍混乱一些,呼吸变得不那么规律,摆动的双手的动作软一些,跨过终点线的时候,马上弯腰撑住自己的膝盖。

    要是想装得再像一点,她可以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但这样又有些用力过猛了,这里的舞台太小,不值得她付出那么多的演技,够了,已经足够了。

    回到班级帐篷的时候,简秋心看见了廖登达,看见了他脸上写满了浓浓的失望。

    没看到我的笑话,很失望是吧?那就对了。简秋心想,在对付讨厌的人的这件事上,她从不言弃,也极少会败。

    廖登达突然走过来,气势汹汹地问:“简秋心,你既然能跑一千五,为什么不早点报名?”

    “这里坐着的人几乎都能跑一千五,你怎么不去问她们?”

    真是可笑。

    “不一样,很多女生都跑不完一千五,她们会晕的。”

    简秋心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笑着说:“是啊,我能跑一千五,所以我报名了啊。我不仅报名了我还跑完了,请问体育委员,你在质问什么呢?”

    廖登达脸涨得通红,他无法反驳,无言以对,不能再找简秋心的茬,只能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简秋心想,跟那么没有脑子的人斗,也挺无聊的。算了,以后只要他不惹我,我就当世界上没有这个人好了。

    升上高三之后,为了方便,简秋心剪了短发,头上轻了很多,洗头发变得轻松了很多,她很满意。

    这样,她就可以更加专心地学习了。抓紧一切时间学习,不分昼夜地学习,不知疲倦地学习,她的脑中就只剩下了这一件事情。等考上大学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了。她怀着这样憧憬,一头扎进了学海无涯之中。大家都在学习,廖登达和简秋心被学习的鸿沟挡着,廖登达怎么努力也只能在班上排中下水平,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甚至想不起对方这个人的模样。

    高三下学期的某个周六,下午的时候,简母给简秋心发短信;【你的姨妈去世了,今天放学之后早点回家,送送姨妈。】

    简秋心看见了,纷繁复杂的情绪拢住了她,她给母亲回复道:【我尽量。】

    她没有给出任何的保证,她只是在说“尽量”,所以哪怕她赶不回去了,那也不是她的错。她没有食言,她已经尽力了,一个尽力的人是不应该被责怪的。责怪也行,被骂得狗血淋头也行,她只想逃避。

    放学之后,简秋心慢吞吞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她回家不是完全放松的,也要继续学习,所以要收拾的东西很多,语文英语总得背背吧,数学总得再刷几道题吧,历史的时间线得再捋一捋吧,政治的新政策也得记下来吧,地理就不看了,她学不好,集中精力,在别的优势科目上面拉分吧。

    要收拾那么多的东西,不是一时半会可以收拾完的,所以,这里得耗一点时间。

    然后,突然想起来今天轮到自己值日了,去打水洗抹布,然后将窗户的玻璃抹得干干净净的不染尘埃。先用湿布擦一遍,再用干布擦一遍,再将抹布洗好。这也需要时间,不是她在拖延,只是这是她应该做的事情,她得把事情做好才能回家。

    接着,她背上书包,去了公交车站。

    等车需要时间,是吧?

    等到了车,但是车上挤满了人,周六的时候总是很多人,她挤不上去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是吧?

    这辆车没挤上去,下一辆车也没挤上去,大家都发了疯似的往上挤,她一个未成年的女生,挤不过别人是常事,是吧?

    因为人太多了,没有人下车,也上不来新的人了,所以公交车司机直接开过了这一站,没有停车,连挤来挤去的机会都没有给她,这完全不是她的错,是吧?

    突然想起来自己有什么东西落在教室了,是很重要的作业,她要是没有做这份作业,估计要被老师带到办公室骂一天,那太恐怖了。她得回去拿作业,因此又错过了一趟公交车,这是她的错,但她不是故意的,因为不是故意的,所以应该得到更大的包容,是吧?

    去拿作业的路上,因为门卫准备下班了,不让她进去了,她苦苦哀求,也耗费了一番时间。瞧,人类的行动被迫停顿,可时间却以恒定的速度在向前走,所以人是永远追不过时间的,是吧?

    好不容易终于上了公交车,但是前方发生了车祸,后面的车辆全部被迫按下暂停键。公交车没有特权,因此也寸步难行,她别无他法,她只能等待,是吧?

    卓母打电话给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来?”

    简秋心说:“对不起,妈妈,路上塞车了。”

    卓母说:“我们等不了你了,要出发了,你回来之后自己去煮个面吃吧,吃完就复习睡觉,不用等我们了。”

    “好。”

    那么那么多的借口,简秋心只用了最常见的一个,便有惊无险地逃过去了。

    她想,人类需要谎言,但是否不需要那么多的谎言?也许只需要特定几个谎言,就能解决百分之九十五的问题了。

    简秋心不想去看姨妈最后一眼,她讨厌尸体,她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会有一个灵魂,漂浮在尸体上面,居高临下地审视别的灵魂。简秋心不想被那无形的目光审视,她会感到全身赤.裸,她会感到毛骨悚然,她讨厌那种恐惧的感觉,因此她选择逃避。

    逃避不喜欢的事情,没什么可耻的。她不需要战胜内心的恐惧,然后自顾自地称赞自己勇敢,那没有意义。

    确实塞车了,公交车在慢慢地向前行驶。

    简秋心这时候才想起来,她没有问姨妈是怎么去世的。

    病故?事故?

    简秋心不知道,也不算太好奇。她冷漠地看待这自己的冷漠,看街边的大排档上,有人吃烤串吃得满脸通红,满目喜色,有人将啤酒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它们倒退,成为了简秋心记忆中无关痛痒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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