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傅云亭额头触地,还在汨汨流血的伤口生疼,疼痛刺激着她的神经,叫她此刻精神紧绷,片刻不敢放松。

    她俯身下拜,良久未有抬头,耳朵却紧张的捕获祁景安的任何动静。她在赌,只是这次她赌的不是祁景安对她的怜悯,而是他治军的声望。

    安南都护府的屯兵有多糜烂,傅云亭再清楚不过。祁景安即使自带了部分兵马,但是在短时间内将糜烂的军营治理的秩序井然,可见他带兵的手腕。

    这样的人,在众军士眼中一定是要是有担当的铮铮好汉,否则难以服众。

    虽说把女人当甩锅对象自古有之,但大家也不都是傻子。傅云亭都没在帐中服侍几天,并且是在军营惊变后才来到祁景安身边,祁景安之前的所作所为与她何干?

    她不是个合乎情理的背锅对象,他们原本也没想让她背锅。她的性命不过是双方和缓冲突的筹码,弹指间便可舍出去。

    高俨随口强加给傅云亭的罪名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无人深究。她不过是个充军的军.妓,死了就死了。偏偏这里是军营,偏偏与她产生关联的是铁腕治军的一军主将,这便给了她拼死一搏的机会。

    她的性命不值钱,祁景安的声望很值钱。

    一军主帅最忌讳的便是没有担当,今日可甩锅给女人,明日便能甩锅给旁人。既入了军营,每个士卒都有马革裹尸的觉悟。然而他们可以接受死在沙场,却绝难接受死于上峰甩锅。傅云亭方才的言论,着实叫部分人心中打起了小九九,她若当真血溅当场,坐实了祁景安推罪给女人的事实,确实有人心涣散的风险。

    要不要冒着声望有所损害的风险杀了傅云亭,这显然比怜惜一个一无所有的美人更值得祁景安慎重思考。

    当然主帅的名声不是靠她三言两语就可以随意带累的,即便祁景安此时不管不顾的杀了她,事后也有无数办法消弭众人心中的疑虑。傅云亭此举冒了很大的风险,她在赌,赌祁景安在两军交战的关头不愿放任一丝人心涣散的风险。

    祁景安包含怒气的话语在耳旁回荡,傅云亭心里却陡然放松了些许。

    既然没有第一时间打杀了她,便已经成功了大半。只是她今日暗自拿名声要挟祁景安,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即使祁景安今日权衡利弊后保下她,日后怕是也要杀她泄愤。

    生死当头,傅云亭确实管不得那么多了,她身子俯的更低,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极尽全力的展示她的谦卑与无奈,静静的等待上位者对她的命运做最终裁决。

    祁景安盛怒之后迅速冷静下来,他冷眼看着面前匍匐在地浑身颤抖的女子,惊诧于她的胆大妄为,却又觉得这的确是她能做的出来的事。

    以卑贱之躯裹挟主宰她命运的上位者,傅云亭此举的狂妄可想而知。只是祁景安看着她匍匐在尘土中的颤抖身躯,内心深处隐隐又钦佩她有胆识如此孤注一掷。

    如果被要挟的不是他的话,他甚至还能夸赞她一句有勇有谋。

    可惜,被要挟的是他,她强行将她的性命与他的声望绑架在一起,叫他处于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导致他现在看傅云亭只想咬牙切齿。

    不可否认,傅云亭此举虽然胆大包天,但确实有效。天子所派的监军已到,庆国应该已经接到了消息,两国很快就要展开谈判。这个当口,祁景安不愿将精力放在收拢人心上。

    再次权衡利弊后,祁景安决定暂且保下傅云亭,他黑着脸看向高俨,“高公公,此女先前协助围捕乌基朗达,有功,不宜斩杀。”

    高俨铁青着脸,语带讽刺:“将军纵使要保美人,也不能编出这等借口,她不过一介女奴!”

    祁景安神色不变,“当日种种情景,众多士卒皆有目睹,公公不信,一问便知。”

    说罢,他也不等高俨回应,挥手叫人放开傅云亭,一字一句对她道:“此处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傅云亭紧绷的脊梁蓦然一松,额间汗珠混着鲜血流过脸颊,模糊了她的双眼。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方才因太过紧张紧咬牙关,牙齿已被咬破,口腔中一片血腥味。

    然而她赌赢了,她终究在这场必死之局中赢得了生路。

    “奴多谢将军。”

    傅云亭颤抖着站起身,努力挺直痉挛的脊梁,转身缓缓离去。

    高俨尖利的嗓音在身后回荡,“祁景安!你竟无视咱家?!”

    祁景安语气不急不缓,“高公公,军营纪律严明,不可枉杀无辜。”

    高俨面上不服,还要再出言反驳,却被祁景安一句话堵了回去。

    “高公公,大敌当前,无凭无据枉杀无辜,可是想动摇军心?”一语惊得高俨脸色骤变。

    高俨乃是大太监赵朔的干儿子,赵朔是禁宫总管,深得天子宠幸,掌握着神策军、天威军等天子禁卫,权倾朝野。往日高俨仗着赵朔的名头在京中嚣张跋扈,要杀一介女奴不过一句话得事,再想不到今日会在祁景安这里一再被驳回脸面。

    只是他再是跋扈,也不是没脑子。祁景安不是无背景的草莽,他是赵国公嫡次子,更是当今天子的姐夫,长庆长公主的驸马。赵国公手握雄兵,功高震主,天子尚且要重重依仗赵国公,绝不敢轻易得罪祁家,何况高俨只是一介天子近侍。因此高俨虽与祁景安数度争执,却要极力避免彻底与他翻脸。只是他初来乍到,自然要在军中立威,以夺得一定的话语权,方才傅云亭寥寥数言挑起的尴尬局面,他心里也是清楚明白的。此时非要杀了那女子,岂不是坐实了她口中的胡言乱语?

    然而他甫到军营,下达的第一道命令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祁景安轻易驳回,往后他在军中哪里还有威信可言?

    因为此等缘故,他面上阴晴不定,梗着脖子迟迟无法对祁景安低头。

    祁景安哪里不懂他心里的想法,微微一笑,语气放缓。

    “昔日在家中,家父常言赵大监性情直而不肆,好仗义执言,实乃国之肱骨。高公公与赵大监同出一脉,想必同样是一心为公,公公全心为陛下分忧才会忙中出乱,定宁怎会不理解公公的一片苦心?”

    “定宁年轻,很多事可能做的稍有不妥,公公勿要与我较真。”

    祁景安自称表字,刻意放软语气主动低头,递上和解的台阶,高俨万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高俨面色和缓了些,却又不肯那么轻易下这个台阶,“义父与赵国公交情甚好,自来对你赞誉有加,却不料你行事如此毛躁。那个女奴的事我暂且不与你计较,然交州刺史之死、庆国俘虏等事宜,你必要跟我说个明白!”

    祁景安笑意不减,“公公说的是,只是此事繁杂一时难以说清,还请公公进帐细谈,容定宁细细分说。”

    高俨又拿乔了一阵,俩人玩了一出“三请三让”,高俨自认找回了场子,这才板着脸率先踏入主帐。

    祁景安跟在身后,嘴角的笑意始终保持不变,浓密的睫毛微垂,掩住眸中深深的不耐。他微微回头,看了一眼背影已然模糊的傅云亭,然后转过头大步踏入营帐。

    高俨既然被派来监军,必然不是个好糊弄的。祁景安应付良久,有选择性的讲明前后因果,又询问监军既然来此,陛下可有何旨意,结果从高俨那得到了令人不愉快的消息。

    天子对叛变的邵利,施晁等人的处置不置可否,要求祁景安按兵不动等待庆国遣人前来谈判,待两国谈判结束后,再将施晁押送回京另行审判。听高俨的意思,天子有意撤兵和谈。

    撤兵和谈?!祁景安乍听此言,险些克制不住内心的怒火。

    向来是战场失利的一方祈求撤兵和谈,天子怎能在己方占尽的形势下主动要求撤兵?

    如今周军俘获敌方主将,占尽优势,合该乘胜追击。再不济也可手持俘虏,尽可能的获取更多的利益,怎能率先自己软了骨头要撤兵?

    “此为天子圣谕,祁景安,你敢抗旨?”高俨手拿圣旨,厉声喝斥。

    祁景安盯着他手中的圣旨,眼睛仿若要喷火,按捺了许久,才闷声道:“臣不敢。”

    数万士卒浴血奋战换来的硕果,就这样被天子弃如敝履!

    祁景安勉强将高俨敷衍过去,满身怒气的大步离去。

    满心的愤慨无处发泄,祁景安此刻宛如一只发怒的狮子。他跳上一匹骏马用力扬起马鞭,纵马狂奔而去。

    呼啸的风声席卷而来,却未将他的理智唤醒半分,他加紧马腹,一下下的挥鞭,促使马速越来越快。

    周围的士卒越来越少,他控马越过屏障,正要转个大弯奔出军营,却见一侧有个身影呆呆的立在一旁。

    此时马速已经达到极限,眼见下一刻马蹄便要踏上那人,祁景安的理智骤然回笼。他一跃而起,双臂青筋暴起,用尽全力勒紧缰绳扭转马头,生生在马蹄即将踏上那人的前一刻将骏马生生勒住!

    骏马“恢恢”叫着险些跌倒,带着马背上的祁景安后退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刚刚逃出生天的傅云亭却没想到刚过了片刻她又险些死于马蹄之下,惊得她险些神魂俱裂。

    怎么回事?

    她惊疑未定的看着骏马之上的祁景安,他真就那么生气?恼怒地立时就要来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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