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陈莫青！！喂！！醒醒！！”
名为陈莫青的男人睁开了眼睛，从修理店的长椅上坐起身来。
“哈～抱歉，老爷子，最近实在太累了。”
“哼！”老人抻开手，多面棱形的小小金属石从他手中垂落，随着链条晃荡，“拿着！这已经是第三条了，现在资源这么紧张，你给我悠着点！”
“谢了，老爷子！”
老者坐到他旁边，递给他一根烟杆。
“要吗？”
男人沉默地接过。老者也给自己拿了根烟杆，给两人点上了火。
烟味逐渐盈满整个修理店。
男人仰视着吞吐出来白色的烟圈。
他没有见过蓝星上的白云，但感觉此刻缭绕的烟雾和它没有太大差异。
“你上次带回来的那丫头醒过来了。什么时候你去看看她？”
“莉莎吗？”陈莫青笑了笑，硬朗的脸颊线条柔和了一点，“等我有时间再说吧。对了，她跟人鱼族待久了，生活习性跟着同化，不太习惯用脚走路，记得找人教教。”
“花那么大力气救下的人，这就不管了？”
“这不是还有老爷子你嘛。我这种年轻人比较适合干苦力。”
“这个世界太大咯，我们这几个地球人，不好找啊。”
“不好搞正常。这宇宙邪门的东西太多了，有的地方甚至还是全星球□□徒，哈哈哈哈！”男人爽朗地笑出声，“但漂泊那么久，大家都想建个地球人自己的家园。”
他沉默时有着硬朗的帅气，笑起来反而有点骇人。
“莫青。”老人抖了下烟灰，“要不你先休息一阵吧。”
“老爷子，咱们这个地球村朝不保夕，哪有时间休息。搞不好我睡大觉的时候，床就被哪来的小偷给偷了。”
老者沉默了一会儿，等烟雾覆盖住所有视线后，他说：“你睡着的时候一直在叫小钰。”
陈莫青吐了口烟，良久不语。
直到烟呛住喉咙，他咳嗽了两声。
“所以我才更应该多出去。”
陈莫钰是陈莫青的妹妹。
兄妹两人，一个是优异的破界者，另一个则是倍受欢迎的净化者。
但在陈莫青外出时，有人进入了他们的地盘，抢走了陈莫钰。
后来是陈莫青回归，在黑市找到了陈莫钰，把人给赎了回来。
这时，陈莫青才知道，妹妹被掳走时，他那群留下来保护同伴的兄弟一个也没站出来保护她。
他们解释道：对方武器比他们厉害，人数也比他们多，甚至还有三个破界者。
被带回来的陈莫钰伤痕累累，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可想而知遇到了怎样的“客人”，被当做万玩物消遣。
他陈莫青是这个地球村的小首领之一，虽然年纪不算太大，但能力和阅历都是首屈一指。
唯独这件事，他不好处理。
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那些同伴也曾与他并肩作战，甚至有人曾救过自己的命。
惩罚他们，他不怕自己人心尽失，但担忧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类，又内斗瓦解。
放过他们，连他自己内心那关都过不去。
是陈莫钰的一句“哥，没事，你不用惩罚他们。”给他解了围。
于是他放手了。
后来他才发现——
好一句「没事」啊。
陈莫钰和一名小有势力的破界者军官搭上了线。
趁陈莫青外出任务时，她把这里的信息尽数出卖，引来匪徒掠夺钱财和军火。
更重要的是，杀人。
那是群没心没肺的匪徒。死的可不止那些对她见死不救的人，甚至几岁的孩子也没有幸免于难。
本来就不多的地球人又少了三分之一，附近的一些族群也受到了牵连。
陈莫青原本该更早回来，但他为了带回更多地球人，临时改变了计划，回来的时间晚了一天。
而这一天之内，有更多人流下了眼泪和鲜血。
他回来后，愤问陈莫钰：“小钰，你这样做害死的不止他们！你知道天天给你送食物的小安东尼也死了吗？”
“哦。”陈莫钰神情冷漠，“我每天都有付他钱买食物。”
听到这句话，一股寒意从陈莫青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陈莫青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妹妹何时变成了这样的怪物。
原来恨意和权力可以这样改变一个人。
老人的声音把他从回忆拉回现实。
“你该多休息段时间。人呐，总是需要时间。特别是在受伤的时候，更应该花时间来治愈。”
男人自嘲一笑：“待在这里，也不见得有什么快乐。”
“那些人还在找你麻烦？”
“没了。”陈莫青摇摇头，“自从小钰死后，他们就没来过了。”
“小钰到底怎么死的？”
“不是大家都知道吗，我杀的。”
“混球，尽胡说八道！”
陈莫青又吸了一口，烟杆尾部红星点点。
血案之后，陈莫钰成为了绝大多数地球人恨之入骨的对象。
连带着陈莫青的威望也迅速下滑，经常有人来找他麻烦。
辱骂算是小闹，动手算是家常。
直到那天，陈莫青在解救被俘的其他地球人时，又遇到了陈莫钰。
陈莫钰放他离开，但不允许他带其他人走。
兄妹两人在冰冷的牢门前对峙。
陈莫钰说：“你可以开枪打死他们，我放你一个人出去。或者你可以开枪打死我，你们所有人自求多福。”
陈莫青的枪口根本没有指向陈莫钰。
但枪声响起，陈莫钰倒在了他的面前。
其他人缩在角落没有抬头，只听到一声枪响后，陈莫钰倒在了地上，命绝于此。
只有抱着陈莫钰的陈莫青听到了那句遗言。
她说：“哥，你竟然不选我。”
在外人看来，是陈莫青杀死了陈莫钰。
在陈莫青看来，是自己杀死了小钰。
甚至在开枪的陈莫钰看来，也是陈莫青杀死了自己。
所以，人尽皆知陈莫青杀死了陈莫钰。
人类又迅速接纳了这位优秀的破界者同胞。
他的威望不复从前，但也不再成为他人的靶子。
陈莫青木然地看着眼前渐渐散开的烟雾。
“老爷子，我可没有胡说八道。”
“……”
年老的修理师长叹了一口气。
“什么时候走？”
“明天。”
“啥事啊，这么急。”
“去一个收藏家那里。”陈莫青扩散的瞳孔终于又重新聚焦，“上个任务意外拿到的情报。星盟和联邦都有意向找他谈价拿货。”
“哦？这么抢手的货？”
“哈，你说是什么货？”陈莫青冷笑，“那是位人体收藏家，藏品里有一批被冻眠的地球人，还他吗的全是孩子。”
“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地球人那么炙手可热了？”
陈莫青摇摇头：“跟这个无关。恒因联邦正在开启「回溯计划」作为「奇点计划」的补充。星盟那群家伙八成是嗅着利益的味道跟过来，打着当倒爷的心思吧。”
“哎呀，什么会输计划啊，欺负我老了走不动，只能听你这个见多识广的臭小子显摆是吧？”
“老爷子，你哪怕一天到晚都待在店里，也是可以多看看新闻的。”
“谁说我不看的？！”老者中气十足，“我看得可多了！不就是恒因联邦吗？我知道，他们的女主子叫帕菲莉！长得还挺俏丽的……”
陈莫青闷笑两声：“是「圣主」帕菲莉……老爷子，在其他人面前可别这样满嘴跑火车啊。”
“你也别只看别人长得漂亮，恒因联邦最近两百年的扩张速度一直在加快。送她一句「战争狂热者」都不为过。在恒因人眼中，她是英雄。在其他人眼中嘛……”陈莫青吐出烟圈，烟雾又迷蒙了眼前事物，“她是不折不扣的噩梦。”
“不过这宇宙本就这样。彼之□□,吾之蜜糖。”
陈莫青那双与年纪不符合的沧桑眼眸，见识过诸多文明的璀璨，也窥视过其间的腐烂。
“厄尔洛斯也有「圣使」，那是他们的定海神针，同时也是悬在其他文明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老者摇摇头：“算了。我一个快入土的人，哪有你们这样和世界斗智斗勇的激情。”
“哎哟！”陈莫青拍了拍老者的肩，“老爷子，瞎说什么呢。你一看就是长寿的命，我看呐，一定会活得要比我要长！”
“呸！你这人说话真是不怕晦气！总之，把项链收好，这东西，连你现在这把枪射出的子弹也能全部挡下。”
陈莫青身体僵硬了一瞬，看了眼项链，然后迅速把它放进衣兜里。
接着他站起身，摆摆手。
“我就不留在这里给你徒增晦气了，老爷子。”
“诶，莫青！既然你刚才说星盟和联邦都在介入这件事，那你这次的行动岂不是很危险？”
“嗐，没问题！恒因那边只是想要异化种，那批货不一定满足他们的需求。哪怕真的那么倒霉，只要行动够快，也不会有太多麻烦。”
他的身影已经从门口消失，只有低沉的声音传来。
“你送我的那本高手秘笈，第一页不就写着「天下武功，为快不破」嘛！”
老者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不是「欲练此功，必先自宫」嘛？”
*
一个月后，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暴雨夜，一位身披雨衣的男人走进了修理店。
“老爷子！”来人高声喊到，“快帮我看看这把光束枪！”
年迈的店主拿着一个矿石探测仪模型从楼上走了下来。老者有点驼背，但步履稳健。
“吵什么吵！陈莫青，一回来就大呼小叫的，我看你比这暴雨还闹人！”
“哎，老爷子，我错了我错了！总之，你先帮我看看这个枪，能不能修好。从中心星的军官那里捡来的玩意，如果能用上就太好了！”
“哦？这是……”老者面容严肃，额间挤出了更多皱纹。
他把手中的模型丢在了一边，把男人新带回来的武器放到柜台上，开始研究起来。
陈莫青关上修理店的门，然后坐到长椅上等待修理师。
过了三个小时，老者的眉头不仅没有展开，还皱得更深了。
他放下手中工具，说：“莫青，这东西不是我们现在这个科技水平能修好的。”
男人把后仰的身躯往前倾，无奈地笑笑：“没事，这算是不出所料。”
“怎么弄来的？”
“别提了，运气糟透了。也怪我一开始坐井观天，没想到恒因和星盟的动作都比我们快。那群孩子被其他人带走了。”
“价格我们出不起，只能试着截胡了。死了一个，伤了两个。对面应该是伤了五个。后面躲追兵反而麻烦许多，花了大力气才甩掉了他们的追踪。”
“辛苦了。先歇歇吧。”
陈莫青皱起鼻梁，眉眼间隐含焦虑。
“我不想就这么算了……”
“人都被带走了，还能怎么办？”
见陈莫青捏紧拳头，手背青筋凸起，老者叹了口气。
“我问你，是星盟带走的还是联邦？”
“是星盟。不过……他们很有可能转手给联邦。现任星盟议长应该对这些不感兴趣。”
“也就是说，你现在不确定这些孩子去了哪里。”
“……”陈莫青低下头。
“放手吧，莫青。”年长者劝告道，“你真的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修理师给他泡了杯热茶。
“在我眼里，你也是个孩子。”
陈莫青没有抬起头，只喃喃道：“放手只会失去一切。”
他这辈子都跟「放下」这个词无缘了。
「死磕」这个词，才能被留下。
*
晴空万里的白日，修理店的老顾客再次造访。
“嘿，老爷子，我要走了。”
“走走走，又去哪？！莉莎这丫头隔三差五就在找你，但一年能见上你几次？！”
“老爷子，我不是让你告诉她嘛，爹地我在给她找小伙伴。你看，咱们这里现在都已经上千号人了，哈哈哈哈！”
“浑小子！你知道以前地球有多少人不？80亿！现在这点人，零头都算不上。”
“怎么还叫我小子，明明我去年都开始留胡子了。”
“嘁，你还早着呢。”
“我看你是在为难我陈莫青……”男人耸耸肩，“跟你报备一下，我这次是要去中心星。”
老者一脸惊愕，手中的拐杖险些掉在地上。
“你去那里做什么？陈莫青，我知道你是破界者，但中心星那种地方意味着什么，我想你比我还清楚！”
陈莫青当然知道。
他是这个地球聚落内最强的地球人。
但在中心星，有千百万人可以轻易让他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你还记得一年多前的那件事么？我找到了！那些孩子最后还是被恒因联邦带走了！”
他昂起头，得意洋洋的模样看得老修理师想拿拐杖抽他。
“知道又怎样？你难道还想抢不成？！”
“诶……别打别打！”陈莫青跳走两步，避开老人挥舞的拐杖，“我想抢也抢不了啊！但我总得去看看了解情况。”
他咳了一声，正色道：“恒因联邦的「回溯计划」只要异化者，我先去找那些不是异化者的孩子。如果他们过得很好，不想来我们这里，我也就不去打扰。”
“……至于那些异化种孩子，我估计恒因联邦放人的可能性不太大，但如果价格到位估计也能谈谈。他们如果善待那些孩子倒好说，如果有什么虐待行为，我砸锅卖铁也要把他们带回来！”
“疯子！”
“别污蔑我，老爷子。我这次的行动完完全全合法、合规、合情、合理！”
老人摇摇头，但也没有再说反对的话，而是问他：“除了你，还带哪些人去？”
“这次太危险了，我只带科奇去。”
“科奇？那个褐色皮肤的象族人？”老者讶异地问道，“我记得他的亲人也死在了那次……”
他止住了话语，避免提起陈莫钰的名字。
“没关系。我们合作挺多次的。关键是，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他能找到门道混进中心星。”
“混进去？！”老者又激动地抬高音量，“你不是才说合法合股吗？！”
“咳。”男人假咳一声，“从踏上中心星的土地后开始算。而且我还有你做的防护罩项链护身，不可能出事！”
老者再次举起拐杖。
*
他在中心星的第一个月，就打听到了那些孩子的信息。
“X！这群进化派做事也太绝了！”
他已经骂了一刻钟，而且还能继续骂下去。
被探测出有精神力波动的异化种孩子，会在解冻后送入联邦的学院。
而不是异化种的孩子，根本连解冻的机会也不会有，直接被联邦销毁。
“你别在这里走来走去瞎晃。”
科奇像赶苍蝇那样挥挥手。
“我在想后面的计划……”
“还想做什么啊？现在只剩那些异化种还活着了。估计在学院内被好吃好喝供养着呢。你看那些出来的学员，其他普通人看他们的眼神都带着敬畏。”
“你的乐观足以去当笑话讲师。”陈莫青摇摇头。
“你什么意思？”
褐肤的象族人生气时，那双巨大的耳朵都在晃动。
“没什么意思。总之，我打算去学院附近看看。”
“你不要瞎搞事！”科奇警觉地说道，“我不明白你在坚持什么？现在就两个可能，一是他们过得很好，我们直接回去；二是他们过得不好，我们送去祝福，然后回去。”
“我们或许可以跟「荣辉之心」谈谈条件……我手上也有一些收集来的珍稀物品。”
“啧。异想天开！这里是中心星，你的一切都一文不值！”
“不试试怎么知道？”
陈莫青看科奇依旧面色不善，于是补充道：“那我向你发誓，如果「荣辉之心」不接受我的条件，我就立刻返程回去，绝不做多余的事影响到你。”
科奇这才勉强点头。
“傻子。这些孩子在恒因长大，接受恒因的教育，认不认同自己是地球人都难说。”
“我无所谓她们认不认同自己是地球人。我只是想……让人类过得好一点。”
“啧。反正见势不妙你要记得放手。”
男人冷漠地点头。
“噢。”
陈莫青在学院附近蹲守的第二周，等来了一桩不可思议的意外。
在铺天盖地的飞雪中，他听见了一阵喧闹。
他向声源赶去，发现竟然是几个少年在围堵霸凌一位人类女孩。
陈莫青顿时气血翻涌，眼前纯白的雪也变得阴暗发黑。
他正准备出手，却感知到一股可怕的气息在靠近。
身穿白色军装的女人带着一支小队走了出来。
她发色胜雪，貌美胜月。做过提前调查的陈莫青倒吸了口气。
这是联邦的将军，俄丽娅。
接着，情况急剧变化。
他看到俄丽娅把那个女孩扶了起来，接着就是——
“疼不疼？”
“……很疼”
俄丽娅手中的刀刃映射出积雪的冷光。
她的动作干脆流畅，没有一丝多余，是行家能看出的完美。
手起刀落，莹白的雪地上多了一只鲜血淋漓的手臂。
“疼不疼？”她又问。
漫天白雪之下，那个女人比白雪更惨白。
陈莫青脑海中响起了各种惊悚的尖叫。
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
朋友的。敌人的。
妹妹的。
振聋发聩，吵得他头痛欲裂。
然后他迈出脚步，迎来了自己命运的终结。
*
女孩在女人的怀中，木然俯视眼前陌生男人的尸体。
他是谁？
她摸了下胸前的项链。
擦了擦上面的血迹，才看到“X-3”的记号。
好丑。
她产生一股厌恶的情绪。待在如此美丽的俄丽娅怀里，自己却一点也不美丽。
她把项链扯了下来，打算丢进雪地里。
……
……
……
算了。
他好像，是个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