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文文,还没下班呢…咦,你怎么啦?”
文丽野赶忙抹把脸,冲她强颜欢笑道:“没事。”
“还没事,眼睛都肿了。”女人半信半疑,瞥见电脑屏幕上展示的照片,嘴巴微动,文丽野啪的一声将电脑合上了:“我真没事,就是加班有点累,飞姐你先回去吧。”
“行吧…那你没事也早点下班,别为了这么点加班费累苦自己身体。”
“嗯。”
女人离开,整座办公室死寂,昏沉。
复又打开电脑,模仿犯的图文报导,她望着那张照片不过几秒,再度红了眼眶。
*
驳回起诉动议于次日上午再次开庭。
如果老朱同志能用那照片模棱两可地辩护,那秦尤身为律师,就更能放大这个空子,为自己争取有利的机会了。
没有陪审团,发言纯粹就是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枪我一炮地互掐,激烈地简直不可开交。
“他偷拍她们!很早之前就开始了!这难道不是处心积虑的动机?一个心理有问题的变态每天隔窗偷窥、拍摄她们的一举一动,这就是赤裸裸的预谋!”
“照片分明——”
“金小姐未免太孤陋寡闻,这世上不是所有相机都需要人类手持的,三脚架同样可以达到目的!”秦尤字正腔圆步步紧逼:“我的当事人案发时在床上好好躺着呢!一个睡着的人怎么去行凶?梦游?”
开庭已过半刻钟,金多莉被接连怼地哑口无言,她咬牙,抛出了重磅炸弹:“行,那就听听警方怎么说!”
警方?
秦尤心下涌起股不妙的预感,在听到法庭大门缓缓推开后回眸望,果不其然。
贺峥硬着头皮走了进来。
半小时后——
门砰一声破开,秦尤高跟鞋踩得震天响,贺峥在屁股后面追,好不憋屈又老实巴交道:“都是那天蓬元帅出的馊主意!我真没想来跟你对着干的,秦律师——”
秦律师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其实他真不乐意来,毕竟他昨儿晚上还浓情蜜意满腔赤诚好不天花乱坠地在秦尤面前秃噜了一大堆,指望着秦大律师能赏个脸,可这一觉醒来又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都怪人怂气短的老朱同志!这杀千刀的自己没胆子跟上头正面刚,老是拉他出来挡枪!
说白了这就是多方势力角逐的结果,市政急着息事宁人,偏生他当初第一时间就在媒体前大爆料了,检察院又有金多莉这么个只想击垮秦尤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检察官在,更是把局面搅合地混乱不堪。
想灭这熊熊烈火,哪有那么简单?
当然了,眼下这都不是最紧要的。
他得把祖宗哄归位。
贺峥抓耳挠腮的,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最终索性直截了当道:“胡来不是——”
秦尤自顾自坐上车,一骑绝尘而去。
贺峥心想:完了,把人弄上床的美梦怕是要破灭了。
这可不行!
他赶忙开车追。
*
秦尤本想直接回公司,再不济找个清静地儿喝两杯,平息一下动议失败带来的火气,奈何车没开出去多远,议员秘书就打电话来了。
真正的夺命连环call,前面开车的周轻轻小心翼翼地瞧了她一眼,秦尤思忖片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遂道:“去看守所。”
二十分钟后。
秦尤点了根烟。
短短时间内,曾经生龙活虎精神抖擞的议员先生已经大变样了。
胡子茬拉,眼圈乌黑,鼻青脸肿,脑袋上缠着绷带,颌骨缝着密密麻麻、长条又丑陋的针线。
看来没少被“照顾”。
议员这种政治人物,就跟警察或是强、奸犯一样,在监狱里是不可多得的“重点关怀对象”。
不奇怪他急着出去了,这要是再多呆个几天,小命真不保。
秦尤:“我可忙着呢,有什么要紧事赶紧说。”
议员阴测测地盯着她:“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没有价值的投资。据我秘书统计,大大小小已经往你账户上汇了百来万的款了,可我仍然坐在这里,你没看错,我他妈仍然在蹲号子。”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议员咬牙切齿道:“既如此,我是不是有理由怀疑,你在诈我。你天花乱坠胸有成竹所保证的都是泡沫,只为了圈投资者入局,毕竟也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就像你爹,秦述对吧?不瞒你说,我跟他打过几回交道,而确实,他是个狠人。”
秦尤咂摸着舌腔里略苦涩的烟草味:“不要提我爸。”
“看得出来你也遗传了他的品性,但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你绝对落不到像他那样的好下场。要是我永远都出不去,你的律师费就会变成裹尸袋,明白了吗?”
“千万别在这种时候威胁你的律师啊议员先生。”
“你之前都是怎么说的!啊?!”议员好像突然疯了,“什么他妈的耶稣来了都能帮他免受酷刑,结果呢!你他妈就是个废物!那么简单的动议都能失败,我请你干嘛用的!”
“这么大火气,你在杀人强尖的时候也是这幅模样吗?”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他妈没有强尖!都是她们主动找上我的!是不是有人贿赂你了?吴为是不是贿赂你了?难怪…你他妈两边倒!我挠死——”
鼻青脸肿的疯老头张牙舞爪地就要冲上来挠花她的脸,高悬在墙角的音响中传来怒喝:“住手!”
狱警破门而入,挥着警棍不客气地架走了议员。
议员仍在愤懑地喊:“我告诉你!这事没完!没完——”
贺峥将门关上了,弯腰垂眸细看她的脸,还好,没被议员那九阴白骨爪挠花,他拧眉道:“不接这案子不行吗?人身安全都没个保障。”
秦尤默然不语,径直点上第二根烟。
她烦躁得很。
胶着无望的案子占了很大一部分,其次是身边这臭流氓。
贺峥也不跟她废话了,直接道:“告诉你个好消息,胡来不是凶手。”
秦尤动作一顿,侧眸看向他。
贺峥:“在法院就想跟你讲了,谁让你溜得比兔子还快?”
秦尤:“……”
秦尤:“说。”
惜字如金的霸道总裁吗?贺峥失笑,掏出手机点开视频放到她跟前,是录下来的那卷录像带上的画面,他下巴微抬:“发现什么异样了吗?”
秦尤斜眼瞧了一遍,起先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可被他这么着重提醒…她偏过头:“有点奇怪。”
“嗯,怪在她们身体一开始是静止的,不动弹的。正常人遭此毒手,被捆绑,应该从始至终都会挣扎反抗,而不是等窒息感慢慢涌上来了,死亡逼近了,才本能地翻滚挣扎。”
秦尤吐了口烟丝:“那也就是说…”
贺峥没急着定论,接着道:“橱柜里的空罐头,冰箱里的过期食品,阳台上枯萎的花,这是正常的生活状态吗?换句话来说,一个人如果尚有生的念头,绝不会邋遢潦草到所需食物都不添加处理。即便她们身患绝症,可剩下的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况且她们还强迫症。”
“最最关键的是墙上挂着的衣服,这点放在他杀上怎么都解释不通,入室行凶的凶手不会这么做,隔壁那胖子在自己家都还弄得乱七八糟的呢。”
“之前推测什么政治上的阴谋、前男友的报复、变态邻居的施害…其实都不对,只有一条能解释全部疑点,弥补全部破绽。”
“奥卡姆剃刀理论,所有条件相等的情况下,最简单的最趋于正确。”贺峥看向她说:“她们是自杀的,然后伪装成谋杀。”
秦尤:“然后呢?”
“然后分析动机啊。一届平民和政府官员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我想来想去,大概也就只剩下政策,一个由官员颁发通过的、直接影响到平民日常生活的政策。”
“10年州议会想调整新版医保药品目录,本打算纳入12家药企的18种抗癌药品,并且均列为A类药100%按比例报销,无需患者自付,同时对药企实施研发费用抵扣的降税新政。如果调整方案通过的话,预计可累计为患者减负超过100亿元,为药企减税超过30亿元,但是…”
“调整法案并没通过。”
“对。”
秦尤忽而想起了在南区医院时碰到的那个病友,病友当时提了几句,她权作是下台后对前东家的吐槽埋怨,倒没怎么往心里去。
贺峥:“想想啊,俩姐妹诊断出咽喉癌,第三期,并不是没有生存机会,但天价药摆在面前,逼迫她们不得不放弃,两个绝望的将死之人,还能做什么呢?报复罪魁祸首呗。”
秦尤闻言,轻轻地摇了摇头。
仅仅是因为政策吗?
贺峥不愧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她嘴巴刚动,他便道:“肯定不全是因为这条医疗政策。俩姐妹要是真的想报复,大可当晚就直接把他杀了永绝后患。”
“但她们没有。”秦尤道:“她们大费周章处心积虑,先是曝光他的‘罪行’,用声势浩大的舆论将他按上谋杀的罪名,接着民众口诛笔伐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她们想他被冤枉,被审判,被推上断头台,最终再为自己并没有做过的事情承担代价。”
“重要的不是死,而是怎么死。”
贺峥点头:“所以这一定还有个别的原因,最关键的、导致她们合伙演这出戏的原因。”
来之前贺峥就将自己的想法跟队里人说了,虽是震惊,但在他有条有理的论述下也不得不首肯。
可归根结底这些都是论,缺失确凿的证,因此他们现下所需做的就是挖出能够证明她们是自杀的证据。
比如当晚在场的第三者,拍摄录像带的人。
从另一方面,已知双尸案没涉及到强、奸,那罗烟案呢?假如议员说的都是真话,都是她们自己主动找上他的,那就很有“自杀式袭击”的嫌疑了。
而两件案子间最直接的联系就是那互助会。
早先,为了不打草惊蛇,贾乙丙和郝诚实又装成穷苦凄惨的绝症患者在医院里晃悠了两天,总算没白费功夫——确实存在这么个互助会,领头的是何方神圣还没摸清,只知道互助会每周日开展一次。
距离周日三天时间,他们打算届时混进去,摸清楚后再一举掀了对方的老巢。
不出他们所料的话,拍摄者应当就是互助会中的一员。揪出他便拨开云雾见月明。
贺峥大致讲了下他们的侦查进展和计划,秦尤凝神听着,脑子却始终在琢磨那“另一个原因”。
会是什么原因呢?
议员现在被冤枉、被挞伐、被莫须有的罪名折磨,既是报复,那就是同等的互换,难不成俩姐妹也曾被冤枉过?
想到这秦尤正眸看向他:“你有没有——”
止住。
她这才发现贺峥眼神竟一直追随着她,胶水似的黏在她身上撕都撕不下来,浓稠滚烫,缠人得紧。
贺峥见她望过来也不躲闪——从说了那一大堆后他好像就不怂了,明目张胆地表露着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他大喇喇地靠坐在椅子上笑说:“知道你想问什么,查过,和胡来之间没其他冤情和纠葛。”
秦尤唔一声,施施然起身,围着桌台来回踱步,像在深思熟虑。
那眼神令她不自觉回想,但想起的不是昨晚,而是日落金座发生枪击案那会儿,他冲上来抱住自己时,好似要将她嵌进身体里的力道,劈头盖脸的叱责,以及他猩红的眼眶。
这是摆在她跟前,最本能最激烈也最懦弱的情绪。
她有被那种情绪击中吗?她不知道,但细细想来,确实从未有人为她掉过什么眼泪——当然了,贺峥那会儿也并没哭的。
她接二连三地又想起很多,贺峥昨晚说:“秦律师,难道你要当个畏首畏尾的懦夫吗?”
议员刚才说:“看得出来你也遗传了他的品性,但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你绝对不会落得跟他一样的‘好下场’。”
最后她想起了宋鸣,当然不是因为这个人,而是自他嘴里吐出来的刻薄恶毒又无情的话。
他当时诅咒似的地对她道:“你什么都不是。因为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人爱你,在你死后也没有人会记住你,你的风光你的不可一世不过是泡沫下的缩影,金字塔底端的囚牢,昭昭天理每高呼一声,你身上就会多一条鞭挞的镣铐和囚禁的枷锁。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永远也不可能获得这世上任何人的真情实意,而当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你已经被奴役成腐朽的尸骨,孑然一身,无人问津,连墓碑都野草连天寻不到在何处。”
外界骂她的声浪那么多,一个比一个难听,偏生她对这几句记忆最深刻。
其实宋鸣说的也不无道理,她确实不值得任何人喜欢,更遑论爱,但觉得不无道理和甘不甘心是两码事。
照她骄矜自傲又不服输的性子,她可能甘心吗?永远不会。
她想,没有人爱她?她永远也不可能获得这世上任何人的真情实意?
眼下不就有个说喜欢她的么?即便是一时心血来潮的又怎样?只要她秦尤动动手指头,别说活着,就是死了心甘情愿给她陪葬的也数不胜数。
批判?诅咒?枷锁?
这些算什么?这些凭什么?
虚无缥缈的字义上的东西休想就此困住她,她是她自己命运的主宰,任何人都无法在其中搅弄云雨兴风作浪,更别提妄想凭借只言片语撼动她坚不可摧的意志!
思及此她脚步停顿,大抵是为了打破宋鸣那条此生孤寡无缘的诅咒,她忽而回眸冲他道:“你跟我过来。”
贺峥:“?”
贺峥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上她的脚步。
跟着她走到楼梯拐角,贺峥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疑惑:“怎么了?”
结果话音一落他整个人就被她推到了墙上,下一秒,秦尤亲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