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

    俩姐妹租住的是那种平地的复式小居,位于千岛离海边不远的不算太穷也不算有钱的社区里,不知是不是血腥凶杀案的原因,这会儿四周人影稀少,一条缓坡构成的街道上的邻居都门扉紧闭,远远的只有两三个青年在溜滑板。

    房门外拉着警戒线,贴了封条,贺峥随手撕下推门而入,一股不算太明显的苦涩冷凉的药味扑面而来。

    因为没有流血,尸体存放时间也不长——还是在地下室,屋内腥臭凌乱倒是算不上,相反的,桌椅板凳挂饰家居通通都很整齐简洁。

    玄关右手边就是地下室,往前是开放式的厨房,小客厅,淋浴室,一间不大的卧室,木质楼梯旋转蜿蜒,是阁楼似的、低矮地近乎贴着天花板的次卧。

    陈设井井有条,年轻女孩爱整洁,这不奇怪。

    贺峥目光落在那小厨房的台面上,两块洗碗布叠的方方正正一丝不苟,油盐酱醋清一色用一模一样的罐装,挨着墙面码地齐整,活像列兵。

    贺峥拉开壁橱,芝麻酱千岛酱之类的罐头以及麦片同样码地像列兵。

    强迫症。

    就连卫生间的洗浴用品也如出一辙,只不过壁橱里的储藏食品所剩无几,冰箱内更是空荡荡地一览无余——简直跟他这个悲催单身狗一样。

    他在客厅面面俱到地摸索,秦尤就在那个双飞过的卧室随意走动,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床头柜的抽屉里零零散散一些小物件。

    她从底下抽出了一沓略厚的相册。

    下意识想坐床头,又记起这床上曾经上演过什么风流韵事,她稍带嫌恶地轻蹙了下眉头,转而坐到嵌入式的阳台的摇椅上。

    大部分是俩姐妹的照片,单人照或是合影,一页页翻过去,从襁褓中的婴儿到牙牙学语的孩童,到扎羊角辫的少女,再到意气风发笑容明媚的成年期,最后是病入膏肓面容苍白、了无生机却强颜欢笑的生命终端。

    早期照片里有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地很频繁,是她们那个失足落水溺毙而死的母亲。

    秦尤垂眸望着,女人一袭普普通通的碎花连衣裙,眉清目朗笑容温婉,很有种秀外慧中的知性美,两个卷毛头的小女孩坐在她左右两侧,一齐沐浴在灿烂日光中荡秋千。

    记忆倏尔恍惚地层叠,交相辉映出朦胧的影子,她好像看到了墨发乌浓的女人仰躺在藤蔓锦织的秋千上,阖着眼皮一晃一晃地晒午后的太阳,裙裾飘拂,像田畔慵懒恣意的车矢菊。

    女人突然睁眼,粉黛轻施的唇瓣荡漾开笑意,朝她招手道:“小九,过来。”

    秦尤怔忡片刻,脑海里又浮现出雪白床单血花绽放、女人躺在一片绮丽鲜艳的红色中的画面,她从汪洋成河的血水中坐起身来,笑着朝她招手:“小九,过来。”

    神思好像被攫住了,她目光虚散地没有聚焦。

    “烟。”耳边蓦地响起嗓音。

    秦尤这才回神,指尖微微烧灼的痛后知后觉地传至神经,她猛地缩了下手,积攒的烟灰与燃到尽头的烟蒂齐齐掉落。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贺峥抓住她即将缩回去的手指,“我看看。”

    秦尤遍体微僵,一鼓作气地抽回自己的手说:“用不着你关心!”

    言罢起身朝阳台走去,将那截泯灭的烟蒂彻底扎进了窗台上一盆枯枝败叶的天竺葵里。

    贺峥笑笑,低头翻看着那本相册。

    相册最后一页,俩姐妹内里穿着病号服,外套一件格纹大衣,瘦巴巴地像小孩子偷穿了大人衣服,面容苍白羸弱,冲镜头笑得很勉强。

    与前面的朝气蓬勃判若两人。

    相册中间空了几页,不知道是什么照片,再往后也有几张薄膜泛旧,大概是原本装载着的照片给抽走了。

    贺峥拍下那最后一页。

    秦尤百无聊赖地揪着天竺葵枯萎的花瓣玩,从阳台放眼望去,四下静悄悄的,光穿过林荫罅隙洒在杂乱无章的花圃草坪上,海风携着丝丝咸腥味,热意酒酿似的微醺。

    “我去地下室看看,你别乱跑。”贺峥在身后说。

    秦尤翻了一眼,正要跟上,脚步又顿住。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暗中窥觑。

    联想起那胡来的议员说的“有偷窥癖的变态邻居”,她眯着眼睛张望,这片社区里的住宅结构都类似,旁边也是栋平地的复式小居,两面花窗严丝合缝,褐色帘幔遮地密不透风,给人感觉就像是主人长期外出不着家、又或是干脆无人居住。

    没什么异样。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了,秦尤收起这种敏感,跟着转去了地下室。

    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帘幔小幅度地掀开一角,黑魆魆的摄像镜头显山露水,一只肥胖粗短又汗津津的手接连摁下一串快门。

    *

    地下室堆放的都是些维修工具和杂物,空间不甚宽敞,木制地板用白粉笔画着尸体轮廓线条,四壁只余小扇天窗,直直地投进来一道尘埃滚滚的光柱。

    贺峥注意力率先被挂在角落墙壁上的睡衣给吸引住。

    是俩姐妹被害那晚身上穿的。

    “有点意思。”贺峥玩味似的低笑说。

    “怎么?”

    “她们是自愿下来的。”他朝墙面上挂着的衣服抬了抬下巴,“什么情况下她们还有空脱了衣服挂地整整齐齐?反正不是被胁迫。”

    “如果不是她们自己挂的呢?”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不是胡来。先不提他在床上玩得好好的干嘛要转到地下室…”贺峥看向她,颇似戏谑道:“就算是转了,以录像带上她们的玩法,你觉得还有重新穿衣服的必要吗?”

    秦尤想了想:“我之前经手过一件案子,委托人是个富得流油的继承人,却专门喜欢大晚上去抢钱,有次抢了一辆押运车,结果到手之后他直接把数百万的现金从高楼天台上洒下去了。”

    “为什么?”

    “谁知道呢?我想说的是,这世界上多得是奇奇怪怪没有动机可以去解释、但又确实存在的事情。”

    “偶然性可不适用于破案。”贺峥在一堆工具箱里翻翻捡捡,头也不抬地说:“再者,万事都有起承转合的缘由,说不定你那个客户热衷激情犯罪,享受被人追崇膜拜和当救世主的感觉。就跟你一样。”

    贺峥笑看她:“通天撒钱这种壮举你不也干过?你敢说他们脸上那种喜悦没有满足到你、你不是喜欢看众生皆蝼蚁?”

    “……”

    “你看吧,心理影响甚至是导致行为。”

    “……”

    “但胡来只是个贪财好色的政客,所以我不认为他的心理成分有复杂到那个程度,他比你还简单呢。”

    “你的意思是我很复杂了?”

    贺峥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秦尤又问:“这算是褒义还是贬义?”

    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

    “什么?”

    但正是你的复杂造就了你,或许这就是你的迷人之处。

    秦尤:“贺队犯罪心理讲得头头是道,却分析不来我?”

    贺峥失笑,从兜里掏出纸张和笔递给她说:“随便写行字。”

    虽是奇怪他意欲何为,但还是照做。

    一分钟后贺峥接过纸张,粗略扫了眼说:“从书写笔迹也能大致分析一个人的心理,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笔迹学。从你写的‘只’、‘事’的上半部分可以看出你聪明,下半部分的瘦削笔法则说明你非常细致严谨,但如果把字体倾斜的角度和运笔的力度结合起来,就可以看出你极度自我,完全丧失同情心,并且倾向于…反社会人格。”

    秦尤从鼻间哼出个懒懒散散的调子:“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贺峥笑了下,继续搜查四周。

    虽然千岛那边已经搜过一遍,但万一有什么漏掉的线索呢?一件案子,即便最微小的、最不引人注意的细节,保不准也能在关键时刻起到决定性的作用。而以他的经验,往往是这些细节才使得谜团拨云见日。

    果不其然,他在货架底下扒拉出来一个易拉罐的拉环。

    秦尤嗤道:“这小东西有什么用?喝完饮料随手乱扔不是很正常?”

    “她们冰箱里的罐装饮料没有这种红色的拉环,而且俩姐妹强迫症,习惯养成不会随手乱扔。不过照这小口式的拉环,指纹提取恐怕比较困难。”

    但贺峥还是打包好装进了兜里,接着来回踱步环顾四周,脑海中画面在推演:“当晚有人来了,还是个认识的,以某种借口把人骗到了地下室,先是姐姐——他不可能同时对两个人下手,势必会让另一个人钻了空子造成幅度较强烈的反抗——妹妹下来查看情况,于是,俩姐妹都成为了囊中之物,接着脱了她们的衣服,拍摄她们一点点窒息而死的视频,这空间躺两个人不太宽敞,衣服乱七八糟扔在地上就更不方便了,所以…”

    他挂去了墙上?

    太牵强,这又不是自己家,随手扔就近的货架、杂物堆上都行,可偏偏挂去了角落墙壁的钉钩上。

    凶手不慌不忙?或是也有爱整洁的强迫症?

    贺峥兀自思索着。

    秦尤说:“俩姐妹不是有个共同的男朋友吗?他一来发现自己被绿,奸夫□□还赤条条地躺床上,不得气疯了?红杏出墙可是世界第二大杀人理由。”

    “第一呢?”

    “还能是什么?钱啊。”秦尤说完顿了顿,“但胡来毫发无损,甚至一觉睡到翌日下午…一个正常男人捉奸在床,反应应当会很激烈…不对不对,不能假定真实或是潜在真实的真实。”

    通俗点来讲就是他们目前所知的经过都是胡来一张嘴叙述的,并且他很有说谎的嫌疑,也就意味着不能在这个框架基础上去推论。

    贺峥笑说:“没点脑子的人估计都要被你绕晕了。”

    他不是没脑子的人,明白她意思,也预料到她接下来要问什么,抢先一步道:“问过周边邻居了,都说当晚没听见什么可疑的动静,也不知道是不是睡得太死了。”

    秦尤默然片刻:“未必是熟人骗到地下室的,还记得议员叫嚷的阴谋吗?如果一开门就有把枪对着你的脸,那你什么都会照做的。”

    贺峥没吭声,这时楼上忽而传来异样的动静,俩人对视一眼,贺峥说:“我上去看看。”

    他贴着木质楼梯轻手轻脚地往上走,眼风一转没在客厅厨房瞧见什么人影,倒听见几道“咔擦咔擦”的声音。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照相机按快门。

    贺峥大步流星往上走,果不其然在卧室里看到了一名穿着小西装举着相机正四处拍个不停的女记者。

    “喂,谁让你闯进来的?”

    女记者瞅见他,脸色微变,忙不迭挎起相机要从阳台溜之大吉,可惜她的风火轮敌不过贺峥天生占优势的两条大长腿,他两步并一步迅速逮住对方,边夺相机边斥道:“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不顾职业操守的媒体人在,舆论风气才会恶化成这样,人血馒头吃得还不够过瘾吗?”

    女记者不服气:“什么叫就是因为我们?观众喜欢看——”

    “观众喜欢看十八禁你也满平台给他放十八禁去?你们本来就是传播途径的关卡,不筛选什么能播什么不能播也就算了,还为了热度大肆宣扬。这案子要是出现了什么模仿犯,你们有一半责任。”

    记者被怼得哑口无言,片刻又反唇相讥:“舆论场又不是只靠我们一家运转,就算我不播别人也会播!结果有什么两样?”

    贺峥:“别人吃屎你也跟着吃屎?”

    记者:“……”

    眼睁睁看着他将自己好不容易拍摄得来的照片一一删除,抢又抢不过,记者急眼了:“不就是几张房间照片吗!又不是尸体!还给我!”

    她张牙舞爪上手抢,被他一只胳膊挡开。这小妮子短短几分钟还咔擦了不少,一张张删属实费劲,他索性取走了储存卡。

    记者:“你这是非法侵占他人财产!”

    贺峥:“想告我找市局的法务部去。”

    记者:“……”

    贺峥:“还不走?破坏案发现场也可以量刑。”

    记者:“……”

    闷声吃了一记大亏,记者愤懑不已,抱着相机便气冲冲地夺门而出。

    “什么人啊都是…”贺峥嘀咕着将储存卡塞进自己口袋。

    “谁?”秦尤上来问。

    “没良心的记者。想用人生前相关的照片博眼球呢。”

    秦尤思忖几秒:“你们一直找不到录像带外泄的原因,有没有想过也许压根就不是从警方手里泄露出去的?”

    贺峥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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