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红

    贺峥完全不知道她在那密谋什么血腥的诡计,只大大咧咧跟搂好哥们似的搂过她脖颈:“你看啊,你爸当年呢,称呼我为兄弟,那我和他就是平辈了,对于你这个晚辈怎么着也算得上是你世叔。我说世侄女,你爸怎么就那么怂呢?有胆干坏事没胆承担,畏罪自杀就能把作的孽一笔勾销么?”

    “谁是你世侄女?滚。”秦尤使劲推搡了他一把,冷哼道:“畏罪自杀?你未免把他想得太高尚了。”

    “唔?”

    “在他心里,他压根就不认为自己有罪。自杀只是因为他一无所有了,按照他的脾性,他是宁愿死也不要一无所有。”

    贺峥挑了挑眉:“也是,说起来他这点破釜沉舟的脾性还遗传给你了呢。”

    片刻又道:“他怎么也不替你们娘俩想想,丢下这么坨一地鸡毛的烂摊子,光靠嘴上几句什么爱不爱的,顶屁用。”

    “因为他最爱的是他自己。只要利益到位,你信不信他能把他老母推出去卖、淫?”

    贺峥失笑,看了她好一会才说:“我也没有资格去批评你爹奉行的这种信条是对是错,只是我觉得吧,一直把自己当做至高无上的主体,把别人视作可剥削的客体,多少冷酷了些。你看这南区,满大街的流浪汉、饿死鬼、瘾君子之类任人摆弄的蝼蚁,并不是说一定要去同情他们,而是在自身社会资源相对富足的情况下,尽可能地给他们一个相对公正的位置。”

    秦尤顺着他视线看去,南区街道本就脏乱差,夜色笼罩下来,蜷缩在角落和垃圾堆边的各色流浪汉,就更显满目的颓败沧夷。

    但这仍然不能够使她动容,她心肠冷硬得好像世间万物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打动她一样:“每个人生来都是不同的宿命,有人当总统,有人当乞丐,达官显贵三教九流,这是这个社会的结构乃至秩序,你不能指望人人都是总统,也不能指望人人都是乞丐。”

    贺峥却笑了:“如果你生来就是乞丐的命,还会说出这番话吗?”

    牙尖嘴利的秦大律师又罕见地被噎住了,颇有些气急败坏,贺峥又火上浇油道:“感受得到痛苦,只能说明你还活着,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才说明你是个人。”

    秦尤立马找到清奇的角度反击回去:“听从一个爱嫖妓又没道德又下三滥的大胡子的话,纯粹就是在出卖灵魂!”

    贺峥笑得无奈:“偶尔得把一个人的品和行分开来嘛,这大胡子确实是个猪狗不如的禽兽,但你否认不了他的才华啊。”

    秦尤:“……”

    她突然发现这臭流氓总有置她于无言以对之地的本领,想她在法庭上斗嘴皮子就没落过下风,谁能料到一碰上这人就溃不成军呢?

    心高气傲的秦大律师快憋屈死了:“我才不要听你说教!”

    贺峥又一把搂过她:“那不说教,说爱好了。”

    “滚!”

    俩人在大街上有伤风化地拉拉扯扯间,一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老头爬了过来,端着个破碗摇得叮当作响:“行行好,行行好…”

    秦尤洁癖,本能地退避了一下,然后顿住,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对方那张又黑又脏、活像是被炒糊了的茄子似的老脸。

    她心想:我要是生来就像他这样的乞丐的宿命,早撞墙死了。

    不等她表什么态,茄子却蓦地眼睛一亮,一只九阴白骨抓迅速抓住她:“你、你是秦家的吧?你是他女儿吧?你就是他女儿!我记得你!我记得——”

    在听到“秦家”这两个字后她脸色便淡了下来。

    按照她经验,以这俩字开头的往往没什么好下场。

    想她还以为是什么可怜吧唧的流浪汉呢,原来是个讨债鬼。

    秦尤撤身要走,老头却死死钉住她不放,另一只手又火急火燎地从破烂不堪的内兜里掏出一张发黄的图纸,展示到她眼前哭求说:“你看看,这是我们以前住的房子,这是我的房子,拿去做抵押投资了你们家那个基金会,没了,什么都没了…我求求你,就当我求求你把钱还给我们好不好?”

    秦尤面无表情:“松手。”

    “你看一眼,你就看一眼!雨果街207号!我们攒了好久的钱才买的,刚换完贷…我老婆跟我离婚了,儿子也骂我昏了头,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求求你,求求你…”

    老头扑倒在她脚下痛哭涕流:“把我的房子还给我,把钱还给我算我求你了,行行好…”

    贺峥刚想弯腰扶起他,秦尤却径直头也不回地走了,发梢削过他脸颊,几近与她心性一样无情。

    贺峥还没做什么,老头倒是猛地一把箍住她双腿:“你别走!你不许走!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的!把我的钱还给我!”

    秦尤目露嫌恶,视如敝履,很不耐烦地踹了他一脚,不知踢中了什么关键部位,使得老头瞬间脱力,她便趁机踩着恨天高大步流星地走了。

    “你知道对不对?!你都知道他们干的好事对不对?!”老头匍匐着啼天哭地:“你们都是魔鬼!魔鬼!你迟早会跟他们一样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歇斯底里的诅咒与谩骂格外叫人心颤,秦尤却跟个没事人一样,步伐相当轻快。

    眼见着她背影即将消失在拐角,贺峥连忙蹲下身,掏出张便签写了串地址交给老头,又一面搜刮着自己全身上下寥寥无几的钱财一面道:“去这个地址,会有人给你提供吃住,我带的钱也不多,凑合着用吧。看你年龄也不算太老,腿脚也都还好好的,日子还长着呢,去吧。”

    老头只是掩面哭泣,像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

    贺峥轻叹口气,没多做停留,转身三两步追上秦尤:“就算你感受不到别人的痛苦,起码装装样子,至于这么刻薄冷漠吗?”

    秦尤没搭腔。

    贺峥:“说几句中听的话又能怎么样呢?他一个流浪汉,哪怕是施舍,也能让他——”

    “凭什么?!”

    秦尤倏地回头怒吼。

    贺峥怔住。

    倒不是被她突然拔高的音量给震的,而是因为措不及防对上她眼睛。

    她那双平日里飞扬跋扈好不恣意的凤眸,此刻眼睑处却隐约泛着泫然欲滴的红。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贺峥心揪了一下:“你…”

    她气息不稳,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好像下一秒就会哮喘发作,贺峥试图靠近,脚步刚动她就往后退了一大步拉开距离。

    其实秦尤自己也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大动肝火。

    明明类似的事情都业已历经过千万遍了不是吗?诅咒和谩骂,她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压根不放在眼里。

    可从贺峥嘴里说出来,就莫名地令她无比跳脚,明明他也只是和风细雨的劝导不是吗?指责都算不上,却硬生生激起千层浪,愤怒,甚至是一丝丝的委屈。

    她愤怒什么?委屈什么?委屈贺峥也那么看待自己吗?他不是从来都与旁人如出一辙、认为自己心黑无情吗?有什么好委屈的?

    各种问题线头似的找不着答案,但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也好在她自控能力炉火纯青,一个深呼吸后便彻底恢复过来。

    她又露出了那种不屑一顾、高高挂起、麻木不仁的嘴脸,冷冷道:“凭什么?骗局是我造成的吗?是我卷走了他们的钱吗?是我让他们家破人亡沦落街头的吗?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要讨债也该找对人!我感受不到别人的痛苦?那别人会感受我的痛苦吗?少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我了,你又不是我。”

    秦尤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攥住:“对不起。”

    贺峥近乎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重复道:“对不起。”

    秦尤被迫仰视他。

    他眼神…该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润物细无声的温水,懊恼、歉意、怜惜,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柔和地都快化了。

    秦尤感觉自己要崩溃了。

    刚恢复平缓的呼吸再度急促起伏,她像是孤胆立在悬崖边,被他那眼神给攻击地摇摇欲坠。

    秦尤从不是个会委屈的人,亦或者说她从不允许自己委屈、矫情、任何软孱的心绪,于她而言,这是无能怯懦的弱者才会有的表现。

    她掐了把手心,强迫自己从那汪洋般的温水中剥离,推开他冷声道:“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是你怜惜的对象。”

    话毕扭头离去。

    贺峥伸出去的手捞了个空,想去追,最终却又顿在原地。

    他是说错话了。

    那一句句拷问还言犹在耳,骗局是她造成的吗?不是,那为什么活该她承受这一切呢?就因为她姓秦,她是秦家人吗?

    七年里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当年他还处理过几桩相关的纷争案件,苦苦哀求算是好的了,那些个横眉竖目张牙舞爪的鞭挞才是真正的恐怖。

    大概每个人都是一头沉睡的野兽,当它失去全部变得一无所有时,温良恭俭让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被推倒,潘多拉魔盒就会被打开,就会释放出最真实最原始的本性。

    而这些,秦尤一一扛过来了。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他觉得一定要有一颗强大到无坚不摧的心脏,才能在面对世界最丑陋的恶意时浑身的风轻云淡。

    秦尤说,你又不是我,是啊,他又不是她,没经历过她所遭受的,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善良呢?

    其实什么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那他妈都是哄人的,一个人如果曾经切身实地地见识过地狱,又如何能对世界怀以最初始最纯粹的热诚呢?

    拿他自己来说,他设身处地地想想,自己要是被无辜地千夫所指指了这么多年,走到哪儿都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不疯掉才怪,他兴许会比秦尤还偏激冷漠又厌世。

    结果他是怎么说的呢?

    贺峥无比懊恼地扇了自己两巴掌,重重地叹了口长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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