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

    秦尤当然不会天真到贺峥最后那句话只是空穴来风吓唬她玩的,因为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贺峥其实和她很像,于他而言,真凶没落网是其一,败在她手里是其二。

    他就像是打擂台,无论如何也要扳回一成,哪怕拼尽一条命,这样的执着精神固然值得嘉奖和追捧,但也很令人忌惮。

    秦尤偶尔会记起他当时在许家小洋楼说的那句话——你错了,我只是为了能对得起这身警服。

    好一个堂堂正正的恪尽职守正义凛然,可他越是这样,越是倔强坚持,秦尤就越想毁了他。闭着眼睛一路走到天黑就能迎来光辉的黎明吗?不,兴许半路就会遇到诸邪难挡的鬼。

    秦尤不是什么一路走到天黑的人,她就是那只鬼。

    她没有把过多精力放在纠结和琢磨他到底在厚积薄发地酝酿什么大招的事情上,因为王九龙□□案一结束,就得开始忙活许东尼的弑父案。

    早在先前的6月中旬,许东尼弑父案便移交给了检察院,由检察院牵头复审核实。

    7月初,检察院确认证据确凿,正式提起公诉。

    7月7号,许东尼保释听证会出结果,经由法院一致同意以及交纳的高额保释金,许东尼成功被取保候审,于听证会当天下午从看守所返家。

    7月14号,供证协议环节结束,这步骤主要是为了两个方面,第一,明确和限制案件争议点,为整个案件审理确立日程安排,从而便利庭审进行和提高诉讼效率;第二,通过法官主持的审前回忆,让当事人充分了解自身主张的强弱和案件的是非曲直,从而促进案件得以和解。

    和解当然是不可能的,许东尼的诉求是无罪辩护,因此她的辩题也离不开这点。

    7月19号,陪审团资格审核通过,候选人筛选完毕,十二名陪审员组成的陪审团成立。

    2011年7月27号,引全城瞩目的许东尼弑父案全面庭审,正式开始。

    她这边厢忙得如火如荼,贺峥也是整日脚不沾地。

    火拼案涉及到帮派,而南区这个犯罪天堂当然不可能只有彭斯和高起两伙人,只能说他俩是规模比较大比较具有威望,能在三教九流中说得上话、起带头作用的大帮。

    高起死了,彭斯上位,牵一发而动全身,各种地下小团伙要么归顺要么团结一致地自成一派来对抗彭斯,彭斯表面上是个公园里打太极的朴素大爷,可遇事杀伐果断心狠又手辣,硬生生将异支敲打地老老实实不敢再说一个不字,“岁贡”也如数缴纳。

    这般称心如意的结果背后所付出的代价,理所当然的是暴行累累血流成河。

    无名尸、毒、品、黑、钱、非法赌资、被迫从业的□□…几乎每天都在南区上演。这泸因河另一畔的城际活像是匍匐在乌云之下的傀儡尸棺,被清洗被涤荡着脉络纹理间的污垢和腌臜,从而仰天咆哮出一声声如洪钟的嘶吼。

    历经一个月,贩毒网是顺利收了,大小毒枭、毒师、卖家、中间人一批批落网,毒资金额巨大,侦办时所拍摄的现场录像带回来在警局里播放,一伙这辈子都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公仆们纷纷大开眼界,对着成千上万摞成堆的钞票既是垂涎三尺又是唏嘘感慨。

    缉毒组立下头等功,总算把在北加损失的那波赚回来了,队长方亦白喜不自胜,然他总觉得这贩毒网收得太顺利,顺利到他有些疑心,总觉好像有什么人暗中相助。

    疑心是虚无缥缈的,荣誉和奖章却是实打实的,所以他也没多想,只当自己神勇无双上天厚爱,乐滋滋地捧着勋章三天两头往外炫耀,上厕所都不离身。

    有死人,也有几名排的上号的团伙头目被逮捕归案秉公执法,刑侦也算硕果累累,但大抵只有贺峥一人心里清楚,这些都不过是小爪牙罢了。

    总而言之,不管是东边的法庭还是南边的警局,都忙得外焦里嫩马不停蹄,翻天覆地的喧嚣及至月末才接近尾声。

    *

    首次出庭的证人叫赵立志,就是和许东尼当晚在酒吧嗨皮的狐朋狗友,这样的角色只有一个用处——包装许东尼如何如何真善美,从而软化陪审团心中的那道防线。

    不能使用行车记录仪,不能使用那块带血的碎布,更不能用五叔这个污点证人,因为这三样都会牵扯到沈宁,秦尤还是很有信用的,答应了的事情就绝对不会出尔反尔。

    缺乏关键性证据辩护起来确实会吃力许多,乔乔又死了,一个死人的口供也没多大说服力,因此秦尤只能使用最最古老的办法——煽情。

    但她口才确实了得,也很会拿捏人。

    当证据有利时反复落实,当证据不利时便一步步削弱有害的言论,有条有理逻辑缜密,情绪饱满张弛有度,配合赵立志这么一出天花乱坠的维护和包装,十二名陪审员脸上都肉眼可见地露出丝许同情。

    第一次开庭还算顺利,但一结束接到老黑的电话,她脸色立马就不顺利了。

    *

    贺峥真的放弃了吗?

    当然不会。

    和秦大律师的游戏还远远没结束呢。

    他本打算早点动身的,奈何近日被南区的群魔乱舞给弄得抽不出空挡,再加上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很让他没脸去那么快面见秦大律师。

    不过现在是时候了。

    虽然案子被提走了,但剩下那么多未知的疑点,怎么可能不去解开?就比如秦尤当时是怎么知晓他们要去抓五叔然后提前通知人离开的?她把人劫走后又弄去了哪里?

    针对第一点,秦尤脑瓜子聪明,可能是她自己推理出来的结果,也可能是沈宁告知她的,但那会儿时间卡得正正好,就在他们赶到的前几分钟,说明沈宁并没有告诉过她那蒙面杀手就是自己家养的司机——要不然早躲起来了不是吗?而她自己推理也显得十分牵强。

    排除掉这两条,还会是什么呢?

    他查看了警局内监控才明白。当时她所在的牢房和会议室处于斜对面,不太远,会议室隔音好,听当然不可能听见,但百叶窗没拉,透过一扇玻璃可以将里面情形瞧得一清二楚。

    秦尤当时两手抓着栏杆,视线还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至此真相大白——她会唇语,她读懂了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

    至于她又是怎么把消息传递出去的,估摸着和她那个人有三急脱不了干系,扒了别人手机?卫生间里没监控,自然无从得知。

    他当时觉得,在拘传沈宁的48小时里把她铐在自己身边就不会出什么岔子,谁料完全是引狼入室,给了她可乘之机以至于让她顺风顺水。

    现下仔细想想,能把她抓回来关局子里待着不一定是因为自己手腕强硬,而是她自个儿乐意,要不然凭秦大律师通天的本领,那铁栏杆能困得住她?

    自己属实是大意失荆州了。

    第二点,她把人弄去了哪里?

    贺峥当时认为,秦尤会唇语,读出了他们即将去抓人的消息,她只是在其中起到一个通风报信的作用,五叔是自己出逃的,又或是许家人带走他的。

    但许博涵第二天才从国外回来,沈宁一直在牢房里,老妈子阿云那个时间段也在楼上陪沈宁没离开过也没接过电话。

    既如此,秦尤往外通风报信,能报给谁呢?直接往小洋楼里打电话?笑话,她记得人家座机号么?

    所以她只能打给她自己的人。

    比如那个黑皮保镖。

    把污点证人弄出来之后她会物归原主吗?在没玩□□赌之前他是觉着会的,毕竟她和沈宁许博涵都蛇鼠一窝,还给他们生杀予夺自行安置再正常不过,她自己恐怕是没功夫处理一个受伤的男人的。

    可玩了□□赌,对秦尤这种疯子有了更全面的认知后,他便觉着,不可能,这疯子控制欲强,在整件案子没宣判告终前,她都会牢牢把握着每条线索,以确保案子顺利按照她的设想和计划来走。

    放在自己家同住屋檐下?更不可能,这大小姐又洁癖又龟毛,哪怕是关地下室,她都忍受不了那种陌生人的气息,何况陌生人受了伤还需一日三餐的照顾呢。

    所以她需要一个藏人的地方,一个足够隐秘坚固、内设安全保障系统、并且归属于自己的地方。

    贺峥找了个在房管局工作的朋友,不算太难地查出了她名下所有固定房产,这不查还好,一查真是让人既大开眼界又羡慕嫉妒恨。

    上东、西塘、千岛,不动产遍布各区,价值从几十万到上千万不等,甚至是她最厌恶的南区都买了两套公寓。

    贺峥咂舌了,果然巨大的财富背后都隐藏着罪恶,果然没有人比律师更懂得怎么犯法。这得是犯了多少法害了多少人才能坐拥如今千万资产。

    感慨归感慨,羡慕不来,特别他混了这么多年都还两袖清风的,两相对比之下,他几乎有点愧对列祖列宗。

    言归正传,要把人劫走后又那么迅速地藏起来,肯定需要代步工具,排查过程中是没发现什么形迹可疑的车辆,但当案子被检察院提走,他自己也彻底冷静下来复盘来龙去脉后,他便快马加鞭地找到了老黑的车,顺带偷偷摸摸的痕检。

    车内没什么好检的,毕竟这黑皮经验丰富肯定会把一切痕迹都给抹掉,但车外就不一定了,特别是车轮,这是很容易被忽略的位置。

    当天下过雨,痕迹会比平时重,果不其然,他在车轴缝隙检出了小团砂砾和一片厚叶石斑木,像厚叶石斑木这种植物,耐盐碱,抗风性强,常生于海边岩峰、山坡灌丛中。

    海边,自然是千岛了,而她千岛只有一处房产,贺峥还相较熟悉,因为当年她生日,就是在这举办的,抓她爹,也是在这。

    贺峥站在那幢乳白色的欧式别墅前,两排郁郁葱葱的藩篱围成圈,结出朵朵星子般的小碎花,海浪声前仆后继,灌满了呜鸣。

    三层楼之上的阳台的轻纱帘幔随风飘扬,就像他的思绪,在海浪声中浮现出往昔的影子。

    抓她爹当晚是她生日,正举办着盛宴,整座海滨别墅灯火通明丝竹不绝,觥筹交错热闹非凡,隆重得不像话。

    然而随着专案人员们的鱼贯而入大肆横扫,又刹那间成了群鸟四散狼藉不堪的火葬场。

    像个夜空中惊艳绝绝的剔透泡沫,轻轻一碰,就碎了。

    她站在破碎的中央,戴着顶王冠,身穿一袭层层叠叠、繁复又华丽的公主裙,恶俗、幼稚,却又幼稚得显出几分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纯真梦幻来,好像她真是个城堡里不落俗世的高贵公主——尽管当时贺峥觉得她更像是个大傻逼。

    贺峥从小穷到大,口袋里没满过5毛钱,揭不开锅是时常的事儿,最讨厌养尊处优的娇滴滴的有钱人家孩子。

    特别当年他还年轻气盛——换个等义词来说也就是傻逼,讨厌得几乎仇恨。所以他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就差捂着嘴幸灾乐祸地偷笑了。

    但也许是那种大相径庭的对照格外引人注目——

    她孤零零地立着,仿佛一只开屏的花孔雀,周边蝇营狗苟无不奔逃,私语和喧嚣包围成了废墟。

    他远远地瞧着,18岁,脸差不多长开了,但仍旧存留些许稚嫩和青涩,硬生生学着大人想作出一种处变不惊的平静。可惜功夫不够火候,维持得相当勉强,简直摇摇欲坠。

    整场逮捕贺峥幸灾乐祸地从头幸到尾,唯独在那一瞬间生出一种叫做同情的滋味。

    或许破碎的东西总是容易叫人动容。

    于是他大发慈悲地走过去安慰她说:“别看了,进去吧。”

    她却抓住自己的袖子不放,带一丁点儿的哭腔恳求:“哥哥,别抓走我爸爸好不好?”

    怎么可能啊。

    贺峥摇摇头,把这短暂的回忆赶了出去,越过藩篱,行至大门口,高悬着的感应摄像头就转了过来。

    他十分可恶地露出个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

    电脑屏幕前的秦尤沉下一口长气。

    老黑:“我去开车。”

    秦尤:“不,开直升机。”

    老黑:“要不叫人先过去?”

    秦尤还是说:“不,案子他已经无权过问了,他又一个人来的。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虽然贺峥常年混在三教九流间,偷鸡摸狗的本事学了不少,但也别企图利用一根铁丝把大门撬开,而一楼窗户外面都悍着窗格网,削成肉片都挤不进去。

    于是他退到别墅侧面,目测了下二楼阳台的高度,蜘蛛侠变身,踩着那窗格纵身一跃攀住阳台,紧接着翻身而上,轻轻松松地就落了地。

    阳台间还杵着扇玻璃门,从里面锁住了,贺峥褪下衣服包住自己手肘,默念一声罪过,便哐当将玻璃砸碎,伸手进去开了锁。

    他很快找到了那间防弹又避灾的安全室,不知道哪位鬼才设计的,整个就是个钢铁箱,壁上没什么密码锁,什么都没有,光溜溜的。

    怎么开呢?从哪儿开呢?反正绝对不是里面。

    安全室在大主卧里,很巧妙地掩藏在落地镜后,而主卧内都是寻常摆设,床、书架、衣橱…等等。

    从摆设乃至地面都很干净,丁点儿灰尘都摸不到,说明有人固定时间过来打扫,也就意味着检不出痕迹。

    贺峥目光逡巡了一圈,突然落到那排书架上,他侧着看过去,其中有本书稍稍往外偏离了点。

    他会心一笑,抽出那本书,果然在后方墙壁上看到个密码盘。

    摁亮了随身携带的小手电,蓝光一照,几个指腹的痕迹显现无余,四位数,数字有点熟悉,既然是在这幢房子里…他没挨个排序挨个试,率先输入了一串数字进去。

    下一秒吱嘎一声,严丝合缝的钢铁箱裂出道缝隙,沉重地往两侧挪开。

    贺峥倚靠在门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正在做仰卧起坐锻炼身体的健壮囚犯,挑了挑眉说:“哟,还挺舒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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