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几人走过，罗虔嗤笑道：“哥哥还真是了解我，要我安心待在雪山。”
“还是他的人？”
“离的远，看不清楚。”罗虔摇摇头，“十有八九吧。”
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罗虔拉紧他的手：“小心些。”
岑弈甜滋滋笑着吻她的手背，抚着她的脸颊蜻蜓点水碰了碰。
“认真的敷敷我也喜欢。”
罗虔心乱如麻，岑弈好像没看出她的敷衍，孩子讨糖一样凑上去亲。
她带着岑弈穿过稀疏的树林，不远处的河边水流湍急，石头堆砌的岸边冲出白色的水花。
“我走不动了。”罗虔一屁股坐下来。
岑弈没有说什么，蹲下身来要背她过河。
她摇摇头，说不出的天真：“渴了，要歇会儿。”
“你会等我么？”
岑弈临走前留下这么一句话。
罗虔心头一紧，像是怕被看出来一样，声音甜甜的：“敷敷保证会一直一直等你的。”
他没有犹豫，再一次走向永不停歇的水流。
林中潜伏的身影悄无声息消失，逼仄的气息直指水边。
罗虔僵坐良久，她双手合十，不知在祈求什么。
水边异常安静，似乎没有激烈打斗的声音。他是万万想不到罗虔的心狠，不曾设防，大抵一击毙命。
这时候，水应该把血迹都冲干净了。
罗虔转身朝树林深处走去，冷的浑身发抖，连呼吸都不稳。她使劲揉搓干净的手心，好像那里沾染了洗不掉的怨恨。
“骗子。”
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罗虔疑心自己幻听，麻木地继续前行，不曾回头。
“你就那么信他？”声源在一步步靠近她，“他叫你做什么，你即便再不愿也仍会去做……倘若，他要你死呢？”
岑弈毫发无伤站在眼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罗虔近乎崩溃，冰冷的眼泪胡乱纵横在脸上，漆黑的瞳孔有些失焦。
“你骗我。”岑弈的力道大的惊人，牢牢将她按在怀里不松手。胸口传来微微窒息，骨骼相贴的紧凑勒得她喘不过气，罗虔仰着脖子，凛冽的寒风中淡淡的血腥，深吸一口气将五脏六腑尽数冲刷。
微不可查的雨滴在脸上，耳边岑弈的呼吸步步紧逼。
罗虔松开攥得发紧的手，慢慢抚上他宽阔的后背。
“走罢。”
她拉了拉岑弈的衣角没拉动，他一动不动还在气头，一屁股坐下来，目光灼灼要罗虔发誓。
罗虔半跪在地上，牵着他的手按上心口：“我发誓，从今以后我只信你一人，绝不再丢下你。”
岑弈拨开她的碎发：“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绝望？”
洛凛身居高位，葛慎非等闲之辈，朝廷时局动荡，边疆番邦躁动……大昭犹如待宰羔羊，改名换姓只是时间问题。区区一个岑家乃至整个大昭边防，有如蝼蚁之势不堪一击。如若强敌压境，内乱不断……罗虔不敢想，像祝熹一样的忠贞之士到时要如何自处？
拼死抵抗，抑或是自刎殉国？
赤子之心实属意料之外，可是她无路可走。她和岑弈的生死，也只是顺手的事。
反正结局都一样。
“你不问我，为何还是要杀你么？”
岑弈放肆一笑：“谁若要取我性命，只管来取。”
罗虔看着他，决定放手一搏。
“为什么要替他挡刀？”洛凛失控地质问他，“你知不知道，若他再往右刺一点，你已经……你一辈子都见不到罗虔了！”
祝熹疲惫地闭上眼，侧过身不理睬他。
洛凛强硬地攥住他的肩膀，半个身子欺压过来：“告诉我，为什么。”
祝熹自知躲不过：“如你所见，太子少师。”
“撒谎！”洛凛死死盯着他，“你若追逐名利，何苦等到现在。”
“那你要我说什么？”
服侍的下人都被洛凛遣散，祝熹被他锁在怀里，厌恶地转过脸去。
洛凛掰过他的下巴，强势地同他四目相对。
“我要听实话。”
祝熹盯着他看了一会，笑道：“他若死了，你以为，我能活下去么？”
洛凛松了手，不知为何看着有些失望。
“莫名其妙。”祝熹使劲擦了擦下巴，嫌恶他的一切。
“你若死了，我拉着罗虔给你陪葬。”
祝熹嘲弄道：“你若想死，自便。”
“你想要我为你死么？”
祝熹拍开他的手，冷冷道：“滚。”
洛凛直勾勾看了他好一会，突然抓着他的脖子吻他的唇，这个吻着实不算温柔，带着两败俱伤的狠劲，粗暴地啃咬他的唇瓣。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祝熹不顾胸口的撕裂，一巴掌甩向他，干脆利落，震的他手心都在发麻。
洛凛扫过他的唇，那里刚被□□出血，像雨后蔷薇般鲜艳欲滴，他舔了舔嘴唇，眼神如狼似虎。
祝熹掏出一把刀，指着对方的心脏。
“滚！”他近乎嘶吼，“有多远滚多远！”
洛凛看着他近乎痴迷，握着刀刃抵着自己的胸膛，刀尖入肉，他闷哼了一声，带着几分自虐的愉悦，慢慢靠近祝熹。
祝熹毫不手软，不给他享受的机会，刀尖猛的插入，而后对着他的脸一拳猛砸，掀开棉被远离他。
洛凛转过头来，鼻子被打出了血，交错纵横在脸上，眼里闪烁的躁动的光茫，心上还插着一把刀，活像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罗虔跟着他，看着他这幅狂热失控的样子，会不会也被逼的崩溃大哭？
“我竟视你为知音。”祝熹捂着胸口，心抽搐的疼，好像要把整个身体撕裂。
豺狼虎豹，同床共枕。
“我没想这样的，是你逼我。”洛凛拔出沾满热血的刀子。
“我逼你？我逼你去杀人，我逼你去伤害至亲之人吗！”
“我杀谁了？”洛凛慢慢走向他，每走一步，脚下就滴落几滴血液，“我又害谁了？”
“你杀了清浊楼的老鸨，还有嵇菱，你害了霜霜。”
“我只杀该杀之人，她们伤害罗虔，不该杀么？”洛凛在他面前站定，“是我害了罗虔么？害她最深的，不是你么？”
祝熹手中被塞上那把刀，温热的血液从刀尖坠落，烫的他直抖。
“若论杀人，你的好霜霜是共犯。”洛凛继续道，“她们二人的内脏，是罗虔剥开肚子，亲手挖干净的。”
祝熹的眼皮跳了跳：“好，她们该死。那在扬州呢，你是动了杀心对吧？”
“是。”他爽快地承认，“谁让你只在意她呢？罗虔一点都不乖，你为什么不看看我，我每日都乖乖的，只听你的。”
“我不去杀人，我也不害人，我乖乖的，不让别人看到我怪物的那一面。”
细碎的吻密密麻麻落在脖子上，宛如吐着信子的毒蛇游走缠绕。
“可是，你从来不看我。所以我嫉妒了，我嫉妒的发狂，我就给了她一点惩罚，我吓唬吓唬她，没有真的要她性命。”
祝熹像被钉在原地一样，浑身发冷，那声音简直不像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因为嫉妒，你差点就要了她的性命，她可是你妹妹。”
“妹妹？”洛凛噗嗤笑出了声，“这样说，难道你把她当妹妹看么？”
祝熹哑口无言，直到湿热的唇瓣落在嘴角，他艰难道：“若你不愿我娶她……”
洛凛堵住了他的嘴：“你谁都不能娶，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么？”
祝熹偏过头去：“我凭什么听你的？”
洛凛轻轻笑了，孔武有力的双臂将他死死困在怀中。
他亲昵地碰了碰祝熹的鼻尖：“你说我凭什么。”说这就要去贴他的柔软。
“葛慎是你的人。”
洛凛突然止住了动作：“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我们好歹在一起生活了十年，你的事我从不过问，不代表我不知道。”祝熹强装镇定，“那刺客也是你的人吧。”
“猜的不错，可是……”洛凛饶有兴致搂着他的腰，“你有证据么？”
“出来罢。”他朝身后喊了喊。
“这里没有别人，除了……”洛凛止住了话音，柳扶风站在门外，呆呆看着他二人。
祝熹拍了拍他的肩：“多谢你照顾我，我与柳鸳还有要事相谈。”
一副逐客的样子。
洛凛沉沉审视着他，祝熹强撑着不露出破绽。
扶风目送洛凛离开，颇为不解：“你们俩……这是干嘛？”
祝熹瞬间腿软，无力地坐在地上：“阿鸳，洛竹怜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往后少同他打交道。”
柳鸳扶起了他：“可我当初与他相识，就是因为你啊。”
祝熹心一惊，望向一墙之隔的洛府。
原来那时你就在布局么？
洛凛在他被散金放还时找到他，招他做门客，没有条件。那时洛凛自己不富裕，给他开出的条件却颇为丰厚。
这样长远的目光……你到底是什么人？
“扶风，帮我查查那个葛慎是什么人物……最好，最好把他的样貌画给我看。”
“哥，你要葛慎画像做什么？”扶风颇为不屑，“他此前不过是一个万千御林军中一员，无人在意。”
“那他为何……”
“说是有梁信大人举荐，真是走了狗屎运。”扶风撇撇嘴，“不过统领可不是好当的，得看他个人造化。”
“梁信？”
他一个御林军跟枢密使怎么搭上关系的？
“对呀，就是枢密使大人，他儿子梁云就在甘州营。”扶风捡了些纱布，“哥，这其中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祝熹疼的嘶了一声。
“哥，你跟洛凛那家伙干了什么，怎么你的伤口都开了？”扶风有些不满。
“……我不小心从床上掉下来，摔开了。”
“这个洛凛，做事也忒不仔细了。”柳鸳说着手上用了力，“你这伤口这么深，没个半年是恢复不了的，他还如此莽撞。”
“无碍。”祝熹头上冒着冷汗。“扶风，记住我的话。”
“知道了。”扶风有些担忧，“你是为了她么？”
亲自向圣上赐婚迎娶萧大夫嫡女，成婚不满一年两人和离，虽说这和离是萧颦提的，但总归是扫了皇帝颜面。
“罗虔是我小妹。”
“哥，你不用在我面前遮掩的。”扶风有些不忍，“你骗得过我，骗得过……”
不等他说完，祝熹开口：“霜霜她……”
“她，她在营里好好的，我跟华襄都拿她没办法。”
祝熹闭上了眼：“你骗不过我。”
“她跟岑二一处演习着呢。”柳鸳垂头丧气，“哥，你不要难过，我本不愿同你说这些。”
祝熹点了点头：“不愿说，以后就不必说。”
“那我再说最后一个，叫你开心些。”柳鸳清清嗓子，“罗虔开春就要回京了。”
祝熹如他所料般展露笑颜，重重嗯了一声。
柳鸳傻眼了，这跟他的预想大相径庭。
真正开心的祝熹不是这样的。
然而他也不能再多说什么，笑道：“熹哥，等到春天的时候罗虔就回家了，快行动起来罢，她不是最爱酿梅了么？”
祝熹像迟暮的老人一样慢了半拍，堪堪反应过来：“对，她爱吃酸梅，我去买……”
柳鸳鼻头一酸：“不是这个，去把她的房间收拾一下，如今你府上没什么人，先收拾着，我明日……”
祝熹认真听，可是耳边的声音渐渐消失，只剩柳鸳开开合合的嘴唇。
柳鸳瞥见祝熹逐渐涣散的瞳孔，吓得直接闭嘴。
祝熹将食指竖在唇上，虚弱道：“小声一点，霜霜不喜欢别人吵她。”说罢沉沉睡去，好像再也不会醒来。
好刺眼……
祝熹艰难地张了张嘴，嗓音异常嘶哑：“阿鸳……”
柳鸳迷迷糊糊爬起来，一看到祝熹醒了眼泪唰的一下出来了。
他带着哭腔哽咽道：“哥，哥，太好了……哥，太好了，太好了……”
祝熹被他扶着坐起来，头疼地听他哭哭啼啼：“你躺了整整四天，我真怕……”
祝熹嫌弃地抹去他的泪：“好了好了，我这不是醒了么？”
柳鸳环顾四周寻找着，像是在找什么人。
祝熹问：“怎么了？”
柳鸳被巨大的惊喜砸中，顾不得说这些，一心想着祝熹挺过鬼门关：“哥，你身子太弱了，本来就有刀伤，你胸中郁结，天降大雪，你又染了伤寒，数疾集于一身，我真……”他说着说着又哽咽了。
“放心，你哥命大着呢。”祝熹摸了摸他的头，“那刺客都没要了我的命，更何况是区区小疾。”
“哥。”他像是鼓起勇气，“我去棒打鸳鸯罢。”
祝熹僵住了：“你说什么？”
“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叫罗虔的名字。”扶风哭着看他，“哥，你骗不过自己的。”
见祝熹沉默，他接着说：“妹妹又如何，我堂弟就娶了他远方表妹，罗虔是个重情的，你若……”
“怎么不说了？”
柳鸳捂住嘴：“你刚才的眼神很可怕。”
“阿鸳，我晓得你是为我好，我也爱她，不能失去她，我想娶她，和她一辈子在一起。”
柳鸳快急死了：“你还是在意世俗，我都说了……”
“自从被散金放还，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祝熹摇摇头，话锋一转，“只是，这一切的前提是，她喜欢我。”
“怎么会？她当然喜欢你。你是她兄长。”
祝熹笑着摇摇头：“她爱我，就不会再喜欢我了。”
柳鸳像熄火的炮仗，一下子变得灰扑扑的。
他埋在被褥里哭：“哥，那你怎么办呢？”
柳祝两家是世交，天资聪颖的祝熹毫无疑问是柳鸳的唯一标杆。柳父在战场见过了太多鲜活生命的陨落，也深知最无情是帝王家，不愿儿子从戎，一心要他向祝熹看齐。在柳鸳心里，祝熹是神一样的存在。
年少成名满京城，一朝金榜天下知。祝熹做什么都有他的理由，柳鸳从来都是跟在他身后，默默仰望云端的祝熹。就算后来他桀骜气盛，被散金放还滚出扬州，柳鸳还是屁颠屁颠跟着他。
柳父不愿他被牵连，强行把他送到军营，养在自己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柳鸳对祝熹唯一的愧疚就是没能陪他去汴梁，他日日被父亲捆在身侧，风光无限的祝熹跌落神坛，这是他最落魄的时日。年轻的祝熹被帝王猜忌，和父亲决裂，整日借酒浇愁醉倒温柔乡，彻底堕入谷底。
若不是他没能在祝熹低谷的时候陪伴他，一切都不会这样。祝熹不会做了他人门客，也不会和萧颦虚与委蛇。从心底里，柳鸳对祝熹始终怀有歉疚。
这种感情会随着时间而慢慢加深，而在那之后，他与祝熹分道扬镳，文武互不相干。柳鸳日日打听他的消息，唯恐因为自己的过失致使祝熹落难。那之后，祝熹没有再找过他，直到他登门拜访，劳烦他照顾罗虔。
柳鸳像中了大奖般飞奔到虞城，如愿以偿遇到了灰头土脸的罗虔。能让祝熹亲自交代的人，柳鸳豁出性命也要保护。恰巧父亲麾下华襄常年游走于甘汴两地，他看着孤零零的罗虔，像是弥补了什么遗憾。
既然他那时没能陪着祝熹，那就从现在起保护罗虔。
柳鸳不知道罗虔从哪冒出来。竟能让祝熹上心，不过他们二人的性子的确相似。对罗虔的好极大程度上消解了他的痛苦，毕竟，能帮上祝熹就已经让他好受许多。
说起来，他骗了罗虔。
他和祝熹不止写过一封信。
本来说好是只通一封，祝熹想给她自由。这是柳扶风自己的私心，透过字里行间他能感受到祝熹压抑的情绪，他太了解祝熹了。所以他画了许多罗虔的简笔画，寥寥几笔，无非是罗虔在干什么，吃什么，开不开心。
祝熹收到后笑的像个孩子，不然不会回信中字迹抖成那样。本就飘逸的字体神采飞扬，以他对祝熹的了解，这封信不会短。果然，信中长篇大论写着下次要他画的内容。
从某种程度上，柳鸳感谢罗虔。如果没有她，祝熹不会找他帮忙。以扶风自己的性子，他本就心生愧疚，是没脸到祝熹跟前去求他原谅。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罗虔的分量，甚至是祝熹。祝熹不再年轻永敢，他也缺少了少年人独有的一腔热忱，那种不肯放手近乎偏执的勇敢。岑晏清不一样，他和罗虔算同龄人，而少年人的想法往往殊途同归。
柳鸳不敢想，罗虔在岑弈和祝熹间会偏心谁。
眼下，他唯一要做的……
“我？”祝熹摆了摆手，“等霜霜带着他来提亲。”
柳鸳有些苦涩：“哥，你不能对自己自信点么？你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多风光啊，不知多少姑娘千金属意于你，扬州城的男子没一个比得上你。”
“我像霜霜这样大的时候，先帝已将我逐出扬州。”祝熹眼神平静，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至于到了岑二那个岁数，霜霜住进了洛府，我日日陪着她。”
柳鸳不再言语，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改变罗虔这个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