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

    临近训期结束,这时候定时定点有一场模拟演习。由于上次他们疏漏,荆西人误入甘州营,华襄此次较往年增加了难度,故而安排在了初冬时节。

    地点在营外的雪山,终年积雪不化,范围自山脚覆盖半山腰。少爷兵统共十人,山上设了五处营帐御寒,演习时间持续三天,预计大雪封山,获取食物以打猎为主。

    原本罗虔是可以舒舒服服度过这两天,然后安然无恙返回汴梁。可她却主动请求和岑弈一组,要去雪山作封闭演习。

    柳鸳剜了她一眼,心道:这孩子真能给我找事。旋即去信西平郡,得洛凛准允便由她去了。

    罗虔上山前笑嘻嘻的,不知为何解下玛瑙吊坠放在他掌心:“玛瑙石在雪山上容易破碎。”

    鬼才信。

    柳鸳不知她的谋划,姑且相信了她的说辞。

    岑弈带着她一路烧杀抢掠——他和其他人摔跤决斗,罗虔在旁边加油喝彩,没多久就占领了一处半山腰的营帐还有若干食粮。

    罗虔一边拾柴火一边问:“那时你在虞城说不会骑马,也是做戏?”

    其实柴火也不必她亲自去捡,只是罗虔觉得一路上山太过轻松,闲得发闷找个事情做。

    岑弈点点头:“哥很强。”

    罗虔知道他要什么,撅起嘴唇弄得他满嘴口水才罢休。

    怪癖。

    一阵狂风把罗虔散发吹的凌乱,将她的衣袂吹向岑弈身上,像是依依不舍在挽留他。

    “雁说,风很大,把你的头发吹乱了。他们叫你束发。”

    罗虔配合他,也不管这时节有没有大雁:“鬼才信,大雁怎么会说话。”

    “是真的。”

    岑弈望向远处孤雁,嚎了一声。

    罗虔不知道他在搞什么虚头巴脑的,觉得好笑。

    “那你给说说,你跟他说了什么?”罗虔将木柴一根根递到他手里。

    岑弈答:“我问,我可以给你束发么?”

    “他怎么说?”

    岑弈不说话了,只笑着看她。

    良久。

    “她没说。”

    罗虔被他弄笑了:“直说想给我束发,搞得这样文绉绉。”

    “我一直觉得我是个诗人。”岑弈又开始不正经,一手抱着木柴,另一只手牵着她。

    “又来了。”罗虔翻了个白眼,听他鬼哭狼嚎般吟诗。

    由于白日里罗虔不解风情,岑弈惩罚她用嘴到后半夜。

    罗虔气喘吁吁趴在毛毯上,累的说不出话。岑弈给她盖上厚实的狐裘,吻了吻她的耳鬓:“下次不要咬。”

    她连白眼都懒得翻,岑弈又忍不住和她厮磨一番,旋即去帐外添柴加火。

    罗虔有些口干舌燥,他们事先准备的水皿在那场事中被一脚踢翻,她扯着嘶哑的喉咙叫道:“岑弈,我要喝水。”

    岑弈应了一声,确定营帐周边没有危险的气息,拿上水皿跑去溪边。

    罗虔听到他远去的脚步声,慢吞吞穿上里衣,随手裹了件狐裘披风,坐在火堆旁。

    雪山上的月亮挂的很低,好像近在咫尺,一伸手就可以够到。罗虔出神地望向山下,她特意要求住在半山腰,只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岑弈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暧昧一笑。

    罗虔没有解释,眼下有比那重要千百倍的事情。

    山下漆黑一片,似深不见底的深渊,只一眼就摄人心魄。半山腰的气温更低,冰冷刺骨的夜风,她嗅到了陌生的气息。

    一把弯刀朝她脖颈而来,几乎在同一瞬间,罗虔毫不犹豫地跳下山崖。身后人连看都没看,丝毫不拖泥带水火速离开。

    失重感裹挟了她整个人,月光缓缓流泻,山顶的积雪像细碎的银白,温柔静谧。

    风吹进她的四肢骸骨,浓重的夜色完全吞噬了她。

    岑弈回来的时候,只有红色的火堆静静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跳动的火苗细小不安,好想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罗虔不见了。

    他没有迟疑,冲到山崖旁找到了一个脚印,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罗虔跟着他上山,点名道姓要住半山腰,都是为了这一刻。

    她没能死在暗室,便要埋于雪山。

    下一秒水皿砸落地面,溪水喷溅四周,半圆的器具烦躁地打转,继而默默停下,发出闷闷的声响。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坠入深渊,像义无反顾坠落的流星划过苍穹,最后消失在夜空中。

    罗虔没想到她还能睁眼。

    身处一处洞穴,周遭黑漆漆一片,只有微弱的呼吸声。罗虔摸索着洞壁就要朝微弱的光亮走去,毫不留恋地丢下身侧人。

    一只手扣住了她的手腕,那人低低道:“白眼狼。”

    罗虔没说话,她搜刮了身上的暗器,掏出一枚刀片刺进去。

    男人闷哼一声,居然笑出了声:“心狠手辣,我喜欢。”

    他强撑起身子吹燃火折子,小小的洞穴被温暖的火堆照亮。

    岑弈靠在洞壁上,鲜血染红了他的左眼。他满不在乎地拔出刀片,朝罗虔张开双臂:“抱抱。”

    见她没反应,岑弈夹起刀片晃了晃:“罗虔,抱抱。”

    罗虔不可置信,一下子扑到他怀里,碰到他腰间的伤口。岑弈疼的嘶了一声,罗虔恨恨咬上他的肩膀,留下一个深深的牙印。

    岑弈顺毛一样摸摸她的脖颈,笑道:“用点劲。”

    罗虔突然松了口,埋在他肩窝里。岑弈正想说什么,热热的液体便濡湿了衣领。

    “抱歉,我没让你死成。”岑弈将她抱的更紧,好像要嵌进身体,“你不能死。”

    良久罗虔略带鼻音问道:“为什么?”

    “我爱你啊,我找了你好多好多年,你死了,我活不下去的。”他是那样肯定,“别笑我,我说我爱你。”

    “当时爹找到我,就给我带回扬州,把我锁在家里,我没办法去找你。”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自责,“后来他到汴梁是几年后的事情了,我去找嬷嬷,他们告诉我她早就不见了,大抵是死了。我不知该去问谁,我告诉她们我是太尉之子,才有一个人说记得你,你被两个男子赎身,下落不明。”

    他说着说着就哽咽了,罗虔看着他落泪的模样出神。

    岑弈睁开眼,眼睫上挂着泪:“我想,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可是一年年过去,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那时你被打折了腿,上药的时候哭的稀里哗啦。你那么怕疼,我不信你会死。”

    原来辛玉怕疼。

    身上的疤痕又开始发痒,罗虔吻了吻他的眉心:“我也不信。”

    “当时我丢下你,是我不对,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罗虔目光灼灼盯着他,眼里映着燃烧的火苗,亮的出奇。

    “我不会再寻死。”

    她只是丢下这么一句话,岑弈知道,她答应了。

    “这是哪儿?”她一边说着,一边撕扯洁净的里衣。

    “你跳错了方向,我们在山的另一侧……”看到她掏出水器的那一刻,声音戛然而止。

    罗虔没理会他的愤怒,淡淡解释:“以备不时之需。”说着浇在布条上,小心翼翼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岑弈受了伤也不安分,见她一心在包扎,时不时扶住她的腰凑上去亲她,指尖夹着她的一缕发,湿漉漉的:“香的。”

    在跳下山崖前,他的液体正正好好淌满了她的头发。

    罗虔回了他一个吻:“安分一点,不要把伤口扯裂开了。”

    “知道。”嘴上这样说,手却调情般游走在腰上。

    “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命大,落在草地上,那里铺满了雪,也没有乱石,就是身下有很多树杈子。不过有狐裘保护着,那么软那么厚的白狐皮毛,我检查了一下,你只受了些皮外伤。”岑弈伸了个懒腰,“我呢,如你所见。”

    罗虔瞥了他一眼,岑弈老老实实交代:“你身上都是那东西的味道。”

    什么味道,不言而喻。

    罗虔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头上的伤怎么回事?”

    “你太重了,我……”收到罗虔的眼神威胁,岑弈哆哆嗦嗦开口,“那时不知你身上有没有伤,不敢轻举妄动,抱着你走过来的,没注意到雪下有乱石堆,滑倒了。”

    想必是为了护她,自己磕上去的。

    罗虔叹了一口气:“到底爱我什么?”

    “我哪儿知道,爱了就是爱了。”岑弈假模假样思索了一会,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嘿嘿,你长这么好看,我就想娶个漂亮媳妇。”

    若真如他所说,岑弈早就三妻四妾了。

    罗虔没有揭穿他:“怪不得你讨厌那些来找我抓药的男人。”

    “他们看你的眼神都恶心死了!”岑弈愤慨地点点头。

    “我们小心些吧,偷袭我的人应该是洛凛派来的。”

    岑弈不可置信:“偷袭?你不是自己跳下来的?”

    罗虔点点头:“我知道他要派人来杀我。”

    他没有如她所料怒气冲冲,直勾勾看着她:“说谎。”

    “我一直都不信你。没有人会像你这样,或者说,我不信你会不报断指之仇。所以我一直在权衡利弊,我先前假装被你打动,无非是看重了你的身份。我疑心,皇宫会出事,朝堂会起政事,便要拉你垫背。”罗虔挣扎了一会,败下阵来,“明明前几天,我还雄心壮志。可就在扶风告诉我雪山严寒难以生存,那时我便想到跳崖了。比起自杀,或许我哥更能接受自然因素的意外死亡吧。”

    “然后呢?”岑弈的声音很轻。

    “然后,我料定扶风会书信洛凛,他也定会借此机会杀了我。上次你去西平郡太守府,恐怕已经被他知晓了。”

    “为何?”

    罗虔说:“他是个疑心太重的人。暗室既然设计同洛府一样,那就是他故意为之,里面的东西都是他想让我看到的,没什么价值。”

    “不。”岑弈一口否决,“我疑心有诈,上次只在门口观望,见桌上有一块粉布,还有若干书信。”

    罗虔提了声调:“是同谁写的?”

    岑弈摇摇头:“未曾进去。”

    罗虔定定瞧着他,说不出的笃定:“一定是和葛慎的,一定是。”

    “这个葛慎到底是何方神圣?”

    罗虔心跳如擂:“洛凛不是昭人,他来自荆西,这个葛慎定是同谋,如今他执掌御林军……”

    “敷敷,你先冷静一下。”岑弈按住她的肩膀,“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也是他期望你看到病认为的?”

    罗虔摇摇头,一口咬定:“不可能,这个葛慎一定和他有关系。如果不……”

    望着岑弈那双眼,她慢慢冷却下来:“你说的有道理,是我……我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敷敷,天亮了。”

    天边卷起白色的浪花,黑夜过去了。再回头时,岑弈因为失血过多昏过去了。

    罗虔掀开他的衣裳,湿答答的吸满了血。除了额头的伤口,他的腹部有一道狭长的刀伤,伤口并不致命,只是再拖下去,岑弈会冻死在这里。

    她正捆扎他的腰腹,见那刀痕熟悉,手上的动作一僵。

    岑弈抱她找洞穴的路上,罗虔突然醒来,摸出刀片就是一划。所以他才会没留心脚下,摔伤了脑袋。

    她敲了敲自己的头,自己是从暗室自杀后开始记忆缺失的,那时照顾自己的只有萧颦,她不可能下药。

    那就只剩下……

    罗虔咬咬牙,在山洞里来回奔跑着,身体渐渐热起来了。她脱下狐裘给岑弈盖上,捡了些枯枝残叶虚虚盖在穴口,她顾不得雪山潜藏的危险,直指溪边。

    岑弈冷得直发抖,下意识蜷缩身体,慢慢靠近微弱的火源。

    他近乎绝望地看着偌大的高楼,这里充斥着胭脂水粉的劣质香气。

    娘亲死了,父亲不知所踪,为什么娘亲叫他不要记恨他?

    那个男人分明是抛妻弃子的负心郎……他不该跑出来的,这里好像人间炼狱。可是娘死了,府里只剩陌生面孔的下人,他没有亲人了。

    老鸨喜气洋洋的,好像张开血盆大口的厉鬼,要他永世不得超生。不计其数的歌舞女娘经过他,无一例外都笑吟吟揉捏他的脸颊,留下令人作呕的痕迹。

    易岒浑浑噩噩跟着嬷嬷来到后院,半大的孩子待老鸨走后,好奇地凑近他叽叽喳喳问东问西。

    他无暇顾及,张望四周只有一道身影独坐浣衣。眉眼间的冷淡如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阳光照耀镀上一层金黄的外壳。

    易岒吓得腿直抖,连忙钻进人堆里,连着数天躲着她。后来他发现,原来有人不怕她,竟大胆在嬷嬷眼皮子底下欺负她。人人都上去踢她一脚,易岒想起那时她冰冷的眼神,咽了咽口水躲在被窝里。

    她被打折了腿,主动找到他,说了第一句话:“我名辛玉。”

    易岒怕她掐死自己,转念一想,死了也没什么,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悄悄找来医师,马马虎虎给辛玉弄了副板子。每晚辛玉都来找他上药,即便痛得龇牙咧嘴,辛玉也一声不吭。月光映入她的眼眸,那里好像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永不熄灭。

    最后一天替辛玉换药,易岒并不晓得,再过几天他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他尚不知情未来,颤颤巍巍问:“你为什么会活下来?”

    易岒缺心眼,不知这话说的有几分诅咒意味。辛玉转过头去,脊背挺得像雪松一样,声音裹满了月色:“因为我要杀了他们。”

    她走了,还留下一句话:“我要他们和我一样痛苦。”

    易岒回到屋里,将私藏的麻绳和小刀统统扔进水井。

    冷,好冷,他的手不住颤抖,小刀碰到石砌的水井,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他弯下腰,突然有人紧紧抱住了他,万物复苏源源不断的热,四肢流淌着温暖的血液,像是春暖花开的美梦。

    岑弈慢慢睁开眼,面前是她放大的安睡容颜。身下铺满了干燥的枯草,身上盖着小小的狐裘披风,旁边是毕毕剥剥的火堆。披风下面是二人□□的身体,罗虔抱着他的胳膊,细心避开他的每一处伤口,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岑弈冰冷的身体。

    岑弈缓慢地翻了个身,伸出手轻轻掠过她的脸颊。罗虔仍闭着眼,低声说道:“好些了么?”

    他搂紧了罗虔,也不管伤口如何:“完全好了。”

    罗虔推开他,稍微留了一些距离:“我们要赶紧到山的另一侧,扶风在那里。”

    “不要,我们再多待一会嘛。”岑弈衔住她的唇瓣贴着,声音模模糊糊的。

    “你为什么……”她咽下话音,转而说,“这附近没什么东西了,你的伤拖不得,我们要离开这里。”

    岑弈突然问:“你能坚持么?”

    “不能,你要护着我。”罗虔蹭了蹭他的胳膊,“我们要活着回去,我们。”

    “放心,本大将军保你无恙。”

    这是演习的第二天,此时已到正午,阳光穿透云层,气温略高。他们沿着溪流一路向南,岑弈时不时在隐秘处做记号,罗虔警惕地探查四周。

    “岑弈。“罗虔叫住了他,“你信我么?”

    岑弈吊儿郎当看着她,没说话。

    “附近有陌生的气息……”她话还没说完,岑弈就迅速拉着她躲在巨石后。对面森林中窜出几个身影,两人目光一凛。

    给她下药的人只能是洛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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