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地界，青云山。
此地山脉绵延不绝，嵯峨黛绿，那主峰青云山更是终年云雾缭绕，灵气充沛，是个修道苦行的好地方。
青云山院正坐落于群山之中，年年招收些颇有灵气的修道之人，降妖除魔，渡魂驱鬼，炼丹驯兽，那是样样都教习的。
在这妖魔当道的时代，谁家能出个在青云山院修习的小辈，那便是祖上积了百年的福气。
只是进了这青云山院之中，自是知道多少得苦修几年才能出师。
……可也未曾料想这么难啊。
此时的纪卿卿正趴在历史课堂的最后一排，眼皮子上下打架，耳朵里回响着夫子那催眠咒一般的声音。
“妖，由花草鱼虫等万物吸取日月精华而生，常穿行于山林之间，偶有取过路之人的性命心血。后有附于房屋之内，以……”
夫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众生抬头看去，夫子正怒目而视，俗称吹胡子瞪眼，新粘的胡子都气得吹掉了一半，正斜斜地挂在嘴边。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最后一排的纪卿卿正躲在前桌的背后，趴在案几上……睡大觉。
山院里许多人都听说过，降妖系有个出了名的学生，天资卓越，灵力纯净，捉妖考试常常拿满分。
——可偏偏文考类一塌糊涂。
尤其是妖物种类、历史文献之流，对她来说简直是天书一般。
“要来了要来了……”有人小声念着，有人自然地举起双手堵着耳朵。
“纪卿卿——”夫子震声穿透这片院落，“你给我出去——！”
纪卿卿猛地惊醒，莹润的小脸上印出一片浅浅的红印子，她麻溜儿起身抱起自己的小桃木剑，飞奔出门。
“好嘞夫子——”
夫子拍案而起，颤巍巍指着纪卿卿的背影，“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算了。”夫子一拂桌面，像似懒得与她计较，“我们今日最后温习一遍妖物的种类进化史。”
-
纪卿卿慢吞吞回到自己的舍院，正遇上下课回来的秦进宝。
秦进宝是驯兽系的，她们的课业就轻松有趣，都是讲些小兽的成长故事，饲养方法，连授课夫子也是温柔耐心的。
山院里都是统一着院服，常人多是一支木簪或素玉簪，以彰显修道之人清苦朴素飘飘欲仙之姿，偏偏秦进宝顶着玲珑多宝小发冠，插着一支金镶嵌珠白玉簪，肩上站着一只五彩羽毛的鸟儿，缨红的喙尖弯弯，张口就能唱出婉转流动的小曲儿。
纪卿卿：羡慕已经说累了。
秦进宝与她打了招呼，看一眼时辰，取笑道：“是不是又逃学了。”
纪卿卿恹恹抬了抬手，瘫在凳子上四仰八叉，不想说话。
“说真的，你上山才第二年，要不转系呗。”秦进宝在她旁边坐下，取来茶壶和小杯，到了点凉开水递到鸟儿边上，鸟儿小爪子抓住杯沿吧唧吧唧喝了起来。
纪卿卿：“转什么系啊？”
秦进宝：“来我们驯兽系啊！瞧我，多清闲，多舒坦！”
纪卿卿凉凉道：“每天去药田里抓小财吗？然后为它偷吃的草果赔钱？”
秦进宝噎了噎，“嗐，那点草果的钱，没多少。”
秦进宝家境富裕，是东洲上京城里秦家的幺女，家里有长辈官拜礼部侍郎，母亲家凭借关系得了个皇商的路子，那确实是不愁钱的。
小财就是她养的那只灵鸟，它似是听懂了纪卿卿的嘲笑，不满地叽叽叫了两声。
驯兽系较为特殊，山院里禁止豢养大型妖兽，只能养些鸟儿狐儿这类小兽，除了偷吃灵药系药田里的草果，出师之后便没啥用了，只能下山后自己再凭本事去抓更厉害的。
没钱途。
纪卿卿定论。
秦进宝胳膊碰了碰她，“哎，那御剑系呢？你灵气旺盛根骨也好，御剑系修行法诀对你来说定会很轻松。”
纪卿卿摇摇手指：“只可贪黑，不可起早。”
御剑系每日天不亮便要晨起锻炼，天天踩着剑在天上飞，还是山院里统一批发的那种剑，都不如她的小桃木剑结实，每月都得摔伤几个同门，太险。
“那就没辙了。”秦进宝掰着手指头数，“法术系人多太卷，灵药系下地干活太累，炼丹系……算了，瞧阮宁那个模样你就不会乐意学。”
阮宁是她们另一个舍友，炼丹系的系长，大牛人，可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阮宁有多努力，每日每夜背那些丹药公式啊，还要不断实操练习，就她们舍院已经炸过三口炉子了。
“只是背些妖族种类史而已，你可以的！”秦进宝给她打气。
纪卿卿：“我不可以。”
“不行也得行，马上就年考了，捉妖对你来说是简单，可笔试若是不及格那也是过不了年考的呀。”
秦进宝站起身来，刚准备拉起瘫成一片的纪卿卿，没想到她却突然坐起，脑袋差点撞上自己。
“等等，马上年考了，那历史课……”
秦进宝点头：“今天你逃的是最后一节，夫子肯定讲了年考重点的。”
“——进宝！救救我救救我！”
纪卿卿泣不成声。
秦进宝：救不了一点儿。
“要不，我去借一下笔记？”纪卿卿犹豫道。
秦进宝摇头：“如今都在抓紧温习，你这笔记一借就得两天，谁乐意借你啊，你不如背两页书。”
“你要不看看文考的书有多——厚一本，我背上一整年都背不完。”纪卿卿夸张地比划着。
秦进宝拗不过她，眼珠子一转，“倒是可以买你们师兄师姐的笔记来看看？历史嘛，每年应该都差不离的。”
“还有这种好东西卖？”纪卿卿坐直了身体，好奇道。
山院里一般是禁止这些不良风气的买卖的，只有秦进宝这个富贵大小姐，成天里需要采买些灵宠零嘴、灵丹妙药啥的，才知道这些子渠道。
“应当是有的，连炼丹系所需各类公式和丹方的手抄本都有！”
纪卿卿啧啧称奇：“好家伙，这么夸张，那不得给阮宁来一本？”
“我问过她，人家不要！”秦进宝学夫子摇头晃脑，假模假样的，“‘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阮宁说学习要自个儿总结规律，如此才记得牢。”
“看看人家这觉悟。”纪卿卿附和地点头，“咱就没有。”
“确实。”
“所以在哪儿买笔记？”
“山脚下，青云小集市。”
“你带路，请你喝清心饮，去不去？”
“去！”秦进宝果断道，她们驯兽系年考不难，反正也没事干。
“要不喊上云起？她腿好些没？”
周云起是她们第四位舍友，御剑系，前些时摔伤了腿，如今还在山院医馆里躺着养伤。
“早呢，伤筋动骨一百天，咱回来给她们带两杯。”
纪卿卿：……
她这些舍友，一天天的，太努力了。
-
从山院出来，走过一小段弯曲的山路，大约不到半个时辰，二人便来到青云小集市。
山脚下不比山中寒凉，深秋的风清爽宜人，此时正值傍晚，小集市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摊位上一盏盏灯笼逐渐亮起，有些摊主都还没来得及换下院服，便急急忙忙赶来摆摊了。
俩人去小铺子上买了些吃食，还给舍友带了两杯清心饮。
这清心饮说是往届灵药系的师姐发明的，主要用清心草和一些不晓得什么的灵草果子调制出的，往那竹筒做的杯子里一装，捧着边逛边喝，清新又解渴。
逛了一会儿，纪卿卿嫌累了，半拖着秦进宝的胳膊。
秦进宝嫌弃她惫懒，无奈道：“行了行了，去卖书的摊子买完就回去，瞧你这懒劲儿。”
纪卿卿振振有词：“这小集市都逛过一年多了，每次都是这些玩意儿，没意思。”
秦进宝带着她闪身进了一条小巷，七拐八弯的，来到一条幽暗的背街。
别看主街上人潮涌动，热闹非凡，这边却是个个低眉顺眼，有的还戴着斗笠遮住半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这……”纪卿卿不禁压低了声音，凑近秦进宝咬耳朵，“这靠谱吗？”
秦进宝也小声说：“放心，山院里明面上不让搞这些买卖，在这儿难道夫子们就不知道了吗？其实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买卖太过分的东西就行。”
“啥是太过分的东西？”
秦进宝拧着眉头思索了一阵，“高阶丹药？妖邪功法？凶兽？”
正说着，两人突然视线往旁边一转……
角落里蹲着一个人，身前放有一只奇异的小笼，是用看似半透明的丝线织成的，能隐约看到笼子里装的东西，安安静静的，时不时蠕动两下。
那是？
纪卿卿以眼神示意问她。
秦进宝眯起眼睛一看，抓起她的胳膊，小心后退两步……
“快走。”
俩人假装路过般远离了那个奇怪的小笼子，秦进宝回头已经见不着了，舒了一口气。
“那是金蚕，一种炼制金蚕蛊的灵物。”
纪卿卿了然，“就是属于太过分的东西呗。”
秦进宝点点头，张望了一阵，指着昏暗处一个小摊，“咱们要找的人在那儿。反正背街偶尔也有这种东西，就当没看见的好，一般摊主也都隐藏身份，就怕撞见熟人嘛。”
等走到摊前，才发现摊位上啥也没放，摊主一个人守着也不吭声。
秦进宝轻咳一声，“卖书的？”
摊主不置可否。
三人大眼瞪小眼。
纪卿卿上下打量，这个摊主头戴惟帽，身上套了一件黑色大褂，领口露出的里衣，分明是他们院服。
纪卿卿：……
伪装也不伪装得真一些。
沉默了一阵，她也学着旁人的模样，问道：“降妖系历史年考的温习书，可有？”
摊主这才微微一动，似是有些诧异，“就这？”
“就这。”
“嗐……早说嘛，还以为你们要买什么禁书呢。”摊主不知从哪掏出几本薄书，书皮上都写着《百妖簿》，随意地摊在地上，“这种学术笔记类的如今已经不咋管了，除了临近年考，无人问津。喏，都一样的，二十灵石。”
“——这么贵？！”纪卿卿惊叹，他怎么不去抢，清心饮一灵石一杯，还买三赠一。
摊主嘿嘿一笑，“马上年考嘛，你懂的，平日里确实不是这个价。”
“五灵石。”纪卿卿一本正经。
这次轮到秦进宝惊叹了，她倒是没见过如此还价的。
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十块灵石成交了，纪卿卿随意挑了一本，正要翻开看。
摊主手一伸，挡了一挡，“诶，小师妹，江湖规矩，不可翻书。”
纪卿卿偏头看舍友，她微一点头，“怕钓鱼执法，抓个正着。”
“那若是卖我了假货怎么办？”
“我们可是正经生意，来买东西的都是老主顾。”摊主优哉游哉，收了剩下几本，“这都是师兄师姐们为了换取灵石的手抄本，记录了妖族历史、种类进化史之类的笔记，应付年考，问题不大。”
纪卿卿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妥协，“行。”
……
待二人回到山院，还匆匆去探望了周云起，再回到舍院已是入夜时分。
纪卿卿只觉疲惫，洗漱完倒头就睡。
夜里，随手被她扔在案几上的《百妖簿》突然闪烁起微弱的、绯红的光，仿佛天上挂着的那轮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