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柯人老(二)

    回忆在此突兀得止住,易三痛苦地闭上了眼。

    “难道她是羌人吗?你们没看出来?”江予淮疑惑地问。

    易三摇头说:“不,她是汉人。也许从小就被羌人捡去训练,特地用来引诱我们的。捡走她是我们先提出的,其实根本怪不得公子。”

    “她既然是队长,必然是要承受这些。”江予淮说得淡然,重重地补上一句:“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易三茫然地望他一眼,喃喃道:“但愿吧。我近日总是梦见那大哥,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江予淮面带不忍,但还是忍不住追问:“后来呢?羌人当着她的面屠杀?那个女孩呢?”

    “我杀了她。”祝向榆不知在外听了多久,小步走进来,将手中的药递给易三,面色如常。

    她亦是颇为淡漠地说:“这几日你问我那天的情形,我确实不敢回答你。我看到那女孩动刀后,也没多想,直接一枪捅死了她。”

    江予淮抬头注视着她的神情,偏偏是纹丝不动。

    “是不是很残忍啊?她还那么小。但我不后悔,再来一回,我也定会要她死。”少女的假面终于碎裂,漆黑的眼中迸发出浓烈的恨意。

    “不是的……”易三忍不住想插嘴,被一个眼刀冷得憋回去,战战兢兢看着相对而立的两人。

    “不会。你做得很好。”江予淮如释重负般笑了,诚心诚意地说:“她该死。”

    总之祝向榆暂且解了心结,不再执拗于这桩仇恨。

    许是受了江予淮的开解,她打心眼里认定最好的赎罪方式,是竭力全力守护逝去的兵卒们想要护住的雍州城。

    之后的日子颇为顺遂,也正如她预料的那般,缺失了大量后备粮草的羌族不敢来犯。雍州过了几个月的太平日子,顺带将时不时前来扫荡的羌人打得落花流水,占尽上风。

    她看着是一如既往的顾盼神飞,但江予淮知道她还没有原谅自己,整日里加倍地用功。

    而易三借着这次衷心报信立功,在编入军营后领了个伍长的职位。

    是真的好起来了。

    秋日困乏,宜享乐。雍州酒楼里有道名菜,名为八宝鸭。

    这鸭子是祝向榆的挚爱,她本着乐于分享的心思,硬是拖着江予淮去尝了几回,渐渐他也迷恋上这道菜。

    于是她一时兴起想要学做菜,以促进自己在文、武、厨三个领域全方面开花结果。她先是斥巨资向酒楼大厨讨要了方子,又跟着练过几次,今日她就立下壮志,要在家中独立完成。

    她已经在厨房忙活半天,一旁的小丫鬟豆蔻急得抓耳挠腮,屡次想伸出爪子来接手这道菜。但她愣是不松口,非要亲力亲为。

    八宝鸭的制作工序颇为繁杂,素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皱巴着一张脸将糯米和剥好的栗子塞进了掏空的鸭肚中,颤颤巍巍地举起针穿针引线。

    “公子啊,你这缝得也太可怕了,真的不要奴婢来吗?”豆蔻紧锁着眉,神色比鸭肚上歪歪扭扭的针脚还要扭曲几分。

    祝向榆用手背抹了抹汗津津的额头,信心满满地回绝:“这才能达到效果啊,就要原汁原味,由我烹饪。都要那么完美,我这么有钱,直接去店里买不就成了?”

    江衍之路过厨房,皱着眉头探进个脑袋,古怪地说:“向公子,你可知君子远庖厨的道理?读书人岂能做这样的粗鄙之事?我们的手是用来写字,而不是切菜的。”

    “你爱远就远,也没见多有助于读书。”她懒得搭理他,随口就回怼两句。

    于是江衍之冷哼一声,臊眉耷眼地走远了。

    当江予淮从书堆里钻出小憩片刻时,才得知江家人不敢得罪的一主一仆锁着厨房门在里面待了许久。

    而上方烟囱烟雾缭绕,试图闯入的下人都被赶跑,不得不来求助他。

    他急匆匆地走到厨房门口,正想踏步而入,却又顿住,悄悄地从窗缝里张望几眼。

    豆蔻团团转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祝向榆却不紧不慢地盯着手里的针线,神情很是专注。若是忽略她身前凌乱的食材,堪称岁月静好。

    大约是从知晓她是女子起,即便她每日束发着男装,他还是不能自已地想起她穿长裙披青丝的模样,学着学着就心猿意马起来。

    他很不正常。

    但他又贪恋这样的美妙遐想。

    祝向榆耳朵尖得很,听脚步声可辨人,叨叨着喊道:“你别进来,有君子远庖厨这句话是不是?”这话从江衍之嘴里冒出来她就不爱听,但若是翩翩公子要踏入厨房,她反而生出些劝阻的意思。

    谪仙人怎能入凡尘?

    江予淮在门口顿了顿,未等她再言出阻拦,就光明正大地推门走了进去,理直气壮地说:“你既在厨房里,做饭岂能独身一人?我不做君子,进来陪你看看也无妨。”

    豆蔻疑惑:江公子这话什么意思?合着我不算人?

    灶台上的食材零零散散,独独栗子的壳堆得小山一样高,见之江予淮惊异地挑了挑眉,含笑问:“这只鸭看着并不十分硕大,肚子里竟塞得下这么多栗子?”

    她摸摸鼓鼓的小肚子说:“它肚子里是塞不下,我肚子里塞得下呀。”方才准备食材时,剥好的栗子大半进了她的肚子里,此时被戳穿倒也不觉得尴尬,振振有词地回应。

    她一心不可二用,说话间就停下手中缝着的针线,引得江予淮目光移了过去,只见缝合处是触目惊心的歪斜样子。

    他含蓄地评价:“向榆果然是要做巾帼英雄的,这针线活做不好也正常。”

    “小姐女红技艺确实平平,但小姐勤奋呀,每日勤练不辍,已有了好大的长进。”豆蔻急于为她找回颜面,愈说愈情真意切,口不择言起来。

    她听着听着觉出不对,暗暗踢了豆蔻一脚。

    勤学苦练还做成这样,岂不是在说她笨?

    豆蔻大笨蛋。

    主仆嬉闹间,江予淮摆了摆手,接过她手中的针线,仔仔细细地干起活来。

    祝向榆凑近安分地观察了会儿,发觉他竟是真的会做,奇异道:“你不是小书呆子吗?还会这些?”

    “小书呆子?”江予淮瞪她一眼,只得一个佯装无辜的笑脸,解释道:“我爹从不娇惯我,他说军中的男儿诸多事物都是自己来做的。我纵使是走读书的路,也得做好这些。”

    眼看着针线翻飞,鸭子被缝合得整整齐齐,她适时地赞叹:“真厉害呀!什么都会的小江江。”而后她极为自然地塞了个剥好的栗子进他嘴里。

    他呼吸一滞,僵硬地咀嚼起来,轻轻地说:“很香。”

    此情此景,十足的两小无猜,情投意合。

    陆时微心里那股难以言喻的酸味更浓,她恍然想起守住扶风郡重伤后受他照顾的那些时日里,是他洗手作羹汤。

    其中就有她爱吃的八宝鸭。

    难怪他能将这鸭子做得这么好吃,说来也巧,原来是有万分刻骨铭心的过往渊源。

    至于为什么一座城对他会重要至此,她大概也已经寻到答案了。并不只因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更是有过与祝向榆年少记忆的生长地。

    可能是一生中最最好的光景。

    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立场拈酸吃醋,甚至能清醒地提醒自己,她与江予淮,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关系。

    况且本质上而言,她们相识一场的目的,是她想要江予淮的命。

    兴许等她历经这一场大梦,她就能彻彻底底地知晓江予淮的心结所在,终归是和祝向榆脱不了干系。

    多好的一段回忆啊。

    她几乎要沦陷在他们的欢欢喜喜里了。

    自从羌人残杀兵卒一事后,祝向榆再回到学堂中,几乎是和变了个人一样。

    连挑剔的夫子都屡次赞她刻苦,既能预习新知,又能温故知新,常常提出些颇有意思的问题来,引来众人一番探讨。

    同窗不知个中因由,只暗暗散播说是江予淮的感召力感天动地,把这小爷也打动了,一心走向苦读诗书的正道上。

    他们同时又很是郁闷,因为再没人能稳定地给他们垫底了,次次考核都心惊胆战的。

    今日先生难得不讲课,设下话题辩论。

    辩题拟得高深,道:君主不仁,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穷兵黩武。民心背离之际,你当如何?”

    题目一出,学子们沸沸扬扬地讨论起来。也不拘泥于敢不敢说,反正天高皇帝远,他们又向来胆子不小。

    “好大的题目啊,让我们来说,先生真是高看我们。”只有江衍之说出的话一如既往,正经的话说不上两句,贬低自己最是在行。

    先生清楚他的德行,也只当耳旁风,兴致勃勃地看向近日大有长进的人发问:“向榆,你来说说。”

    “先生,学生还是有话可说的。”被跳过的江衍之大不乐意,抢先说出豪言:“天之将倾,不如就推了这天,重建一番清明天地。”

    “说得可真轻巧。”另一学子满是不赞同,撇着嘴摇摇头。

    江衍之又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盘古开天辟地之时,也未曾料到后世之变迁。历代王朝更替,世袭罔替,虽创立之初都想着千秋万代,可又怎么可能?一位君主不仁,就会满盘皆输。”

    “在学生看来,应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话语掷地有声,说话人神采奕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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