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九点光景晨雾方才渐散。

    沈翠娥蹲在塘边的石板上洗一大家子的衣服。几个婆子媳妇一起，一面洗着一面道家常。

    “昨儿隔壁村池塘抓鱼，你们去捡螺蛳了吗？听说老王家的儿媳妇捡了很多，还去菜场卖了好几块钱呢。”

    “今年这么早抽水抓鱼，前些年不都年底才开始捞？”

    几人正聊着，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奶奶，奶奶，妈妈让你快回家，家里来客人了。”

    “哎呦，原来是磊磊呀！”有人眼力好，已经看清是沈翠娥的孙子刘磊磊。

    沈翠娥一时间也想不起来谁会大早的来自己家，回头对孙子说道：“磊磊乖，奶奶还有几件没洗，马上就好了。”

    “妈妈说，让你快点回去。”刘磊磊嘟起小嘴，“那我在这里等奶奶一起回去，要不然妈妈又要说我连叫个奶奶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做好。”

    旁边人听着不由地笑了：“你那妈妈呀，也舍得说你啊。你跟你爸都被你妈吃的死死的。朱美红虽说是城里人下嫁到农村，可嫁进刘家也不算亏，沈大娘，听说你家华中这两年很赚钱啊？”

    听着这话沈翠娥一时间都不知道到底是在夸她家还是在损她家配不上朱美红这个城里人。

    她淡淡回道：“只要孩子肯吃苦总是饿不着的。我家华中别的本事没有，人还是很踏实会吃苦的。磊磊，你先回去。跟妈妈说奶奶就剩两件衣服了，马上回去。指不定你前脚到家，奶奶后脚就到了，乖。”

    刘磊磊看了眼沈翠娥手上的衣服，点头道：“嗯！”

    说完便要转身，又有一人喊住他，问说：“磊磊，哪家亲戚来这么早啊？还非得你奶奶接待，你妈自己一个人先招呼着有什么关系，非得把你奶往死里赶。沈姐，你就别惯着了。”

    刘磊磊斜着脑袋哼地一声，插手道：“是我二姑，还开了车来呢。”说完便回身往家的方向跑了。

    二姑，谁都知道刘磊磊的二姑就是刘青萍。

    几人开始抬眼瞅沈翠娥。沈翠娥洗衣服的动作明显加速了不少。

    这死丫头，不是说不要急着回家吗。

    沈翠娥开始变得心慌，剩下的两三件衣服她也无心在洗，随便在水里捞了几下，拧干，往木桶里一扔，端起木桶就往家里赶。塘边对刘青萍的闲言碎语开始发酵，她也已听不到。

    离家不远的晒谷坪坝上停着一辆黑色四轮轿车。九十年代初这些轿车开进农村是一件非常引人注目的事。此时这辆黑色轿车旁边已经围着几个孩童，有的在照车后视镜，有的在围着车跑。

    这车沈翠娥之前去小女儿家参加外甥满月酒的时候见过，所以那个小伙子也一起来了。

    装着衣服的木盆差点从沈翠娥的手中摔落下去。她心里直道不好，一种灭顶之灾要降临的感觉，令她呼吸都瞬间要停滞了。她慌乱把木盆往门口的石板上放，双手在衣摆上来回擦了擦，大跨步走进屋里。

    果然是青萍和那个帅小伙，还有满地的礼品，大大小小堆放在一起。

    沈翠娥错愕地望着刘青萍：“青萍，你……”

    “妈，我带泽也来看你们了。”刘青萍上前甜甜地叫了声。

    沈翠娥拉着刘青萍来到偏厅，惊慌地问道：“你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让过段时间回来吗？”

    “妈，咱们做错了什么，要像过街老鼠一般缩头缩脑，回自己家我碍着谁了？”刘青萍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

    沈翠娥急的要跺脚，这丫头都不知道现在村里的闲言碎语，一个女人风评有多重要，带着个男人回来，她这是自个儿往火堆里跳。

    “你们快点回去，快点回去！”沈翠娥想把刘青萍拉出门去。

    刘青萍抱住偏厅的桌子，不让她娘把她拉出去：“妈，今天我已经回来了，村里人已经都看到泽也的车子了。这事儿就是这样，别人爱怎么看怎么看，我要过我自己的生活。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不会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而放弃自己应有的生活。”

    沈翠娥手上的力道渐渐小了，抓着刘青萍衣袖的手也松了开来。

    她深深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小孩子是不知道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啊！”

    “妈，唾沫星子是她们的，但我若不听，它便影响不到我。她们在嘴里说一千遍，也只是满足了她们自己咬舌根的瘾。我若太在意了，她们反而嚼的更来劲了，不是吗？”刘青萍据理力争，她也要让她母亲放弃这种束缚，太在乎旁人的言语，累的只能是自己。

    沈翠娥茫然地望着刘青萍。

    刘青萍抓起她妈的手，一起出了偏厅。

    周泽也起身拿起一个礼盒，双手递给沈翠娥，亲切地叫了声：“阿姨，这个是送给你的。那个是送给叔叔的，叔叔不在家吗?”

    沈翠娥接过礼物，连声道：“哎，哎，好孩子，快坐！他爸早上去镇上买点东西。”

    朱美红在旁边笑道：“周泽也给我们每人都买了礼物，呶，那是我跟磊磊的。我今天就不去店里了，我去买点菜，今天我们好好吃一顿。”

    几人正说着话，门外进来一人，只见那人四十几岁的年纪，穿着的确良，腰上围着围裙，手里还提着个南瓜。

    “嫂子，听说青萍回来了啊，我过来看看。”

    原来是沈翠娥的妯娌，刘青萍的婶子。

    沈翠娥迎了上去，刘青萍也叫了声：“婶子好。”

    周泽也也紧跟着喊了声：“婶子好。”

    “哎呦呦，多俊的娃。我过来看看你们。我们青萍小时候最喜欢吃南瓜了，常常和刘昊过来吃。”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不过每次她和刘昊都是被扫把赶出来的。

    沈翠娥也是一阵莫名其妙，多小时候的事儿今儿个拿出来说。不过既然来了，他家今日又有客人，沈翠娥也给足了面子道：“待会儿我煮给他们吃，这南瓜看起来还是个老南瓜，应该挺甜。”

    “是呐，是呐，本来是准备留种子用的。青萍他们难得回来，吃了就吃了，留子的明年在买苗就成，嘿嘿嘿。”说完妯娌便尴尬的笑了笑。

    沈翠娥也附和地抽了抽嘴角，想迎合着笑缺又笑不出来，两人一直站着聊也有尴尬，她伸手招呼道：“那你坐，坐下来聊一会儿。”

    妯娌笑了笑，想坐，可坐下来后聊什么，总不可能一直聊青萍小时候偷南瓜吃的事。想走，可过来露脸了，没捞到啥好处还赔了个南瓜有点不划算。

    刘青萍没说话，这种客套话她前世见过好几回，当然每次都是有利可图的时候。原来关系也很一般般，也不知今日为何赶的这么急送南瓜过来，今日又有什么可图的，难道就是为了来看看周泽也。刘青萍想着，手里拿起茶水轻轻抿了一口。

    正于此时，周泽也递过去一个礼盒：“婶子，这是送你的见面礼，我叫周泽也，是青萍的男朋友。”

    这及时雨来的，妯娌笑眯着的眼睛，伸手接过礼盒，口里连连夸道：“哎呦，连我都有份啊。我今天可真是沾光了。好，好孩子，真俊。”

    刘青萍刚抿进嘴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姜还是老的辣，婶子是怎么算到今日会有她的份。周泽也你这是准备了多少人的礼物。

    刘青萍此刻真想朝周泽也竖起大拇指。

    谁都不服，就服他。

    妯娌拿着礼盒，又寒暄了几句然后说自己有事要先走了。

    出了门，她偷偷扯开礼盒的一角，礼盒里面是两瓶她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去买的雪花膏。因为一瓶的价格都要顶两三个月的工资，谁舍得买。

    妯娌的心里情不自禁开始比较起来，青萍这次找的男朋友可真大方，瞧以前那个顾建平，别说出一分钱了，别问他们要就已经很好了。要是现在青萍还跟顾建平一起，估计每天都只能吃咸菜了。青萍丫头这次眼光真好，下次谁还敢说青萍的不是她可不依了。哪个瞎了眼还要为顾建平说话，换她们自己看看会怎么选。

    吃过中午饭，几人围坐在餐桌前。刘青萍依旧抱着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的搪瓷杯，这是她最爱的杯子，沈翠娥一直替她留着。

    刘父吸着他那根斑驳发旧的老烟枪，黝黑的脸颊随着嘴巴的吸力凹了进去。

    沈翠娥坐在旁边矮凳上纳鞋底。

    朱美红也一起坐在餐桌上，现在磊磊大了会一个人在门口和其他小朋友玩，已经不用她一直看着。她给公公添了茶水，把热水瓶放回桌上，笑盈盈道：“爸，泽也这孩子不错的，要是他们在一起了，青萍在外面也要有个人照顾不是吗，青萍现在的厂子搞那么大，需要人帮忙的，婆家刚好是做服装出生，还蛮合适。”

    刚才刘青萍和周泽也已经大致把他们在外面的情况说了一遍，也讲了周泽也的家庭和父母，还说青萍手艺也是出自周家二老。此时需要刘父点头的是，周泽也提出的订婚一事。

    刘父猛吸几口旱烟，思考了一会儿，觉得家庭和眼前这孩子都还不错，而且听起来周家二老还是青萍的师傅师娘，就这层关系他也得上门拜访一下，没有他们二老也没有青萍现在的造化。可两年前刘青萍那段失败的婚约还历历在目，结婚一天就要离婚，想起这事，刘父还是隐隐有种扎心的痛。

    他瞅着刘青萍目光定定，沉声问道：“想好了？”

    刘青萍被看得心里也有几分沉重起来，她知道她父亲在想什么。

    勿忘前耻。

    她就不信这前耻她就摆脱不掉了。

    一股叛逆的心绪上来，她坚定的点头，回答道：“是的，想好了。”

    刘父点点头，缓了语气道：“好，想好了就好，也是开厂子的人了，大几百人的在管，自己这点事应该还是能负责的吧。”

    刘青萍抿紧薄唇，嗯了一声。

    “哦，找个时间我去拜访一下周家二老。”刘父接着说道，“小周啊，说说的你工作，危险吗？”

    刘青萍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和谐聊天的画面，微微勾起唇角，她也不打扰，起身到妈妈身边帮忙。

    “妈，嫂子店里那么多鞋子还不够穿呀，看把你自个儿手弄的，就不能歇歇。”

    “做几双家里穿穿，舒坦。劳碌命，歇不了，躺一天全身骨头痛，还不如干活来的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