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

    盛和一十五年,冬。

    寒风,白雪皑皑,偌大的平京城处处皆是银装素裹,玉树琼枝。

    一辆马车艰难而缓慢地行走在空旷的雪地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远远望去,就好似两条结伴而行的长蟒,让人又无端生出几分莫名的寒意。

    终于,车子在应国公府门前停了下来。

    “快去禀报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随着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厚厚的布帘被人掀起,一阵凛冽的寒风怒吼着灌进车内,萧沁颜赶忙紧了紧身上那件单薄的旧棉袄,却还是忍不住微微打了个寒颤。

    缓缓抬眸,首先映入眼帘地仍是那光耀夺目的流金匾额,匾额上“应国公府”四个大字也依旧气势磅礴,庄严肃穆。

    重活一世,再次以同样的方式回到这里,仿佛一切事物皆无半分变化,连天都还是那般冷,雪,亦还是那般大。

    然而,萧沁颜却再也寻不回从前那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与激动,有的,只是那深入骨髓的寒冷,以及雪花般铺天盖地的仇恨!

    好半晌,才渐渐敛起眸中的寒意,随着几名特意出来迎接她的下人一同走进那雕梁画栋的豪华府邸。

    刚穿过那条曲折的长廊,便迎面撞上一张清丽而熟悉的面孔,萧沁颜一眼就认出,那是仅比她年幼两个月的庶妹,萧青黛。

    萧青黛手里抱着一只精致的小暖炉,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裘皮大氅,上等的料子,款式也是时下最流行的,尤其是领口上那圈柔软蓬松的貉子毛,更令她身上那股子候府千金的贵气展露无遗。

    相称之下,萧沁颜身上这件不太合身的旧袄子愈发显得寒酸落魄,不堪入目。

    萧青黛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目光鄙夷,神情倨傲,语气中明显带着挑衅的意味:“莫非,你这叫花子便是我那流落在外的姐姐?”

    萧沁颜垂下头,一声不吭,没有人看见她眼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杀气。

    抬腿欲走,耳边却又传来对方冷冷的声音:“慢着,还没回答我的话呢,就想走?”

    见萧青黛有意刁难,负责领着萧沁颜进府的一名圆脸婢女试图替她解围:“二小姐,老爷与夫人都还在屋里头等着呢……”

    “主子讲话,何时轮到你们下人插嘴?”萧青黛很是不悦地瞪了她一眼,而后缓步行至萧沁颜跟前,脸上似笑非笑:“既然是姐姐,那应该不介意帮妹妹做点事吧?”

    萧沁颜心头一凛,唇角却浮出淡淡的笑意,态度谦卑而温和:“那是自然,妹妹需要姐姐做些什么,但说无妨。”

    满身珠围翠绕的少女亦是莞尔,旋即轻轻拉起自己的裙摆,露出一双沾满新鲜泥巴的大红牡丹凤头鞋,悠悠开口道:“那姐姐就帮妹妹把这鞋子试擦干净可好?”

    萧沁颜低头一看,不禁暗自冷笑: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上辈子,对方也是在她刚回府时便来了这么一个下马威,她不依,可最后还是被几名婢女强行按着跪在冰冷的雪地上,接着又在下人们的窃窃私语中用自己的衣袖一点一点地试去对方故意沾在鞋子上的黄泥。

    至于当时究竟是如何做到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的,萧沁颜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模糊的记忆中,唯有她那双被冻得通红的手,以及萧青黛在漫天飞雪中渐渐模糊的背影……

    “擦鞋子这等小事还是交给奴婢来做吧,大小姐连续赶了几日的马车,风尘未洗,若将身上的寒气过继了二小姐便不好了……”

    一个怯怯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但见方才那名圆脸婢女已双膝跪于萧青黛跟前,抽出帕子就要去帮对方擦试鞋面,不料却猛地被一脚踢翻在地。

    一向恃宠而骄的国公府二小姐瞪着一双凌厉的丹凤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哪个叫你多管闲事,莫不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话音刚落,忽又皱起眉来:“你叫什么名字?为何我从未在府中见过你?”

    圆脸婢女已迅速恢复了先前的跪姿,整个脑袋几乎快要埋进雪里了,正嗫嚅着准备答话,立于萧青黛身侧的一名年长些的婢女已主动凑前一步道:“回二小姐的话,她叫香秀,是夫人两日前才从人牙子手中买下来的。”

    “哦?原来是这样。”萧青黛点了点头,似有所悟,“怪道这般没规没矩,也罢,本小姐索性就辛苦些,替母亲好好调教调教她。”

    言毕,扫了一眼方才说话的那名婢女,又漫不经心地吐出两个字:“掌嘴!”

    “且慢!”萧沁颜急走一步,将那只已经高高扬起的手拦了下来,转向萧青黛微微笑道,“不过一个不懂事的下人而已,妹妹何必与她置气,若是因此伤了身子那便是姐姐的罪过了。”

    说着,她蹲下身子,以半跪着的姿势,用手中的帕子再次一点一点地擦去对方那沾在鞋子上的黄泥。

    与上辈子不同的是,萧沁颜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不再充满屈辱和恐惧,反倒像一汪无风的碧湖,平静得几乎找寻不到哪怕一丝小小的涟漪。

    对于她的表现,萧青黛显然很是满意,破天荒的放过了那名圆脸婢女,没再不依不饶。

    待萧沁颜小心翼翼地将擦试干净的鞋子重新穿回她的脚上,萧青黛方得意的扬起唇角,讥讽道:“姐姐果然懂事识大体,妹妹我真是自愧不如呀。”

    说罢,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看着那道白色的倩影慢慢地融入到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萧沁颜的脸上蓦地浮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正厅内,应国公萧长英与夫人裴氏早已等候多时,一见到姗姗来迟的萧沁颜,裴氏立即挤出几滴鳄鱼的眼泪,将她一把揽进怀里又是心肝又是宝贝的叫个不停,却绝口不提方才在庭院里发生的事情。

    裴氏原先不过只是萧长英的妾室而已,只因萧沁颜的生母早早亡故,才让她捡了便宜当上了萧家主母。

    萧沁颜心知早已有人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知裴氏,然而对方既然选择装傻充愣,那她便也不去主动言及。

    她冷眼看着裴氏的表演,心中不禁暗暗惊叹其演技的精湛,若非如此,上辈子她也不至于认贼做母,傻乎乎地相信裴氏让她嫁给安北候世子周翎是真的为她好。

    那时候,裴氏总是一面给她梳头,一面絮絮叨叨地与她讲周翎是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不同流俗,清风峻节,可待她嫁过去才知道,这位被裴氏描述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安北候世子竟是一个喜怒无常,性情暴虐多疑之人,在熬过半年多地狱般的生活后,她终是香消玉殒,含恨而去。

    而通过与安北候的联姻,早已失去圣上恩宠的萧长英则再次得到朝廷重用,渐渐人走茶凉的应国公府也重新热闹了起来。

    可是,在府中人人春风得意,日日觥筹交错的那段风光的岁月里,又有谁还记得那个为此付出生命代价的可怜人呢……

    想到此处,再看裴氏那虚假的眼泪,萧沁颜忽觉胃中排江倒海,几欲作呕,可她只能忍着,她也必须忍着。

    不但得忍着,还得表现得像个乖巧懂事的女儿。

    相较于裴氏那略显夸张的惺惺作态,父亲萧长英则显得平静许多。

    他似乎也想对这十几年未见的女儿表示关切,可横亘在这对父女之间的那种挥之不去的陌生与疏离,让他始终无法像裴氏那样去亲近眼前这个看起来有些孱弱的少女。

    对于这个女儿,他的内心十分复杂,愧疚是有的,但一想起那云游道长曾经说过的话,他又会忍不住生出一丝莫名的厌恶与烦躁来。

    最后,他只淡淡地说出了简短的四个字:“回来就好。”

    萧沁颜本来也没指望父亲会对她说些什么,虽然前世也与其相处过一些时日,然而在她心里,对方充其量也只是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罢了。

    一番假惺惺的嘘寒问暖之后,裴氏似才发现她衣着上的单薄与寒酸,便又揽着她抹起了眼泪:“大冷天的,你怎么才穿这么一点儿,真是怪可怜见的,这些年你在外头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萧沁颜像只小绵羊一样温顺地依偎在裴氏的怀里,然而心中的恨意却早已如燎原之火将她灼烧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当年,若不是裴氏指使产婆暗中做了手脚,母亲怎会难产而死,身为嫡长女的她又怎会背负“灾星转世”的骂名,而后在襁褓中嗷嗷待哺之时,被人扔进了常有野兽出没的荒山野岭?

    原本萧长英对于她是灾星转世这一说法也是将信将疑,可不巧的是,母亲去后不久,老夫人便突然病倒了。

    老夫人的病来势汹汹,且日益加重,极重孝道的萧长英为了她几乎访遍名医,却仍旧无济于事。

    就在他心力交瘁之时,府中来了一位须发皆白的云游道长,那道长说,萧沁颜是灾星转世,万万不可留于府中,否则将家宅不宁,祸患重重。

    心中纵然万般不舍,可为了老夫人,也为了那即将临盆的裴氏,萧长英还是狠下心照那道长说的做了。

    说来也是奇怪,萧沁颜被送走之后,老夫人的病情便渐渐好转,很快就完全康复,而接连好些天都茶饭不思的裴氏也胃口大增,还顺利诞下一个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

    由此,萧长英也彻底相信了 “灾星转世”这一荒谬的说法,虽仍对萧沁颜母女俩怀有些许不忍,但更多的还是庆幸。

    至少,他没有因为自己的妇人之仁,而让事情朝更坏的方向发展。

    往后的日子里,每每生出愧意,便以此劝慰自己,倒也渐渐变得心安理得起来,全然不知自己其实是被裴氏与那假道长合起伙来当猴子给耍了……

    而另一边,萧青黛在刚回府的姐姐面前趾高气扬地耍了好一通威风后,便带着给九皇子楚雁珩准备的点心进宫去了。

    楚雁珩生得清俊疏朗,耀似朝阳,是平京城里公认的第一美男子,也是众世家子弟曾经的学习典范。

    可在三年前的某一天,他像忽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桀骜不驯起来,荒废了学业不说,还时常泡在乐坊里醉生梦死!

    然而,即便时常扎在美女如云的乐坊中,却从未听说他与哪个乐妓走得近一些,加上将近弱冠还是孑然一身,对那些趋之若鹜主动向他示好的候门贵女亦是十分冷淡,因此竟有传言说他喜好男色,有龙阳之兴。

    不过,也有人对这个传闻不屑一顾,萧青黛便是其中一个,不管楚雁珩在旁人口中有多么不堪,在她心里,对方始终是最完美的存在。

    只可惜,楚雁珩似乎也并不怎么待见她。

    萧青黛在和悦宫的前厅里望眼欲穿地等候了许久,也没能见到楚雁珩的身影,而一双脚却不知怎的忽然又痛又痒,就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疯狂啃噬般令她如坐针毡。

    想就此离去又心有不甘,于是趁着四下无人,偷偷褪下鞋袜一看,登时便吓傻了,只见原本光滑如脂的脚背上不知何时竟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大颗大颗的红疹子,看起来触目惊心,丑陋不堪,几欲令人作呕。

    “萧二小姐,你……”

    正不知所措间,忽听一个沉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而后又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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