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阳

    离京城愈远,愈见穷苦荒凉。山高路远,途径的地界众多,众人已然是东倒西歪支撑不住。好在天高皇帝远,后来更替的长解胆子肥,敲了几锭银子后,便私下拉了车押送。

    周遭风土已然不同,曲折的车辙辗过泥浆延绵无边,如两条交织命运的线。

    车轱辘卡在石缝里,流放的女眷们相互扶持着一瘸一拐下了车。

    顾念秋遥遥一望,远处便是她们此行的目的地——通州。

    通州位于西北,三面环山,曾经是重兵把守的军事要地。后来朝廷收服突漠,撤兵休战。通州环境恶劣,又水土不宜耕种,没了朝廷的救济后便一蹶不振。

    她们此行抵达的是通州辖区内较偏的商阳府。

    商阳府盘查的流程相较别地竟更为严密,一环一环,照章办事,那守城的兵卒磋磨了许久方才点头放行。

    押送的解差进了城便不见了身影,领路的是商阳府的兵卒。

    他语气随和:“初春就在传了,有京城的贵女流放至我们通州,没想到今儿才来。”

    他态度好得离奇,双目始终盯着前方的道路,不曾对她们投去任何眼光。

    流放的女眷们竟有些受宠若惊。

    这一路上她们日日要经受解差言语的侮辱和途径之地百姓异样的眼光。尊严气节,全被人踩在脚下,狠狠践踏。就连懵懂稚童,都会以石掷之。

    她们面面相觑,却又不知如何应答。在他人的目光里,她们看见自己脏污的头发,褴褛的衣衫。看见自己因磨难而凹陷下去的面颊。

    贵女?

    她们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免得在这天光下辱没了家族的脸面。

    众人缄默,还是顾念秋开口道:“路途遥远,我们都是弱质女子,又遇了流民,这才耽误了脚程。”

    顾念秋语气淡淡,神情冷静。兵卒这才斜着目光匆匆一瞥,发现是个看着年岁尚轻的小姑娘,身形削瘦,灰扑扑的脸上唯有一双眸子还尚且带几分颜色。

    他心底有几分讶异,流放的囚犯到此要么哭天抢地要么麻木不仁,怎还会有如此清醒的眼神。

    不过想到这几人的身份,以及上官的叮嘱,他也就明了了。

    入了城门不远,便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商道两侧是数不尽的地摊,各色的布上摆满了稀奇古怪的物什,香料、布匹、泥人甚至各式的刀剑。

    街上往来百姓的长相穿着都与京城人大相径庭,甚至还有许多高鼻深目缠着头巾的异邦人。街角有光着膀子的粗汉提着重重的斩骨刀,手起刀落,斩肉的样子极为狠厉。

    流放的女眷好奇张望时,其他人也将目光汇聚到她们身上。

    “又是被皇帝老儿流放的囚犯,咋都是女娃娃咧。”摆摊的老汉啧啧称奇。

    卖豆腐的大婶翻了个白眼:“你这都不知道,早些天就在传了,皇帝砍了一大批人,这些个女娃娃都是被流放到咱这来的。”

    “哟,杀的什么官,这么大阵仗?”

    “那就不晓得咧,反正是大官,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错。可怜这些女娃娃了。”

    “真惨唷,听说是京城里的千金,那可是京城啊,俺都不晓得京城是啥样的。”

    领路的兵卒笑呵呵道:“通州紧挨漠北,前些年家家户户的男丁都参军打仗去了,因此人口凋敝得厉害。所以今上才多将有罪之人流放此地。”

    “当然,流放此地的多是犯了罪的普通百姓,与你们自然不同。”他话说得谦和,“还望各位能施展才学,好让通州百姓过得更安乐些。”

    众女眷从未想到通州官员竟如此和善。

    她们本为就算到地了也会遭受当地官员百姓的讥笑,可如今听兵卒的语气,竟是将她们当座上宾。

    众人守得天开见月明,一下解开了心结,连忙允诺。

    唯有顾念秋锁紧了眉头,心头疑虑更甚。

    她用余光打量街巷,只觉得哪哪都不对劲。如果说初到城门口,心中的怀疑只有一丝,如今听了兵卒的话,只觉得这丝怀疑变成了十分。

    兵卒领着她们到了府衙便走了。

    堂堂一个府衙,修得如个土寨似的,简朴方正。众人觉得不可思议,但细想来,又觉得通州穷苦之地,想必也拿不出银子修缮。

    商阳府的监丞面容粗犷,鼻子高挺,是典型的西北人长相。他沉默寡言,却极为耐心,领着她们一个一个署名按押。

    顾念秋打量着四周,只见院子里有许多架子,钻了许多眼,看着像是用来挂刀剑武器的。

    众人轮流按了手印,泛黄的纸上盖了一个官章。

    从此以后,她们就不再是京城人了。

    衙役领着她们一路到了住所,竟是一个三进的房子。

    “怕姑娘们初来乍到不习惯,所以安排了间大点的房子。”衙役解释道,“通州地广人稀,这房子的先前的主人本也只是个富商,只是逃难下了南方,这屋子便归了官府,如今正好腾出来让姑娘们安置。”

    江蓉揽着顾念秋的肩头:“念秋,我不会是做梦吧。这样看来,通州也不差。至少商阳府的官员都是为民谋福祉的好官。”

    顾念秋被江蓉揽在怀里,神色不明。

    好官应当是好官,毕竟商阳百姓面上的神色不假。只是这些官员,对她们好得未免太过出奇。

    这里头定然是有什么猫腻。

    这么想的还有唐茹。

    不过她只是唇角带讥地瞥了眼顾念秋。

    罢了罢了,吃人嘴软,拿人手软。她唐茹既然是占了好处,就干脆不再为难她了。

    如今她活了下来。

    唐茹长长的指甲嵌入了肉里。

    等我。

    *

    进了屋,众人齐心协力洒扫屋子。

    只有一人坐在椅子上迟迟不动,有人不满道:“既然是共同的屋子,那便都献一份力,干坐着不动算什么。”

    不过任她怎么说,椅子上的女子就是不挪身子。顾念秋心道不好,连忙拉过她。

    左手下的肌肤滚烫炽热,泛着湿意,顾念秋放开声音:“她发了高烧。”

    那人的神智已然不清,眼前一黑便倒在了顾念秋身上。

    众人惊呼:“清书!”

    顾念秋护住她的头,才发现这是那个多愁善感的闺门小姐。怪不得路上低头不语,恐怕是强撑着全凭一口气才撑到现在。

    “她突然昏迷,面色潮红,估计情况不妙,要赶紧送诊。”有人说道。

    一个女子面色难看:“我们哪里还有银子,歇一天说不准就好了。”

    临行前带的细软要么被官吏层层搜刮了,要么就用来打点解差了。她们如今真是一穷二白,吃饭都成问题,更别说看病。

    江蓉掏出了不多的家当:“我还有一点,众人都凑一凑,总归够的。”

    其余人也纷纷献一份力,甚至有人脱了鞋从脚指上扣下一枚银环。但更多人如顾念秋一样,一贫如洗,最值钱的恐怕是浑身上下这二两肉了。

    不过好在是凑得大差不差了。

    只是众人正要找大夫时,先前那个阻拦的女子竟是不快了,大声说道:“你们把钱都拿去给她看病了,那我们接下来还怎么活!”

    “我们与她非亲非故的,现下她被治好了,将来就是我们饿死。”

    她这一开口,其余的人都静了下来。

    “怎会沦落到饿死的地步。我们仍是良民,都曾识字读书,就算再不济也能绣帕子去卖。柳依,你还没想明白。”一女子好生劝道。

    却只见徐柳依冷笑道:“就算是抄书绣帕也要好些时候,更别提我们本就一直饿着,哪还有力气做绣活。怕是过不了两天就饿死了。”

    那女子声音艰涩:“可是柳依,不就诊的话,她会死的。”

    话音刚落,一旁的人就扯了扯她的袖子。

    “会死,谁不知道会死,她发高烧是她活该,凭什么要我们承担!”说话的女子终于爆发了,面容都紧绷着露出狠决的表情,只是怒沉的眼睛却泛着泪光。

    这话冷酷到不通人性,可流放的一众却时常听到。山高路远,西北气候又是变换无常、乍暖还寒,流放路上常有体弱女眷发了高烧。

    女囚声泪俱下地哀求,解差居高临下。

    他们是这么说的:

    “发高烧死了就是你活该,只怪你命不好。”

    要么就自己扛过来,要么就死在解差面前。那女子的姐姐便是在这句话中倒下的。

    她这是在发泄自己的亡亲之痛。

    凭什么林清书一病就博得所有人关注,而她的姐姐却在解差的羞辱中死去。

    众人僵持在这里,顾念秋又摸了摸林清书的体温,悠悠叹了口气:“再不治,烧确实能退,人也没了。”

    闻言众人才如影人有了竹棍,吱呀吱呀动了起来。

    与林清书亲近的几人匆匆忙忙去问诊了,只剩下那女子还在怄气,剩下的人则待在屋子里梳洗。

    经过刚刚那件事,屋内氛围便有几分微妙。

    不过顾念秋向来感受不到这些人情往来,暗流涌动。

    她打了满满一大桶水,迫不及待洗去了身上厚厚一层的污垢。

    神清气爽。

    她长舒一口气,恍若新生。虽说以前漂泊四方时,也少有洗浴的条件。但顾念秋也会寻机清洗身体,没想到这次身上的泥丸都能搓下来擀面条了。

    她到前院揩着湿发,谁料江蓉趁她不备,捏上她的脸:“念秋,才发现你生得这般白,怎么一路的太阳竟没将你晒黑了去。”

    顾念秋心想,已经晒黑了。

    毕竟她之前的肤色扮鬼都不用涂脂抹粉。

    江蓉自言自语道:“不过你们一家子都生得好,听说贵妃娘娘容貌倾城,你与她长得一定很像。”

    她这话一出,顾念秋神色愣怔。

    是了。

    一路艰险,她都忘了,如今她演的是定国公府的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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