俐俐悠悠醒来，床被之间铺满阳光。大吾不在，挂在墙头的钟表已经走过十点。床头整齐地叠着一件衬衫，格子图案的加绒款式，贴着一张便签：姑且借你，小心感冒。

    大吾的字很是好看，字形瘦长，笔画之间带着一点随性张扬。俐俐情不自禁地微笑，随后将这件衬衫罩在了她的睡裙外侧。窗外，宝可梦的打闹声随风传来，俐俐惊讶地看见了她的大嘴娃、火焰鸡与沙漠蜻蜓，它们排排坐在庭院的小池塘边，与大吾的波士可多拉与化石翼龙聊天。她以为俐俐子没将它们带来，昨天她特意将宝可梦球藏起来了吗？

    想起俐俐子，她的眼底闪过黯然。大吾的书桌上放着笔筒与便签纸，俐俐踌躇半晌，终究放弃了写点什么的打算。她推开门，以好奇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打量着大吾的家：房屋的架构，室内的陈设，家具的材质，设计的巧思。这间独属于他的民宅好似一面镜子，事无巨细地折射着他的内心世界。每走一步，她对他的了解便多一分。

    “波，波古~”

    厨房里传来了波克基古的声音，伴随着浓厚的煎蛋香味：大吾站在电磁炉前，骨节分明的手执着夹子，将薄面包片摊在半融化的蛋液上。波克基古扒着他的手往锅里看。隔着门扇，她听见他轻言细语地说着：“小心油溅出来，你喜欢煎蛋更嫩一些？”

    她的内心忽地涌起一股巨大的不真实感。那厢，大吾仍与波克基古说话，语气自然而然透出温柔。天知道这份温柔竟会降临在她的头上。她的眼眶微微泛酸。

    “我去叫俐俐。”

    大吾最后将熏海鲜肉放在面包片上，被波克基古提醒地叫了一声，这才看见门后的人：“怎么站在那里？”他将早午餐盛入碟子，“吃些东西吧，时间已经……”

    一双柔软的手穿过他的腰侧，在他的身前紧紧交握。俐俐将脸埋在了他的背心处。“怎么了？”他转身将她纳入怀中，“哭了？”

    不提也罢，俐俐顿时垮了脸色。昨晚她哭得难堪至极，眼皮至今没有消肿。她轻轻推了推大吾的肩：“没有，我想拿些冰块……”

    “是你先抱我的吧？”

    俐俐无奈，踮脚往他的脸上啄了一下：“这样可以了吧？”

    刚刚煮好的咖啡竟是她喜欢的品牌：“你怎么知道我……”她确定她没有在他的面前提过这个卡洛斯品牌，更没有在他的面前喝过咖啡，他是从何得知的这件事？

    “我就是知道。”大吾切开烤得微焦的面包，“味道如何？我的厨艺或许比不上你。”

    “不，你的手艺很好。”

    鸡蛋煎得刚好，金黄金黄的。轻轻一咬，浓稠的蛋液溅了一点出来。俐俐舔舔唇角，视线四处搜寻纸巾，不经意间撞上他的双眼：“怎么了？”

    “看看我的小女朋友，不行吗？”

    俐俐往他的小臂很轻地掐了一下：“有纸巾吗？”

    大吾抽了纸巾给她，看着她擦嘴，擦手，连指甲缝的油光都要掐进去拭一拭，那股认真劲儿令他想起梳理羽毛的小青绵鸟，不禁失笑。见她瞪来一眼，他摆摆手：“今天你打算怎么办？”

    “我得回去一次。”

    “为什么？”

    俐俐一眼看出他的不乐意：“我的手机在家里，还有衣服。”她稍稍拉开外套，向他展示内里的吊带睡裙，“俐俐子是穿着这个来的，我不能穿着它出门。”

    “你的手机在抽屉里。至于衣服，我可以买给你。”大吾喝了口咖啡，“大嘴娃说你的未来两天没有工作，连上周末四天，住在这里不好么？”

    “不……不要。”

    “为什么？”

    她才发觉她的语气生硬了些：“我不是那个意思，但……太奇怪了。我住在你家里，穿着你买的衣服，这样是不是像……”

    “像什么？”

    “Sugar Daddy。”

    她猜大吾会不以为然，一笑置之，或是半恼地说着“我可不是什么年长的男人”，但他没有，反而一脸认真地问：“这会让你感到不自在吗？”

    俐俐犹豫，而后点头：“衣食住行，我不想麻烦你。”

    “像昨晚那样，住在我家，睡我的床，你会感到不舒服吗？”

    “那样……还好。”只是对她的心脏不太友好。

    大吾微笑起来：“那你住在这里。”他低下头，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心，“我不想你有负担，俐俐。昨天我对你说我喜欢你，我爱你，那是我的真心话。所以我想抓紧一切时间与你在一起。而不是……”他眨了眨眼，“我急于从你这里获得什么，所以才急于给予你什么。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的姿态诚恳且小心翼翼，看得俐俐一阵心软。她主动上前抱了抱他：“我知道的，你特别好，我知道的。”

    棉花糖似的情绪充斥着她的心底，令她感到温暖、甜蜜且柔软。于是她顺从他的动作坐到他的腿上，脊背靠着他的胸膛。大吾亲吻她的头发，声音从柔软浓密的发间穿过来：“但你的确需要一身衣服。这里只有一套合你尺寸的，先将就一下怎么样？”

    俐俐一秒转过头去：“你……”

    “我用软尺稍微比划了一下，所以尺码应该正好。”他万分诚恳地看着她，“下次我会与你商量的。”

    “…………”

    “俐俐？”

    俐俐不说话，忽地捧住他的脸颊，很用力地揪住，拉开，然后松手：“我也要买。”她凑近他，“卡门说，月底他们想去海边玩，托藤树先生邀请了你。你会去吗？”

    “我暂时没有答复藤树。你希望我去吗？”

    这个句式令她压力倍增：“你不想去的话，那就……”

    “我在问，你希望我去吗？”

    对着那双温柔的蓝眼睛，俐俐终是点了点头：“武斗岛的冬天很温暖。有很多鸟宝可梦和虫宝可梦在那里过冬，我们可以……”

    “好。”

    “我还没说完。”

    大吾捏了捏她的手心：“我只是想说一声好。你可以继续说。”

    俐俐便不说了，很是期待地握住他的手：“我就给你买一身去海边的衣服。”

    “泳裤的话，需要告诉你我的尺码么？”

    他的表情是正经人的表情，但是俐俐的脸刷得一下红了，仿佛快要滴出血来：“只是夏装而已，我是不会给你买泳裤的！”

    ※

    下午，大吾订的一套衣物送到，包括不限于：帽子、大衣、围巾、毛衣、裙子、内衣、内裤、袜子、靴子。俐俐目瞪口呆：“你管这叫一套……”

    大吾只是微笑：“不试试么？”

    且不说毛衣与裙子这类外物，内衣与内裤的尺码均是严丝合缝，想来她是睡得深了些，对于大吾用软尺摆弄她丈量她这件事，俐俐完全一无所知。但她没什么可介意的，人都睡到一张床上了，失去一些三围数据……大概不算什么，大概。

    毛衣是雾粉色的，很衬她的浅银色卷发，裙子则是白色的长百褶裙，内里加绒，质地轻薄且保暖。俐俐扯过挂牌看了看：“这里有穿衣镜吗？”

    “有，在衣柜门上。”

    俐俐拉开柜门，挂得整整齐齐的黑西服顿时夺走她的视线：大吾准备了五六套一模一样的衣服，她扑哧地笑了一声。

    “你每天都会换一套吗？”她指了指衣柜，“为什么会买一模一样的？”

    “我需要一些……强化我的标志性的修饰。当我穿着私服的时候，人们不那么容易注意我的存在。这样我会更自在些。”

    “怎么会认不出你。”俐俐忍不住笑，“看见你这张好看的脸，谁都知道‘是冠军先生来了’。”

    “你不会的。”

    他的嘴唇几乎贴着她的后颈。俐俐神魂荡漾，自然没顾得上他说了什么，由着他拉着胳膊走到镜前：“如何，你喜欢吗？”

    “喜欢，很好看。”她原地转了一圈，“你喜欢粉色吗？”

    “你穿粉色很好看。”他喃喃似地说道，“我的姑娘太漂亮了，有时我甚至不知道，应该该怎么对待她。”

    俐俐微微别开了脸，热意在她的颊上蔓延：“你真的不知道吗？”

    大吾用行动回答了她。

    辉石轻轻敲响窗户的时候，镜中已是一片旖旎情状。俐俐以十指抵着镜面，下颌被身后的人扳着，密密吻在一起。她在迷蒙之间睁眼，顿时被窗外的脑袋惊得叫出了声。大吾倒是不紧不慢，长臂将她搂在怀里一挡：“怎么了，辉石？”

    辉石向他比了比手势，走了。

    “它说‘客人来了’。”俐俐翻译。

    大吾若有所思：“你说它能心电感应？”

    “它不怎么喜欢心电感应。”她落寞起来，“它不怎么同我说话。我想，它并不喜欢它如今的样子。”

    古人以神奇的黏土制作泥偶小人，又以神秘的仪式赋予其生命与灵魂。柊人的意识移植手术便是基于这一理论基础而执行的。俐俐很早便知道了自家弟弟的灵魂寄居在宝可梦的体内这件事，但她始终没什么实感，因为泥偶小人待她一向疏离又客套，仿佛它仅仅是她在路边随手收服的宝可梦似的。起初她只当是宝可梦的灵魂占据主导，待她才不那么亲近，时间久了，她才体会到了柊人的心境：谁会乐意寄居在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中呢？谁会乐意以陌生的面貌与家人朝夕相处呢？她与柊人，终究是回不到从前那无忧无虑的时候了。

    所以柊人走了，跟着一位过路的旅人。俐俐依稀记得那是一位面目沧桑的男人，穿着陈旧得近乎破烂的衣装，身形高大到了夸张的地步。［我想与AZ先生一起旅行。］那是辉石第一次主动对她“表达”，表达的却是离别的意思。后者纵然有千般万般理由想要劝阻，对上它那坚定不移的姿态，终是无话可说。

    “柊人是想好了的。”希嘉莉倒是一派轻松的模样，“现在的他，可比你更坚强哦。”

    辉石的确是坚定又坚强的。归来之时，它已进化成了高大强壮的泥偶巨人。与她的宝可梦缠斗起来，一点不落下风。“把我当作你的力量。”那时它对她说，“用训练家的标准的训练我、指挥我，我会是你的最强战力之一的。”

    它的确做到了。它成为了她的力量，她的翅膀，她最坚实的后盾。然而俐俐心知肚明：那终究不该是柊人的人生。

    “我会让它变回去的。”她望着它的背影喃喃自语，“我会想办法的……柊人也好，泥偶巨人也好，我会让它们的生活回到各自的轨道上。”

    大吾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我会尽我所能。”

    俐俐嗯了一声，声音明快起来：“我们走吧，帅哥正在等我们呢。”

    帅哥上午便打了电话过来，似乎有事想要询问。大吾去泡茶时，两人坐在客厅里，相顾无言。

    半晌，后者打破沉默：“我听乔伊说了，你发现了相当关键的证据。”

    俐俐拘谨摇头：“乔伊老师早已猜到了这一点，我只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乔伊是聪明人，但大部分人不是。所以我们需要切实的物证，虽说报表报告那种东西，多数人是看不懂的。”帅哥说，“你知道我从来不赞成你加入国际刑警……”

    “嗯……”

    “有你搭在国际刑警里的几年时间，你足以在密阿雷市混出名堂。但你似乎不怎么后悔，是么？”

    俐俐认真起来：“我从未后悔过什么，长官。”

    “能说出这句话的人，要么是走运的家伙，要么是了不起的家伙。”

    “您认为我是哪一种呢？”

    摇篮百合用触手托着茶杯，将新鲜的茶水放在两人面前，帅哥抿了口茶，咂嘴：“两者皆有吧，你得承认你是走运的人……但我为你感到高兴。”

    在大吾落座之后，他切换了话题：“大吾先生，您认得这个地方吧？”

    俐俐看着那张照片：“这里……”一处依着海岸的岩洞，“浅，浅海洞穴？”

    “浅滩洞穴。”大吾纠正了她，“这处洞穴在六年前被联盟列为禁地。帅哥先生，您有什么问题吗？”

    “据我所知，联盟封闭那里的原因是‘保护生态’，保护那个叫浅滩海盐和浅滩贝壳的东西，是吧？”帅哥说，“我不知道那玩意儿到底有多么值钱，但是我们在洞窟附近检测到了不小的能量反应，来源应该不是那堆贝壳才对。”

    “浅滩海盐与浅滩贝壳可以制成叫作‘空贝铃’的纪念品，很漂亮，但我想它与‘能量反应’无缘。”他顿了顿，“假如您有兴趣，可以随我同去看一看——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现在的时节并不适合进入浅滩洞穴。潮汐的影响使得极大部分的道路被水淹没，我们是不可能进入浅滩洞穴的最深处的。”

    帅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知道我可以向联盟申请搜查令……可我不打算这么做。近年有不少人试图潜入浅滩洞穴，最终下场无一例外是失踪。大吾先生，可否告诉我个中原因？”

    “如果您在怀疑联盟对潜入者采取了什么强制措施，我可以肯定地回答您：不是。至于浅滩洞穴内具体有什么，恕我无法向您透露。”

    “好吧。”帅哥叹气，“我会告知我们的人不要靠近那一带……是吧？加西亚。”他意味深长地说，“不可以去浅滩洞穴，不可以向任何人打探什么，不可以动这个念头，明白了么？”

    俐俐&大吾：“………………”

    动动脚趾都能想到，帅哥说的完全是反话。

    不论如何，拜访浅滩洞穴的计划暂时搁置。次日她去菲雷群岛出了短差，再回到丰缘时，已是次周的星期三。刚刚打开信箱，从中滑出一捧厚厚的报纸，其间夹着一封白色信件，写着寥寥几行字：“周四，下午两点，送神火山见。”

    署名是俐可。

    俐俐在手机上查到了那处地址，似乎是一家茶馆，位于送神山顶处。辉石取过信纸，扫了几眼：［你打算一个人去？］

    “你不必同我一起去，假如我三个小时内没有下山……”

    ［谁都可以不去，我必须去。］

    俐俐无奈：“我总得留一些后手……好吧，我同妈妈说一声。假如我出了什么事，她知道应该怎么做。”

    ［你干嘛成天把出事出事挂在嘴边，乌鸦嘴。你真不打算告诉他？］

    “你说大吾？”俐俐摇头，“俐可不会想见他的。”

    辉石握拳：［你最好别出什么事。如果你受伤了，我会连兹伏奇大吾那家伙一起迁怒的！］

    俐俐笑着拍了拍它的手心：“你怎么总叫他的全名？怪怪的，你以前是叫他哥哥的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以为我很喜欢他？］

    “好了好了。”俐俐向它保证，“我会小心小心再小心的。为了妈妈和你，为了大吾，我不会轻易受伤……我向你保证这一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