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大吾。”柔软的女声说道，“我会晚些再来。”
尾音在他的耳边回荡，回荡，大吾沉沉入睡。
说来奇怪，他分明是昏头昏脑的，他的梦境反而鲜活、逼真、细节十足：那是九年前的夏天，九年前的卡那兹市，远在千里之外的彩悠大会办得如火如荼。然而冠军不合时宜地来了这里。“我想见一见明石羽治先生。”他对门卫说道。
“他已经被带走了。”稚气的声音响起，“但是我想见你，大吾。可以给我十分钟吗？”
少女立在高处，握着栏杆与他相望。长长的银发散在风里，如同一只振翼的飞鸟。“……你知道这不合适，俐俐。”
“那我就在这里说。”俐俐执拗地说道。
对视持续几秒，最终大吾选择妥协：“可以吗？我会在十分钟内送她回来。”
门卫不会驳回冠军的面子，点点头，铁门摩擦出了一声厚重的声响。禁足数日的少女终于走到了阳光之下，走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恍然令他想起了孩童时期的光景。
“你说吧。”他对她说。
这里是一处僻静的小公园，有红色的滑滑梯与黄色的秋千，白色的步道与绿色的树。天空是明亮的蓝色。远处，吞噬怪型的垃圾桶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俐俐认真地转动脑袋，环顾四周，大吾知道她在铭记这一刻，以及同步于这一刻的所有风景。因为她的下一句话是：“大吾，我喜欢你。”
“嗯。”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了。”
“嗯。”
“我想成为你这样的大人。”
“嗯。”
“但是现在好像做不到了。”
“…………”
“我们再也没法见面了，对不对？”
直到这里，她的尾音才拖出了一点哭腔。大吾叹了口气，终于开始正视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我……”
“说‘嗯’就好了，大吾。”女孩擦了擦眼角，“我的想法没有改变，我还是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所以……等到那个时候，你愿意再看一看我吗？”
到此为止了，大吾想。无法延续的感情也好，无意义的承诺也罢，终结在这个火辣辣的夏天便也够了。
“抱歉。”他说。
于是女孩笑出声来，俨然正在等待这个答案：“嗯，你说得对。”
然后她走到他的面前，踮脚，在他的嘴角落下一个亲吻，而后落脚，再踮脚，在他的唇沿用力地咬了一下。
“再见。”她对他说。
这便是结束了，大吾微微睁开双眼。光影熹微，在他的视网膜中投下晃动的人影：二十四岁的俐俐坐在窗边，窗纱半掩着她低垂的侧脸，就像杨柳抽出新绿的芽，枝条肆意舒展，她渐渐长成了轻盈柔美的模样。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影子回应了他的疑问，脑袋微微转过来，石榴籽般的眼瞳与梦中人影完美重合：“大吾？”
“…………”
所以这不是梦，他想。然后那双眼睛的主人向他贴近：“你还好吗？”她的语气是关切的。
“不好。”大吾小声答道。
“是你不好。”俐俐皱着眉头，“淋雨只是原因之一，你的体温调节中枢紊乱，你的宝可梦也是。你们去过特殊的低温环境吧？”她顿了顿，“算了，你不必告诉我。”
桌边放着一只热水壶。俐俐撕开一包药粉，小心地洒入玻璃杯底，注入热水，将芝麻糊般的药液搅拌均匀。在这个过程中，大吾倚在床头，完全放肆地打量着她向下看时低垂的睫毛，然后他想起了几天前的午后，浅银色头发的姑娘坐在火炉边，低头搅拌着蛋黄、水与宝可梦食物的模样，她的眼底淌着柔而暖的光，那是发自内心的温柔与珍视孕育而成的闪烁之物，仿佛躺在她面前的人并非什么叱咤风云的冠军，而是一条幼嫩、孱弱、亟待呵护的小生命。
大吾不禁微笑。他完全不介意被喜欢的姑娘小心翼翼地对待，或者说，这正是他想要的：若是健康状态的大吾，俐俐必然对其心存警戒；但是虚弱状态的大吾不同，他会得到温柔的本性驱使之下的细心照料。正如俐俐本人所说：“我不会与病人计较。”即便昨天他的冲动之举着实惊吓了她，俐俐仍然对他尽心照拂，至于其中含了几分好感……
“好了。”
在他的思绪弯弯绕的时候，俐俐举起杯子：“不太烫的，你喝吧。”
大吾仍在微笑，随后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俐俐对他安静的顺从感到意外，但她没说什么，拿过沾着药粉的杯子走到水池边，忽然听见他问：“你会去吗？”
“……什么？”
“关都。你会去吗？”
距离乔伊找她谈话已经过去了两天，俐俐足足愣了几秒：“你听到了？”
“你会去吗？”
发烧会让人变成复读机吗？俐俐陷入思索。
“不会。你过来些，让我测一下/体温。”
她的本意是让对方配合着抬头，然而大吾完全没动：“不会？”
俐俐只得自己伸手，虚虚托了一下他的下颌，只听“嘀”得一声，体温枪的结果显示37.9。大吾仍有一些低烧。
“不会。”她说，“这件事远远没有了结，你不这么认为吗？”
“也许你的叔叔去了关都。”
“也许与那只宝可梦一同行动的人是俐可，也许代欧奇希斯的实验体不止一只。叫作‘也许’的设想可以很多，你说呢？”
说起案件相关的时候，她会无意识地展开一方冷静、机敏的气场，仿佛齿轮有条不紊地转动，转着转着，便会产生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大吾纵容似地笑了：“你说得对。”
“假如我是叔叔，我不会躲到丰缘之外的地方。”俐俐仍在继续她的假设，“明石财团的根基就在这里，联盟一时间是斩不断的，所以我会蛰伏起来，暗中观察，然后……伺机而动。”
她一边说着，并起食指与中指向下勾去，做出一个深潜的手势：“就像是，潜伏在潮间带里的泥巴鱼一样。”
“对你，伺机而动？”
“也许吧，我不知道。”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打算去宇康先生那里坐一坐吗？对战宫殿一带的空气很好，我想你可以去走动一下。”
“你会去吗？”
“会的，我想去看一看小青绵鸟。”
大吾点点头：“那么我也一起。”他的声音带着笑意。
※
小院子里姹紫嫣红，宇康坐在藤条编成的小凳子上，执着剪子修剪花枝；他的请假王在旁呼呼大睡，于是鼻尖上的那一片树叶不时被吹得飞起、落下、飞起、落下。其余的宝可梦们在花园里嬉戏玩耍，唯独俐俐的泥偶巨人始终站在宇康身后，目光灼灼，俨然对他的园艺工作深感兴趣。
“你想试试看吗？”宇康问道。
泥偶巨人欣欣然点头，对他比划着看不懂的手语。它的身体十分庞大，挤在大大小小的花盆之间，显出一种笨拙的可爱。大吾从旁看着，眼角忽地掠过一片小小的影子：一只小青绵鸟落在他的肩头，并且在大吾抬手抚摸它的时候，亲密地将脑袋窝进他的手心拱了拱。
“青绵鸟？”
俐俐立在不远处的萄葡架下，长发飘飘，连同着她的白色裙摆一并被风牵起，油然令他想起了故事书里的森林仙子。她握着一罐精制的宝可梦食物，三只小青绵鸟分别停在她的头顶、左肩与臂弯处。两天不见，它们大了一圈，羽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当它们挤在俐俐的小臂上扑打着云朵般的翅膀的时候，银发姑娘不得不侧过脸去，因为羽翼带起的风将垂在胸口的长发拍在了她的脸上。
“别乱动，我会看不见路的。”
于是小青绵鸟们听话地收拢羽翼，在她的小臂上团成矮墩墩的一排。俐俐走到大吾面前，第四只青绵鸟仍然停在他的小臂上，充满兴致地往着他的手心拱：“你的手里有什么吗？”
大吾翻开右手，干燥的手心空无一物。俐俐钻研着他的手部纹理、指节，以及勒在手指根部，充满性张力的金属圆环，直到宇康的声音响起：“是因为你摘了树果吧？你的手上有树果的味道。”
原来如此，青绵鸟喜欢树果的味道。俐俐摘下一只橙橙果，剥去果皮，小青绵鸟们顿时争相飞来。待它们啾啾叫着散开，她的手里只剩下了两瓣橙子肉。她将其中一瓣送入口中，面不改色地举起另一瓣：“吃吗？很甜。”
大吾衔走了那瓣果肉，牙齿咬破薄薄的橘络，酸涩的汁液顿时喷涌而出。他迅速握起拳头掩在唇边，虽然极力忍住，手心上方的眉头仍然止不住地轻轻抽搐。
好啊，好一个“很甜”。
待酸味的浪潮终于过去，他意味深长地看向俐俐。始作俑者将脸别向一侧，仍然绷不住地露出一点笑意。显然她是故意的，但能顶着那尖锐的酸味面不改色地扯谎，倒也算有几分本事。
“俐俐。”大吾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是很记仇的。”
俐俐这才吐了吐舌头，不是撒娇，单纯因为她同样被酸得不行。宇康一边笑，一边为他们拿了两瓶矿泉水：“果皮还是硬的，现在采摘的确为时过早。不过，清醒一下头脑也不错。”他话锋一转，“机会难得，两位。要不要试一试双打对战？”
俐俐这才记起，宇康并非单纯只是一位侍弄花草的长者。他之所以出现于此，头顶的是“对战宫殿守护者”的名头：“这会不会……太不公平？我们一起的话……”
“你多虑了。”宇康微笑，“对战宫殿有着特殊的对战规则：训练家不得对宝可梦下达任意指示，一切行动与招式全部以宝可梦的自身意志进行选择。若要说‘不公平’，优势在我而非两位。”
啊，这……
她的宝可梦早早被灌输了“没有命令不得乱动”的概念，这一规则倒是掐中了她的痛点。俐俐正为难着，耳畔拂过一阵热气：“听起来很有趣。你怎么想？”
摇摆不定的天平瞬间倾斜，俐俐昏头昏脑地说了声好。
※
四枚宝可梦球落上场地，一方出现叉字蝠与拉普拉斯，一方出现巨金怪与大嘴娃。失去指挥权的训练家们立在场边，眼睁睁地看着裁判彷徨夜灵挥下旗子：“沙玛～”
巨金怪率先有了动作。她的眼睛一眨，再一眨，大块头已经横在了叉字蝠面前，右臂裹住银辉，正是先制发动的［子弹拳］：“砰——！”
脆响。两人同时察觉不对：承受攻击的并非叉字蝠本身，而是一种护盾性质的涂层。“［快速防守］？”
“不错。”宇康说道。
混战开始。从天而降的［岩石封锁］吞没了叉字蝠的影子。拉普拉斯则吐出了一束七彩扭曲的光线，以刁钻的角度斜切过来，将大嘴娃打了个措手不及——俐俐心梗地发现，大嘴娃陷入了混乱状态。同时另一边，遍体鳞伤的叉字蝠从岩石中爬了出来，俨然只剩下了一丝血皮。
“出色的［岩石封锁］。”宇康悠闲说道，“只差一点点，叉字蝠就会败退了啊。”
“当然。”大吾悠闲回应，“俐俐的大嘴娃可是相当强的。”
他们甚至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俐俐一边叹气，一边在心里祈祷着大嘴娃快些恢复神智。然而没用。拉普拉斯拍动鳍部，水浪从它的身下凭空聚起，高涨，气势汹汹地扑向了地上的小小身影：“黑曜——”
紧要关头，巨金怪使出了［子弹拳］，不为输出，仅仅作为加速之用。在［冲浪］命中大嘴娃之前，它先一步地闪现在了后者身旁。在波涛接踵而至的时候，蓝色的大块头已经提着大嘴娃飞上半空，于是水波荡起叹息般的声响，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
“别紧张，俐俐小姐。”宇康说，“宝可梦们的反应相当有趣，不是么？”
“呃……是。”
场上，叉字蝠使出了［羽栖］。柔和的光晕漫过它的体表，细碎的伤痕瞬间愈合。但是大嘴娃依旧晕头转向，双脚不住乱蹬，险些将巨金怪扯得一个趔趄。俐俐条件反射地想要下令，眼前忽地掠过一只手来，指背虚虚地抵在了她的唇沿。
“不可以说话哦。”
俐俐仍然保持着半张着嘴的状态，顿了顿，忍耐般地吐出了一口气。于是大吾眼里多了笑意：“但你可以悄悄告诉我：假使你是巨金怪，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把大嘴娃扔出去。”俐俐老实答道，“如果能把它扔到叉字蝠的身上，叉字蝠会被它夹住的。”
大吾与宇康同时笑了起来。“真是大胆的想法。”
巨金怪的做法比她温柔得多：它以左臂挂住大嘴娃，裹着冰光的右臂狠狠抡向了叉字蝠；后者则以“花式飞行”作为最后的挣扎，在一阵响亮的碰撞声后，紫色的影子飘飘然地落了下来。叉字蝠失去了战斗能力。
战斗没有结束，因为拉普拉斯同步开始了它的咏唱。［灭亡之歌］。大嘴娃在歌声之中醒来，随即向着拉普拉斯一跃而下。［铁头］。势能叠加着可观的攻击力，使得［铁头］深深地怼入拉普拉斯的胸腹，硬生生地将歌声掐得停了几秒：“LA……”
拉普拉斯闭目咬牙，胸腹艰难鼓动，大嘴娃甩过脑后的巨颚，将它脖颈死死卡在了锯齿之间，死死的，仿佛要从每一寸肌肉里逼出百分之二百的力气。于是拉普拉斯的歌声逐渐变得虚无、飘忽，这支［灭亡之歌］终是没能唱到曲终。
几秒钟后，巨金怪飞身赶来，以一记强力的［臂锤］收割了对手的剩余体力。彷徨夜灵再次挥下了旗子，胜负就此落定。
“黑曜！”
大嘴娃慢慢地松开了巨颚，随即脱力似的坐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俐俐赶忙检查它的伤势：“你还好吗？”她的眼神柔和下来，“……做得很好，谢谢你。”
“Kuchi~”
大嘴娃眉开眼笑，拉着她去察看拉普拉斯的情况。后者已经苏醒过来，眨着一双温驯良善的眼睛，朝着一人一宠轻柔地叫了一声。
“不必在意，拉普拉斯是这么说的。”宇康笑道，“真是精彩。你的宝可梦展现出了相当强韧的战斗风格，或许这份强韧也是你的意志的延伸。请收下这枚精神的象征吧。”
他取出两枚象徽，分别放在两人手中。俐俐从未听过名为“象征”之物，但也大约猜得出是类似徽章的纪念性物品。她将“象征”妥帖地收了起来：“谢谢，我会好好保管的。”
两人走出宫殿的时候，彩霞已经铺满天空。俐俐打了个哈欠：“你有没有感觉好些？”
“我想我已经完全好了。”
细看大吾，的确比她多了几分精神气，也许是在宇康的花园里吸饱了负氧离子的缘故：“那就好。你……要回去了吗？”
“嗯，你呢？”
“我暂时会待在这里，但是不会太久。”她想了想，“之后可能会去……武斗岛？乔伊老师似乎是这么打算的。”
于是大吾微笑起来：“我常去武斗岛。或许那时我们可以见面。”
不论如何，在连续几日的朝夕相处之后，明早他们便无法见到彼此了。俐俐当然是恋恋不舍的，但她抑制住了她的伤感情绪，陪同大吾前往他的住房收拾行李（几乎没什么行李），并向予以关照的医护人员道了声谢。离开时，她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号码是陌生的：“喂？”
电梯里的信号不甚清晰，耳边一时充斥着滋滋的杂音。俐俐连续喂了几句，终于辨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你妈……”
“…………”
俐俐直接挂了电话。
即便她的确是好脾气的，乍然被骂一句“你妈”也会不爽的吧？
“怎么了？”
“没什么，打错了。”
电梯门打开，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俐俐心情低落地盯着他的鞋后跟，直到大吾近乎突兀地刹住脚步：“那是……”
他的声音难得透出错愕。俐俐一抬头，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