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篮球场时，宝可梦们仍在场上肆意玩耍。“我暂时有些急事。”俐俐对叶越说，“可以暂时照看他们一下吗？”
叶越朝着看台上方瞄了一眼，脸色明显复杂起来，俐俐知道他已经看见了大吾：“……我明白了。”
远远地，宝可梦们看见了她，顿时欢笑着聚拢过来。俐俐替波克基古擦了擦汗，又给超能妙喵喂了一颗糖果。沙漠蜻蜓邀请似地将篮球抛给了她，俐俐朝它笑笑，将篮球抛了回去：“我得走开一会儿。你们在这里等我，好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她看向泥偶巨人：“辉石——”
泥偶巨人迈着迟缓的步伐向她走来。在这长达半分钟的过程中，俐俐几度想要开口，但是几度陷入犹豫，末了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玩得开心，我们一会儿见。”
大吾、帅哥与古美门正在会议室等她，前者独自坐在长桌一侧。俐俐依次向他们颔首。挨着大吾入座的时候，一线清冽的古龙水香飘入了她的鼻腔。
“那么，请您过目一下这份文件。”
古美门取出了一只棕色的档案纸袋。从缠在封口处的线圈来看，这份档案已经有了不少年头。俐俐抽出文件，目光触及白纸黑字的抬头时，她的瞳孔猛地颤了一下。
这是……明石柊人的手术档案。
柊人是她的亲生弟弟，小她五岁，活泼好动更甚于她，然而他的人生终究停止在了无忧无虑的十岁。如今回忆起来，那个孩子向来命运多舛。九年前的夏天，在那场孤注一掷的手术（或者说实验）之中，他的生命被强行按下了中止。俐俐从此再也不曾见过那个笑声朗朗的小少年。
但是……
“‘手术成功’是什么意思？”俐俐感到她的手指正在发抖，“血压指标……生命体征平稳……柊人他还活着？”
“我的职责仅是请您过目这份文件，小姐。”古美门语调平直地说道，“我想告知您的仅有一点：就法律层面而言，柊人先生仍处于‘尚未确认死亡’的状态。”
愠色爬上了俐俐的脸：“这是无意义的文字游戏。”
古美门不动声色，从公文包里取出了另一份盖着公章的文件：“我想您已经听说了财团的状况。扣除负债与税款相关，财团的所有资产将会进行二次划分，现有的股权分配将会成为划分的重要依据。但是，董事会的部分成员由于涉及违法行为，股权资产将被强制收缴，目前持股比例最高的是……”
俐俐没心情去看那份冗长的文件：“您的意思是我？我的名下没有任何股份，我的母亲也是，这是我们亲自确认过的。”
“那时我也在场，如果您记得的话。”律师脸上掠过了一丝微笑，“现在我想向您告知一点：十年前，遵照令尊的指示，我将属于两位的股份全部转移到了柊人先生的名下。之所以您的名下没有任何股份，因为它们是由‘尚未死亡’的柊人先生代为持有的。但是今非昔比，在明石财团遭到查处之后，柊人先生的状态将正式变更为‘失踪’。一个失踪的人是无法持有资产的，您能理解我的意思么？”
俐俐几乎怒了：“这根本是——”
“文字游戏，是吗？您当然可以这么认为。”古美门微微耸肩，“如您所见，这是一份转让协议。在您签字之后，柊人先生的所有资产将会转回您的名下。那么，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我不签字，会怎么样？”
古美门露出了一个意料之内的笑容：“那样的话，这些资产将会成为无主资产，交由联盟全权处理。”
“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
在“好”字出口之前，桌下她的右手被握住了，指背贴着金属环的冰凉质感。俐俐讶然收声，抬眼，青年仍然维持着手中力道，留给她一个温文尔雅的侧脸：“可以让我和她谈一谈吗？”
古美门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露出一点别有深意的微笑：“当然可以，请便。”
他将桌上文件一一收好，提着公文包起身：“在您明确意见之后，请随时告知我。那么，我告辞了。”他向帅哥点一点头，步伐平稳地走了出去。
会议室内沉默下来。帅哥左右看看，亦是叹了口气：“你们谈吧，我也走了。“他拉开门，脚步略有停顿，“行动部正在筹备一项勘察任务，近期可能需要你的配合。别走太远。”
俐俐其实没能明白“别走太远”是什么意思，大吾倒是轻笑出声，于是俐俐自然地看向了他。她想她可能没来得及收敛眼角眉梢的余怒，因为对方脸上闪过了一瞬间的不自然，弄得俐俐不好意思起来：“那个……”
大吾轻轻咳了一声，将手抽了回来：“走吧，我们去外面走一走。”
夏末初秋的季节，风里仍然夹着一点燥意。他们沿着海岸线前行，一边是恢宏林立的建筑，一边是广阔无垠的海面。沙滩白得耀眼，落着两串蜿蜒的轨迹。就在俐俐默默研究着两人迥异的鞋跟形状的时候，大吾轻声开口：“我应该对你说声抱歉。”
俐俐眨了眨眼：“……为什么？”
“古美门律师向我询问你的去向，所以我带他来到了这里。”他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的，“破坏了你的好心情，是吗？”
这件事呀。俐俐牵了牵嘴角：“他迟早会找上我的，和你没什么关系。而且……我不介意尽早知道这件事，因为我想尽早处理掉它。”
“你所说的‘处理’，是指拒不签字、让联盟接手那笔资产？”
“是，为什么要阻止我呢？”
两只图图犬追逐着从他们面前跑过，沾着颜料的尾巴在地上拖出绿色的笔迹。大吾刹住脚步，直到宝可梦们消失在了绿林之中，这才开口说道：“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
俐俐低头不语，脚尖无意识地拨着沙子：“……为什么？”
片刻，她停住了脚，因为细沙之间露出了亮晶晶的一角。俐俐将附近的细沙踢开了些，看见了一块巴掌大的碎片，通体古铜色，隐隐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辉。
“那是他的遗产，俐俐。”大吾拾起了那块星星碎片，转身放在她的手心，“你的父亲他……精心筹谋了一切，只为这份资产能在财团遭到查处的时候恰好落入你的手中。我想你能明白他的用心。”
“…………”
俐俐握住手指。星星碎片的边角硌得她的掌心发疼，但她的思绪重新流动起来：“假如我不接受，你认为他会失望吗？”说到这里，她的眼眶开始发酸，“可他已经不在了。没有谁……没有谁能告诉我，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是你还活着，不是吗？”大吾近乎温柔地说道。
俐俐感到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你……”
“你还活着，所以你还有很多时间去思考。”仿佛潮水拍打着沙滩，他的声音轻柔地拍打着她的耳膜，“我想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因为你是他的孩子。所以俐俐，至少再想一想，至少再花一些时间，去了解他是怎样的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
他在这里顿了一顿，微笑着说了下去：“因为你深爱着他，不是吗？”
※
白色的敞首艇停泊在临时搭建的港口，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靠在船尾歇息。两人走近的时候，停在尾机处的一只长翅鸥率先注意到了他们，拍打着翅膀发出清脆的叫声，于是老人睁开双眼：“喔，大吾。”
他撑着船舷站了起来，旧制服下的身材出乎意料的魁梧。俐俐本想自我介绍，然而老水手向她俯下身来，他的影子如同他身材一般魁梧，完完全全将她笼罩其中。
“你……”那对铜铃似的眼珠绕着她打转，然后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这是羽治的孩子？”
大吾点了点头：“她是俐俐。俐俐，这是哈奇先生。”
俐俐向他问了声好：“您认识我父亲？”
“算是吧。”哈奇跳下甲板，船身有些颠簸，俐俐扶着他的小臂小心地走了下来，“你的眼睛和他很像。见过宝石海星么？”他比划着，“宝石海星心情不好的时候，红色的核心部位就会变得很暗，和你父亲的眼睛一模一样。”
父亲的确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但是俐俐从未听过如此奇妙的比喻。她一下子被逗笑了，哈奇摇了摇头：“……你不是他，也好。”
俐俐与大吾坐在了驾驶台后方。穿上救生衣后，双人座位变得分外拥挤。哈奇调转船头，快艇平直地飞驰起来。这时俐俐注意到了大吾：青年仿佛被卡在救生衣之间似的，手脚俱是无法行动，只有一颗脑袋露在外头，被迫接受强风的洗礼。他的灰发已经凌乱地贴在了额前，却又一时间无法拂开，只能徒劳地眨着双眼，显出一点困扰的神态。
俐俐嘴角抿了抿，没绷住。然后大吾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怎么？”他的声音略带沙哑，似乎有些困倦。
“救生衣的领口，可以不用系得那么紧的。”俐俐做了一个缩脑袋的动作，“我是说，你可以缩进去睡，这样就不会被风吹得难受了。”
她猜大吾大约是想要点头的，奈何领口系得太紧，无法作出低头的动作。俐俐抿住嘴角：“我帮你吗？”她在努力压抑笑意。
“……好。”
俐俐试图将他颈下的结扯松一些，这才发现那里已经成了死结。就在她与死结斗争的时候，快艇一个急速转弯，险些将她颠飞出去，所幸一条手臂及时勾上她的腰肢：“唔啊……！”
几秒钟的惊魂未定后，俐俐方才发现她的双手压在他的前胸，隔着两片紧实的胸肌，她能感受到胸腔深处传来的有力搏动：“……对不起！”
“你们没事吧？”哈奇的大嗓门从前头传来，“刚才跳出来一群利牙鱼，还好我闪得快！你俩把安全带系上，系得紧点，省得人给我翻下去了！”
俐俐机械地摸索着安全带，脑子里全是残留在指腹处的柔韧触感，手上怼了几次，都没能把安全带的凸端怼进插口，最后还是大吾接替了她的工作：“好了，紧吗？”
“……紧的，谢谢。”
小姑娘低垂着眼，脸上表情近乎麻木，粉红的耳尖却从头发之间探出头来，大肆宣扬着主人的害羞情绪。大吾的视线从她的耳尖移向脖颈，随后落向她的嘴唇：“……流血了。”
“……？”
“你把嘴唇咬破了。”大吾说。
俐俐试探性地舔了舔唇角，果然尝到一丝腥甜的味道。想来是在急转弯的时候受了惊吓，磕碰到了。她以指背挡住嘴唇，一点一点把血液舔干净了，留下两瓣湿润干净的颜色：“……我没事的，你睡吧。”
前往暮水镇是大吾的建议。作为一座偏僻、少人的水上小镇，暮水镇向来与资本的青睐无缘。但是百年前的明石家主相中了此地的清净环境，出资建立了一所疗养机构。百年以后，当初的“暮水村”发展为了“暮水镇”，整座小镇依旧保持着安静、整洁的本色。即便明石财团一度易主、动荡，这座不大不小的疗养中心始终安定地履行着它的职责，不曾被外界的动乱影响分毫。
父亲是怎么做到的？或许正如大吾所说，在她彻底放弃这份资产之前，她必须厘清父亲的真正意图。
“小丫头，听说过幽灵船只的传说么？”
哈奇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俐俐注意到周围飘起了蒙蒙的白雾。水手随之放慢了行驶速度，斜斜倚在驾驶台上：“也是一个雾天，”他用讲故事的口吻说道，“游轮驶入了一片大雾之中，然后它离奇地消失了。”
大约是一个恐怖故事，俐俐想。但她并不介意听下去：“然后呢？”
“三个月后，它离奇地出现了。”
“……？”
故事变得无厘头起来。“游轮搁浅在了某个地方，但是船上的人安然无恙。直到救援队的人赶到，他们才被告知‘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俐俐明白过来：“所以船上的人，认为他们只是‘迷路了一小会儿’？”
“是啊，他们只是迷路了‘一小会儿’。”哈奇说，“没来得及遇上什么困难，甚至没来得及产生什么不好的情绪，他们只是单纯地……驶入一片雾气，然后离开，然后看见一群人火急火燎地围着自己，说，‘你醒啦，时间已经过去三个月啦。’”
俐俐思考了一会儿：“这是什么缘故？”
“没什么缘故，小丫头。这个故事结束了。”
所有的思考顿时落空，俐俐油然产生一种上当了的感觉：“这是……编的？”
水手哈哈笑了两声：“编的？不妨你猜一猜。”他的话锋一转，“大吾，你怎么想？”
大吾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蓝眼睛微微眯着，答非所问：“我在暮水镇听过这个故事。”
“是的，这是暮水镇流传下来的传说。”哈奇意味深长地看向了俐俐，“实在好奇的话，去问一问当地人吧，去问一问他们……这个故事，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
哈奇将两人放在暮水疗养中心的门前，驾着快艇掉头离去。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房屋之间的绳索桥。大吾询问前台小姐：“可以让我们参观一下吗？”
前台认出了这位冠军，于是欣然同意：“登记一下信息就好。”
大吾写下他的名字，顿了顿，继续写下“明石俐俐”而非“俐俐·加西亚”。前台小姐当即惊呼起来：“您是羽治先生的……”
“她是羽治先生的女儿。”大吾露出微笑，“他们是不是很像？”
前台小姐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的确！这双眼睛一模一样。”
她的态度明显放松下来：“医生一直对我们非常照顾，大家都很挂念他呢……来，玛力露丽。”她朝穿着护工服的宝可梦招了招手，“陪着两位客人参观一下，好吗？”
玛力露丽领着两人一间一间地巡视病房。令人惊讶的是，当地居民（尤其上了年纪的）大多知道“明石羽治”这个名字，因此对她表现出了相当友善的态度。“医生带你来过这儿。”一位老人告诉她，“那时你小小的，五岁、还是六岁？活泼好动得很，哈哈。现在倒是稳重起来啦。”
他们说着话的时候，邻床的绿发少年恰好回来，怀里抱着一只拉鲁拉丝：“老爷爷，这是……”
“早上好，满充。”老人向他介绍，“这是俐俐小姐，这是大吾先生。对了，我记得你是大吾先生的粉丝？”
满充害羞地应了一声，病弱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血色：“我一直想成为一名训练家……那个，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大吾欣然答应，在满充的“训练家笔记”里一笔一划地签下了他的名字。
“你的拉鲁拉丝时常与你产生共鸣，这是良好默契的象征。”他将笔记本还给满充，“我想你已经是一名合格的训练家了。”
“谢……谢谢您！”
俐俐从旁看着，不禁露出一点笑意。忽然，她想起了哈奇船长的话。
“或许，您有听过幽灵船只的传说么？”
老人响亮地笑了一声：“怎么没听说过！”
他一五一十地讲起了那个故事。满充一脸惊奇地听到了最后，反应与她如出一辙：“这是……编出来的？”
“怎么是编出来的！”老人瞪起眼睛，“我可不会记错，这是真真实实的事件！那时‘仙人掌号’消失在了迷雾里，全世界都闹翻天啦！记者、警察、救援队，全扎着堆往这儿跑，暮水镇是头一回迎来那么多人呢！”
满充瞠目结舌，俐俐亦是惊讶不已：“那……船上的人是怎么……”
“谁知道呢。”老人叹了口气，“那几个年轻人啊，在救援队找到他们的时候，一个个都精神得很。倒是在听说‘时间过了三个月’的时候，他们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坚决否认‘这不可能’。起初我们怀疑他们是饿昏头了，但是船舱里的食物几乎没动过；医生给他们做了身体检查，结果也好得很，压根看不出什么问题。”他摇着头叹了两声，“真是奇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我能活到这个谜题解开的那一天么？”
几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所以，那时船上的人是谁？”
“我没说过么？”老人恍然大悟，“船上一共有四个人。现在看看，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扳着手指一一数了起来，“那是航海家哈奇、四天王源治、兹伏奇社长，以及……明石羽治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