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羊

    上次出席所谓“上流”的社交场合,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仔细想想,俐俐似乎从未完整参与任何一场家宴、酒会、或是别的什么。那时她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又仗着父母的爱纵,熬不住便会溜到外头的花园里去。虽然不曾冲撞了谁惹上麻烦,每次回家时却也弄得脏兮兮的。

    “太不稳重了。”颇有微词的声音总是不会少的,但是父亲终是将他们挡了下来。

    俐俐偶尔觉得奇怪:所有人都喜欢那样的场合吗?用金子、酒水与笑容堆砌起来的地方。她不止一次地看见人们言笑晏晏地交谈,间或转脸朝向阴影的时候,露出厌倦的、阴郁的神色,仿佛在水下闷了太久,终于能浮上来喘一喘气。她曾经向父亲提出疑问,男人摸了摸她的脑袋:“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俐俐。”

    她也不再有了,俐俐想。

    出席者多是俐可的友人,所谓“上流社交圈”的年轻人们。其中认识她的人不少,因此投向她的目光并不友好。如果她有闲心细听,大约能捕捉到不少窃窃私语。但是碍于大吾,倒没有人真敢对她出言不逊,抑或是做出别的什么失礼举动……嗯,大部分。

    “您与我所认识的一位旧人很相似。”与大吾寒暄过后,一位女士对她说道,“但我想您并不是她。那个人的父亲曾为辉煌的明石财团蒙上阴影,我想她一定没脸来这儿了。”

    大吾叮嘱过她,若非必要不必开口。于是俐俐只是微笑,随后大吾将手放在了她的肩上:“是吗?我想俐可小姐会很高兴见到她的。”他莞尔一笑,“因为她有幸见识了更加广阔、美丽的世界,不是吗?”

    看看,这就是说话的艺术。

    女士悻悻离开。大吾收回了手:“你还好吗?”

    “没有不好。”俐俐说,“有您在,他们不会对我怎样。”

    大吾屈起手臂:“你可以挽着我的手,至少能让他们忌惮一些。”

    “……啊?”

    “这样才像是一位‘女伴’,不是吗?”

    俐俐感到心跳加速。她垂下眼,默默地将手放在了他的臂弯里:“……谢谢。”

    不久,俐可与她的罗丝雷朵一同到场。她穿着一件宫廷式的长裙,裙摆蓬松堆叠,整个人如同一朵行走的玫瑰。但她的眼神冷冰冰的,露出的肩颈与手臂异常瘦削,整个人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锋利感。

    俐俐远目着她的身影,手指无意识地攥了起来,于是大吾问道:“怎么?”

    “抱歉。”原来是她掐了他一下,“我只是觉得,她的变化很大。”

    “相信我,你的变化同样惊人。”

    俐俐不认为是一样的。如果她的变化顺应了必要的蜕变与成长,俐可身上则有更多的……非自然的……外力的痕迹,将原本的她打碎、重塑,这才有了如今的模样。俐俐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是她能看出,大吾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他与俐可大约是有过节的。

    俐俐松开了手:“您可以去同她打个招呼。我在这儿等您。”

    “我没打算这么做。”

    “……啊?”

    以俐俐对大吾的了解,不论本心如何,明面上的礼数总是会做个周全的:“我以为您至少会……”

    “偶尔我也想偷一偷懒。”大吾笑得悠闲,“更何况俐可并没有邀请我,向我发出请柬的人是她的父亲。”

    俐俐已经不知该从何处开始震惊了。大脑正转得飞起,大吾向她伸出了手:“来跳舞吗?”

    ——啪。

    这下大脑是彻底宕机了。

    大吾身上带着好闻的香气——沐浴露、男士香水或是别的什么气味,源源不断地钻入她的鼻腔。俐俐没来由地感觉头昏脑涨,即便她并没有沾过一滴酒。

    而气味只是感官刺激的一小部分:抬眼她便能看见他微抿的嘴唇、利落的下颌,垂头又能看见他微敞的领口、迷人的锁骨,视线再挪开一点,西装妥帖裹着他的臂膀,顺着手臂往下,他的右手将她的左手轻轻包住,掌心贴着手背,皮肤温热。

    俐俐觉得她正在被架在火上烤,翻来覆去地。

    但是言归正传,“跳舞”一词在国际刑警的交流里绝不是什么暧昧的词汇;正相反,这是行业内的某种“黑话”,含有借机观察的意思。毕竟在舞池里转啊转啊的空档,往往是观察地形、完善部署的绝好时机。

    俐俐本应是一个熟练的舞者。问题在于:她的舞伴不是别人,而是大吾。

    侍者斗笠菇端着酒水在人群之间穿行。俐俐取了一杯气泡水,以缓解她的口干舌燥。大吾替她将空杯子放了回去,笑道:“你在想什么?”

    “……什么?”

    “你的注意力始终在别处,但你从未跳错一步。”乐声嘈杂,他不得不俯在她的耳边说话,“你很习惯这么做,是不是?”

    俐俐向后退了一点:“……是的。”

    她从未如此感谢“经验”,这让她的身体依旧保持了应有的行动习惯:“您看那些斗笠菇……行动非常敏捷,他们接受过专业的训练。”

    “还有呢?”

    “天花板上挂着灯饰,灯里藏着黑色的影子。”

    大吾抬眼一瞥:“你的意思是,所有的宾客都成为了人质?”

    “我不知道。”俐俐说,“可能只是碰巧,也可能是取决于,你同我叔叔谈了什么。”

    大吾敛了笑意。这时一曲终了,他的背后传来了清脆的高跟鞋声。越过大吾的肩头,俐俐望见一袭红裙,神经没来由地跳了两下。

    “大吾、俐俐。”

    竟是俐可。女孩挽着裙摆,笔笔直地站着,脸色冷冷的,语气说不出的生硬:“父亲请两位去小坐。”

    从宴会厅到休息室,不出五分钟的路程。然而三人全程没有交流,空气仿佛冻结了似的。最后他们停在了一扇门前。

    “请进。”俐可低着眉眼说道,“我要招待其他客人,姑且不奉陪了。”

    “俐可,”大吾将手从门把上移开了,“今天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希望你的生日可以圆满落幕。”

    俐可闻言,脸色更是苍白了几分;她的罗丝雷朵狠狠瞪着大吾,手上花蕾窸窣作响。俐俐紧盯着它,也留意着俐可、大吾的动向。隔着裙摆,她将右手按在宝可梦球上,随时伺机而动。

    “……谢谢。”

    一触即发的气氛消失了。俐可笑了一笑,退开两步:“有机会再聊一聊吧,俐俐。”

    俐俐听出对方语带深意,但眼下容不得她细想。大吾已经推开了门,一名头发灰白的男性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们来了。”

    “那我先告辞了。”一道男声说道。

    俐俐与一个红衣男人擦身而过。不到半秒的时间,她只来得及看清那人梳作背头的红发与衣摆上的怪异花纹。俐俐皱紧眉头,这个人给她的感觉有些不祥。

    “明石伯父。”

    “很久不见,大吾。”男人转向了她,镜片下的眼神意味深长,“更是久违了啊,俐俐。”

    寿明是俐可的父亲,俐俐的叔叔,明石家当下的掌权人。他请两人在沙发上落座:“我听说了一些不怎么好的消息,想必两位近期相当繁忙。”

    “Epsilon宝可梦再次出现了。”大吾说,“所谓‘罪魁祸首’,在九年前已经得到制裁。然而相似的事再次发生了,我不得不怀疑明石财团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我理解你的怀疑,这是理所应当的。”明石点点头,“坦白地说,我不认为我的兄长是所谓的‘罪魁祸首’。当然,财团内部存在别有用心的人,这是事实。我会着手彻查这一点。”

    “您的职责不在于此,所以无需费心。我想请教的问题只有一个:明石家曾向德文制造的原料供应商购买一批粗矿石,这是谁的授意?”

    “粗矿石?”明石皱起眉头,“部分先进的医疗设备的确需要高纯度能量矿石的驱动。但是粗矿石杂质过多,无法发挥任何作用。我不理解这笔买卖的意义是什么。”

    “所以您不知情。”

    “丝毫不知。”明石站起身来,“原来如此,我明白您的诉求。矿石的批量采购无法掩人耳目,除非经手人拥有过高的职权。我会立刻安排彻查,不日之内必定给您答复。”

    “那么您呢?”俐俐问道。

    明石望了过来:“什么?”

    “您呢?”俐俐重复,“说到‘职权过高’,首当其冲的便是叔叔您,不是吗?”

    空气变得冷寂。明石寿明注视着她,眼中并无愤怒、不满或是别的什么,简单来说就是了无情绪,如同一张空白的纸。

    “我很痛心你这样想,俐俐。”

    回应他的是一声惨叫。

    这声惨叫并不属于室内的任何一人,而是屋外,阳台外侧的方向。三人同时怔住,随后快步向着阳台走去。因为谁都听出来了,这是俐可的尖叫。

    “这里——”

    阳台正对着宴厅的舞池,恰好能看见一片混乱的情状。其中——俐可那身红裙分外显眼,俐俐一眼看见她被一只饭匙蛇劫持着,向着通往花园的门边退去。

    “那是谁的饭匙蛇?”

    “不,我不知道……”

    姑且就叫“替罪羊”吧,俐俐想。

    宝可梦球已经握在了大吾手里。但是俐俐压住了他的手:“我去。”

    高跟鞋被她踢在地上,一只歪着一只立着。俐俐很快翻过扶手,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帕拉伊巴!”

    “波古!”雪白的影子从房梁处飞了下来。

    饭匙蛇很快注意到了接近的人影,威吓地露出獠牙,将人质卷得更紧了一些。不适感使俐可发出呻\吟,俐俐不得不停下脚步:“指使你的人,是谁?”

    “嘶~~~”

    饭匙蛇自然不会回答她。俐俐回过头,扫视一张张狼狈、恐惧的脸。她知道饭匙蛇的主人必然就在其中。

    “指使人……不就是你吗!”

    突然,不知是谁颤抖地喊出了声。这一声无疑带起了某种节奏,“就是她”“抓住她”的声浪开始大了起来。俐俐余光一扫,捕捉到了几发奔着她来的电光。但她用不着下令,饭匙蛇已经大口一张,呛人的黑色浓雾瞬间弥漫了整间大厅。

    “咳……咳咳!”

    “替罪羊”终于冲出重围。他在草地上喘着气坐下,耳边听着宴会厅传来的混乱声,嘴边浮起快意的笑:“哼,多亏那个小妮子……”

    脚步响起,穿着红斗篷的影子走到了他的身边。“替罪羊”抬头看了一眼,如释重负:“你来了。就按照先前说好的,我把董事长的女儿带来——嗯?”

    他指了指饭匙蛇的方向,两眼突然瞪得滚圆:“饭匙蛇?!”

    饭匙蛇已经软趴趴地倒了下去,人质更是没了踪影。“替罪羊”瞠目结舌,红斗篷下则传来了悦耳的女声:“这就是‘按先前说好的’?”

    “不,火雁……我……”

    “闭嘴!”

    女声变得凌厉,下一秒又温柔如水:“不要说出我的名字,好吗?那边有人正在偷听。”她提高声音,“九尾!”

    火光在夜色之中炸开,映出一道细长的影子、一张年轻的脸庞:“你是什么人?”姑娘问道,火光使她的双眸熠熠生辉。

    “不告诉你。”火雁笑了,“你还是,关心一下别人比较好哦。”

    别人?俐俐皱起眉头,忽然听见“替罪羊”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她心里一紧,俯身按住男人的肩膀:“张开嘴让我……”

    “唔咳咳咳!!”

    男人剧烈地抽搐起来,双手捧着喉咙,全身抽搐不止。俐俐看见他的舌苔上分布着细小的斑:“这是……”

    是饭匙蛇的剧毒。

    脑中一道电光划过,俐俐意识到了什么,指尖轻微颤抖起来。

    叫做火雁的女人已经没了踪影,如果能保住“替罪羊”的性命,说不定可以……

    俐俐过分专注地思考,以致于忽略了“滋滋”的火烧声,直到波克基古扯着她的袖子尖叫连连,她才看见头顶上方酝酿着的巨大火球。本能使她一骨碌地站起,然而火球似乎比她快了零点一秒,仅仅零点一秒,然后砰地一声砸了下来。

    “哐————”

    “俐俐!”

    如同陨石落地,夜色中升起了极其耀眼的火光,热量急速扩散开来,使得每一株草木为之颤抖不已。余震将俐俐拍得飞起,随后跌落在地。火球落地的前一秒她听见了[清除浓雾]的风声;紧接着有人影从二楼翻了下来,趁着火焰被风势击退些许,将她拦腰截住,以相互拥抱的姿势一路滚到了低处的草皮上。

    ……等一下,拥抱?

    俐俐霍地睁眼,一处半敞的领口映入眼帘——非常熟悉,她今日盯着那处看了无数次。俐俐一时全身僵硬,没法确定自己是否晕得眼花,直到领口上方的喉结动了动:“你还好吗?”

    俐俐烧了尾巴似地弹起来:“没、没事!”

    浓烟散去,新鲜空气灌入肺中,总算让她的意识恢复——糟了,替罪羊!

    明知凶多吉少,俐俐依旧辨着方向快步了过去。大吾在她的身后喊道:“别去!”

    “为什么……唔——”

    来不及了,俐俐蓦地别过了脸去。即便如此,尸臭与焦味依旧源源不断地钻入她的口鼻。她踉跄后退几步,终于忍不住开始干呕。背后,汪汪声远远传来,君莎小姐和她的卡蒂狗警队终是姗姗来迟了。

    ※

    “要喝水吗?”

    “……谢谢。”

    俐俐已经提不起微笑的力气,接过大吾拿来的热水,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着。大吾在救护车厢里坐下,两人肩并着肩:“你该感谢你的波克基古。如果它没有使用‘清除浓雾’,我可能没机会救你。”

    “……帕拉伊巴很聪明,当然也谢谢你。”想起他臂弯里的热度,俐俐仍然脸颊发烫,“俐可她还好吗?”

    “她很好。”大吾说,“比你好。”

    听出他的责怪,俐俐紧了紧毯子:“我们两个,说不准是谁被愚弄得更彻底一些。”

    “……怎么说?”

    “那个人绑架俐可,是红衣服的人授意的。可红衣服的人,却是我叔叔的手下。”这是一场自导自演的好戏,至于“演员”知情与否,那便不得而知了。

    大吾放下水杯,杯底碰出一声清脆的响,俐俐察觉到了他的怒气:“我猜也是,我在二层撞见了红衣服的男人。他敌不过我,可我没想到他会对你出手。”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我该对你说一声抱歉。之前我对你说,丰缘面临着另一层面的危机。那些红衣服的人——”

    大吾停住了,因为俐俐突然掩住嘴唇,似是极度不适,双肩开始颤抖不已:“俐俐?”

    “……不,我才该说抱歉……”她咳了咳,“我不该喝……那个……”

    她松开手,唇色已经变得苍白,颊边晕开两团胭脂般的红,如同发烧了似的。大吾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滚烫的温度使他难以置信:“你喝了什么?刚才明明……我去请乔伊小姐!”

    转身的下一秒,他被一双发烫的手抓住了:“别。”

    许是他的眼神过于锋利,小姑娘的手松了松,却仍然拽着他的袖子,眼里带着软化的祈求:“你别去,我……会解释的,以后我会解释的。”她重复,“所以别去,好吗?”

    “……你确定,你没事?”

    俐俐点头,微弱却肯定。于是大吾重新坐了下来,眉头仍然紧锁,但终于没有离开的意思。俐俐终于放开了手:“不要送我去医院……好吗?我只是……”

    她咳了一声,眼皮开始打架:“我只是,想要小睡一会儿……”

    “俐俐——”

    无视他的呼唤,俐俐歪着头……睡着了。水杯从她的手中松脱开来,翻在膝上,顺着小腿滴滴答答地淌了下去。大吾小心地托起她的膝弯,将她的身体放平,随后仔细确认她的鼻息、体温,又将手指贴上她的颈侧。感受到了脉搏的稳定跳动,他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

    可这是怎么回事?他注视着女孩的睡颜,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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