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尸

    莫兰娜在裴府住的很不舒服,秋水阁固然漂亮,可她不喜欢木床绵软的垫子,她睡习惯硬邦的石炕,背脊一贴上松松软软的床垫,脊柱的每块骨头都在咯吱咯吱抗拒,丝滑的锦被也不喜欢,她睡觉时,经常把这滑不溜秋的东西一脚踹下床。

    她不喜欢房内浓郁的熏香,还有夜间从池上吹来湿漉漉的晚风。水气几乎要黏在她的皮肤上,潮的她每日都想泡在澡盆从头到脚搓一遍。

    裴府的下人都是从城主府调来的,他们对裴星寒知之甚少,她拐弯抹角打听半天没有一点收获。

    莫兰娜后悔留下,她根本是在自讨苦吃!

    在裴府待了两天后,她寻了个时间出门。

    她先是去东市林氏药铺买了大量丹药、果脯、点心,最后去了一家成衣店。

    成衣店的老板娘同她一样是库木族人,十年前嫁到平城,她所经营的店铺售卖精美的异族织锦、花边、毡子、绣花、轻纱,兼定制异族风情的衣物。

    数月前,莫兰娜在这儿定制了一条织锦裙,她来取成衣。

    “莫兰娜,你可算来了。”老板娘麦玉琪是个肤色雪白体态丰腴的妇人,她亲亲热热地迎接她,顺手挽起她的臂膀,“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麦玉琪曾是莫兰娜的雇主,她委托莫兰娜替她去大石城的珠宝卖场寻找上好的彩宝,订做一套首饰。她是莫兰娜在平城为数不多的朋友。

    麦玉琪拍拍她的手背,把她拉倒角落,压低声问她:“兰娜,我听说商宝街的一批混血商人惹上大麻烦,十几家铺子都被城主查封了,这几日,还有士兵到处捉人,而且抓的大多是我们这样的异族人!”

    她说的又急又快,眼睛紧紧盯着莫兰娜:“我还听说……城主派了一支军队去放逐地,他们、他们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是要打仗……”

    麦玉琪显然是吓坏了,异族人的身份在平城尴尬,要是平城和放逐地的关系破裂,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像麦玉琪一样生活在平城里的异族人。

    莫兰娜安抚似的拍回她的手背:“没这回事,你别胡思乱想。”

    她把莹紫晶的案子删删减减后告诉麦玉琪:“大首领和平城城主公正地处理了这桩案子,被抓的都是参与假冒买卖的人,你诚信经营小本生意,不抢不骗,害怕什么?”

    麦玉琪长吁一气:“闹出那么大动静谁不害怕?你不晓和我一样在平城开店的关了多少家,官家不放出消息,我们都不敢开门做生意,要不是我家的和我打包票,我也不开门。”

    “前几天,我真是担心受怕,生意也做不好,我听说沙诺被抓了,担心你受牵连,现在你好好的,还带来好消息,我也定下心了。”

    麦玉琪浑身一松,箍住莫兰娜的手臂也卸下力,她噔噔噔泡上二楼,端下来一个点心盒子,拉莫兰娜做下,又为她倒奶茶。

    “我订的香雪斋大师傅的点心,你一定要尝尝玫瑰牛乳千层酥,能香的你神魂颠倒。”

    莫兰娜笑道:“你摆那么多好吃的,我吃的肚子圆圆鼓鼓,还怎么试新衣。”

    麦玉琪一拍脑袋:“哦,你瞧我,把正事都忘了,倩儿——去把放在右排第二列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柜子里的衣服取出来,记住,是金丝缕空蝴蝶花边纹的红裙子!别拿错了!”

    倩儿取来裙子交给莫兰娜,麦玉琪引她去静室更衣。

    莫兰娜反手关门,布下隔音阵,她转了转镯子上悬挂的金铃铛。

    少顷,铃铛传出赤翎儿的声音。

    “兰娜,你找我?”

    两日没睡好,莫兰娜双眼酸痛,她闭目喃喃:“你给我揽了个大活。”

    “怎么,姓裴的很难缠?”

    “他叫裴星寒。”莫兰娜有气无力地说道,过了好一会儿,她又道,“何止是难缠,简直一言难尽。”

    她断断续续描述自己的经历,控诉道:“你知道我性子直,快言快语,眼里容不下沙子,像这样文绉绉事又多的人,我实在吃不消。”

    赤翎儿抬眼想了想,道:“这也好办,面对他,你只需装傻。”

    “他问你事,你就说‘是吗’,或者一个字——‘啊?’包你百试百灵。”

    “哪怕一些事你知道原因,也不必回答,只生愣愣地看着他,看到他说不出话为止。”

    “那场面岂不是很尴尬?”

    “不会,世家大族的公子恪守礼仪教养,待人接物八面玲珑宾至如归,你不说话,他决不逼你开口,他会主动给你找台阶圆场。”

    “我尽力试试。”莫兰娜无奈道。

    “兰娜。”

    “嗯。”

    “你不必为我舍弃报仇的机会,我不想你留有遗憾。”

    “我最大的仇家不是库雅,它已从我眼前消失了,库雅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权当恶人自有天收。”

    “你言不由衷。”

    “我说实话,翎儿,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看得开。”

    “你别逞强。”

    “我现在全副精力都在应付裴星寒身上,没时间思考库雅的死活。”莫兰娜岔开话题,“大石城和朝露宫那儿,你要盯紧一点。”

    “我知道。”

    莫兰娜切断谈话,她快速换上裙子见麦玉琪。

    莫兰娜在店堂里转了一圈,裙裾如花盛放,“织锦裙的颜色和滚花边比轻纱丰富,可惜织锦太沉,跳舞会盖住腿脚的动作。”

    “可以按中原人的方式改成百褶裙四破八破裙,跳舞也好看。”麦玉琪上下打量她,“还却一条腰链和一件坎肩,我这有现成的。”

    莫兰娜不是真来试衣服的,她连忙道:“不必这么麻烦。”

    “试新衣就要试全套。”麦玉琪不由分说地为她套上黑色小坎肩,她用力一扯对襟,为她系上扣子,“瞧你胸口紧的都绷不住了。”

    麦玉琪解开一条珍珠流苏坠红玛瑙的金腰链,比划了一下,又换了一条,“看来腰还可以再收一收。“

    麦玉琪做事利索,给莫兰娜捯拾好后,她捧来一面水镜,映照莫兰娜的身段:“瞧瞧,多漂亮,你要是绞面,搽上脂粉,戴上花冠首饰,朝露宫的舞姬见了你也要自惭形悴。”

    莫兰娜失笑:“麦玉琪你可别吓我,按你说的全部来一套,天都要黑了。”

    麦玉琪满含嗔怪地乜她一眼:“哪有美人嫌打扮自己费事的,异族女孩一生总要有一次打扮得光鲜亮丽去参加神木祭,唱歌跳舞,在订婚前放肆闹一回。”

    莫兰娜笑而不语。

    走时,麦玉琪将腰链和坎肩偷偷打包在一起交给莫兰娜,莫兰娜回到秋水阁后才发现。

    三月初七,照顾莫兰娜起居的贴身侍女奉仙突然对她说:“莫兰娜小姐,今日午时,菜市口要杀人呢。“

    这没头没尾的话好奇怪!

    莫兰娜挑眉:“菜市口不是天天杀人吗。”

    她初入平城时,并不知道菜市口是杀人的地方,一日早晨她吃完羊杂汤,看见一处地方人头耸动,围成一圈,吵吵嚷嚷,以为是江湖艺人在表演,也挤进人群里看热闹。

    结果是一个人贩子被压在木桩上,刽子手挥刀砍头,头颅咕噜噜落地,众人先是“吓——”,然后拍手叫好。

    她的刀沾过人血,可她对生命保持敬畏。

    周围人的叫好,和对刽子手行刑过程的谈论让她不寒而栗,从此她对菜市口避之不及,偶有经过,看见人围成一圈,她便知道又砍头了,长此以往,她对众人看砍头也不觉得奇怪。

    她入乡随俗地变得麻木。

    想起这些,她有些心惊。好一会儿,奉仙支支吾吾地说:“陈生管家说,这次处决的制造假售卖冒珠宝的罪犯,他、他让我……问您,要不要……备车去看看?”

    哪是陈生,分明是裴星寒的意思。

    这就是赤翎儿说的世家公子的八面玲珑吗?

    莫兰娜心里恶寒,她不动声色地讥讽:“我没有围观刽子手杀人取乐的怪癖,你替我回绝陈管家。”

    “是。”

    莫兰娜不喜裴星寒插手自己的事,但他提醒了她,她还要把库雅的尸骨抛到深不见底的危山谷底。

    这头畜牲,死也不得超生!

    入夜,莫兰娜换一身简装出门,守门的门房拦住她:“夜已深,小姐要去往何处,小的为您传唤车马。”

    莫兰娜随手一挥:“不需麻烦,我去去就回。”

    “那……总要带几个侍卫。”

    “呵,他们几人的身手还未必如我。”

    门房面露难色,他深深一揖:“小姐,您总要告诉我您去哪儿,何时回来,陈管家那我才能交代。”

    “城郊、白桦坡、乱葬岗,一个时辰后,我自回来。”

    “啊?!”门房吓得大惊失色,忙去拉她,“小姐您大半夜的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莫兰娜沉静注视他:“我不想难为你,此刻我急着走,陈管家若问起我自会去交代。”语毕,她用两支轻而易举地拨开房门,足尖一点奔出大门。

    房门流汗不止,立刻转身回禀陈生。

    月色如霜,惨白的白桦坡鬼气森森,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恶臭。

    郊狼在争夺撕裂新鲜的尸体,三五成群的乌鸦和秃鹫静随其后啄食无主的腐肉。

    “咻”

    一枚流火弹击中了一只郊狼。它痛苦地嚎叫,鸟兽惊散。

    莫兰娜控制火弹烧死空中如阵的蚊蝇。

    她略过地面堆积的尸体。

    暗夜中,唯有一具被席子包裹的尸体散发红光。

    找到标记,莫兰娜用刀挑开席子,库雅的身体已经僵直发黑,莫兰娜从戒指中取出一瓶化尸水,倾倒于库雅的尸体。

    他的皮肉毛发脏器像冰雪遇火一样融化,化作黑红的尸水留下完整的骨骼。

    莫兰娜收好尸骨,提上刀,往回路走。

    小径分岔的路口,一辆马车在等她。

    奉仙立在车辕旁,望见她,疾步向她走来:“小姐,更深露重,陈管事不放心你,支我和几个守城的卫兵来接您。”

    那种另她不适的感觉愈发重了。

    莫兰娜压下心里的情绪,说道:“我回去要洗澡。”

    “已经给您备好柚子叶泡过的热水,室内焚上茉莉香。”

    “……”

    长久的沉默后,莫兰娜微眯眼,从喉头溢出一声笑:“奉仙,你可真是忠心耿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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