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同五年九月廿九,早晨。
天才蒙蒙亮,小容就摇醒似玉,泪光点点。
似玉觉得奇怪,揉了揉眼睛,问道:“什么事儿,天都没亮呢。”
小容哽咽说道:“娘娘……老夫人他……老毛病又犯了。”
似玉听罢,连忙问道:“御医去陆府了吗?”
小容摸了摸眼泪,说道:“御医半夜去的,刚才传来消息,说是老夫人已经要到大限了……”
似玉愣了一愣,头脑一片空白,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眼泪不自觉夺框而出,刹那间已成泪人。
“娘娘,我们该怎么办啊。”小容问她道。
似玉摇了摇头,痛苦的闭上眼睛,说道:“我又能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呢?没有皇上点头,咱们不说回去见祖母最后一面,恐怕连这小小的正仪宫都出不去。”
小容看了一眼窗外,已经见鱼肚白了,这个时辰,皇上想必已经视朝回来了,便对似玉说道:“要不娘娘去求皇上吧。”
似玉面色灰暗,随即叹了一口气,久久才说道:“恐怕咱们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替我梳妆吧。”
……
紫微宫里,皇帝今日刚视朝回来,正在殿里用早膳。
今日群臣吵成了一团,御史台集体弹劾大将军,陆怀的事情虽被陆朔压了下来,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御史台那些文人又怎么懂得,只一个劲的弹劾。皇帝对此颇为头疼,连着早膳都倒了胃口。
王廿四敲了敲屏风。
皇帝便问道:“何事?”
王廿四面露喜色,缓缓说道:“皇后娘娘求见。”
皇帝手中的筷子停了下来,觉得惊异,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皱着眉头,又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王廿四复述了一遍道:“皇后娘娘求见。”
皇帝啪的一下站了起来,想了一想,又坐了下来,冷漠道:“不见。”
王廿四想劝皇帝,但见皇帝一脸决绝的样子,实在不敢开这个口,只得老实去外头回复。
似玉听罢,也不恼,她极了解皇帝,知道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于是声泪俱下,跪在殿前,对王廿四道:“劳烦御前再通报皇上一次。”
王廿四犯了难,这两边都是主,开罪哪边都不行,活脱脱折磨他一个中间人,可他毕竟是皇帝身边的御前太监,得为皇上着想,只得难堪道:“娘娘,皇上说不见,娘娘还是起身回宫吧……”
似玉深吸一口气,说道:“若是我见不到皇上,绝不起身,劳烦御前再通报皇上一次。”
王廿四拗不过她,只得甩袖道:“罢了,罢了,那我便为娘娘豁出去一次。”
转身便进了殿里,见到皇帝,又行一礼,说道:“娘娘说,皇上若是不肯见她,她便长跪在殿前,奴婢劝了好久,都不肯起身。”
皇帝听罢,脸上怒意顿生,随时将手中的筷子砸到地上,说道:“堂堂中宫之主,就这样跪在外头,成何体统?怎能成为天下表率?朕倒是要看看她的膝盖能有多硬。”
王廿四点了点头,说道:“皇上说的是。”
说罢,又去殿外头去传报给皇后了。
“娘娘,皇上今日上朝受了气,此时心情正郁闷得很,娘娘要不明日再来,说不准啊,这皇上气消了,就肯见娘娘了呢?”
王廿四劝道。
似玉摇摇头,说道:“我已经等不了明日了。”
似玉见皇帝铁了心的不想见她,于是咬一咬牙,心一横,便拔下束发的银簪,用最簪子最细利的一端,抵在自己的下颌,决绝道:“若是皇上不愿意见我,那我陆似玉便自刎于殿前,了断多年夫妻之情。”
王廿四和陪在似玉身旁的小容都大惊失色,顿时脸色煞白。
王廿四看似玉这副神色,便知道她说的不是假话,惊恐道:“娘娘稍等……奴婢这就去通报皇上……”
“不必了,朕已经来了。”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了。
他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了,苦熬了三年,他等的就是她跟他服软的这一刻。
王廿四和小容赶紧行了个礼,皇帝没有理会他们俩,只径直走到似玉跟前,趁她惊愕的时候把那支簪子夺去,皱眉问道:“玉儿,你这又是何苦呢?”
似玉抬头看着皇帝的眼睛,幽怨道:“皇上不是说不见我么?”
皇帝一把牵着她的手,说道:“朕见不得你哭。”
似玉听罢,随即破涕为笑道:“可玉儿不爱哭。”
皇帝沉声说道:“若是三年前,你能向朕哭那么一哭,朕又怎么会肯跟你赌气呢?”
似玉沉默了一会。
皇帝见她不说话,便问道:“今日你来找朕,也是为了你哥哥陆怀的事情么?”
似玉听罢,愣了一愣,急忙摇摇头道:“祖母大限将至,臣妾想去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并非为了哥哥的事情而来,还望皇上恩准臣妾回家省亲。”
皇帝看了她一眼,问道:“只是为了这件事?”
似玉点了点头。
皇帝转头便吩咐王廿四道:“备好车驾,朕和皇后一并去陆府。”
……
陆府里。
众人掩面哭泣。
陆老夫人卧在榻上,有气无力的对众人说道:“玉儿来了么?我想看看她”
一位妇人走到陆老夫人跟前,抹了抹眼泪,说道:“老夫人,皇后娘娘久居深宫,怕是回不了了。”
陆老夫人“哦”了一声,忽然笑道:“你胡说,玉儿刚才还在屋子里呢。”
次子陆净跪在前头,哭道:“祖母是糊涂了,妹妹五年前便嫁给皇家了,您和婶婶还亲手给她打扮呢。”
陆老妇人怔了一怔,随即笑道:“我哪里糊涂了,昨天,就昨天,玉儿还在我膝前读书。净儿啊,你总不学好,聪明才智都没用在正途上,她一介女流都比你爱读书,要是你有你妹妹一半勤奋,恐怕早考上状元喽。”
陆净点了点头,抹去眼泪,咬牙道:“祖母教训得是。”
忽然门外传来了一声悠长声音:“皇上、皇后驾到……”
这一声,如同惊雷一般炸开。
众人面面相觑。
陆朔见罢,只眉头一皱,骂了一声:“还不快去接驾。”
陆家人便乌泱泱的出去了。
向皇帝和皇后方向行了一礼,山呼道:“参加皇上,皇后娘娘。”
似玉赶忙让众人起身了,在人群中找出了陆净,急忙问道:“二哥,祖母她如何了?”
陆净说道:“祖母有些糊涂了,记不清东西,但是一直念叨着娘娘,非让咱们让娘娘过来看她,可娘娘久居深宫,咱们也没有办法。”
似玉听着伤心,险些摔倒,幸好有小容搀扶着,忙不的的被扶进堂里去。
皇帝本来也想跟着,却被陆朔叫住了:“皇上乃一国之尊,值此国家危难之时,皇上为何要跟皇后娘娘来陆府呢?恩准回家省亲便是了。”
皇帝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朕见她伤心,不忍她一个人回来,便跟着来了。”
陆朔拱手道:“眼下叛军与我军对峙直隶,军情紧急。皇上乃天下至尊,还是坐镇宫中的好,以免宵小之徒起了什么不轨之心。”
皇帝冷哼了一声,说道:“那倒是朕考虑不周全了。”
陆朔看了一眼周围,想了一想,沉声说道:“微臣一直有些事情想跟皇上说,现在看来,时候已经到了,还请皇上跟微臣去一处偏僻的别院细谈。”
皇帝自是不情愿的,反问道:“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陆朔眼神沧桑,仿佛老了几岁,他看着皇帝,哀求说道:“微臣恳求皇上,相信微臣一次。”
皇帝看了一眼王廿四,他早让禁军包围了陆府,便说道:“既然陆相相求,那朕便好好听听你要跟朕说什么。”
陆朔将皇帝引到别院后,连忙一跪。
皇帝冷笑一声,问道:“陆相这是作何?陆相乃托孤之臣,先皇留诏,尔不必跪君。”
陆朔回道:“这是微臣该跪的,微臣执宰五年,皇上想必受了许多气了……”
皇帝一时摸不清头脑,只冷眼相对,不去回他的话,以不变应万变。
陆朔道:“皇上可知,先皇临终前,除了微臣,还留下了一位托孤之臣。”
皇帝眉头皱起,说道:“陆相,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陆朔捋了捋胡子,悠然说道:“皇上有所不知,先皇留下的托孤大臣统共有两位,一明一暗,一位是我,另一位是……”
陆朔顿了一顿,皇帝立即追问道:“另一位是谁?”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皇上身边的王御前。”
“什么!”皇帝瞳孔紧缩,不可置信的看了陆朔一眼,问道,“父皇他这是何意?”
陆朔想了好一会,才说道:“先皇刚登基的时候,前朝周相大权独揽,先皇不知废了多少心血,才扳倒了周氏,这才赢得满朝信服。先皇知道皇上并非嫡子,母族又不在京中,必当举步维艰。便让微臣来当这个周相,执掌朝政,为皇上打下根基,等待时机成熟再归还给皇上。”
皇帝听罢,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满身上下的精气神如同被抽干了一般。
他这几年的所有猜忌,所有步步惊心,竟然只是一个被人早早安排好的局,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笑话,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待回过神来,他忙问道:“你说王廿四是先皇留下来的暗手,那皇后的事情你可曾知道了。”
陆朔眉头微皱,随即淡然道:“自然是知道。”
皇帝顿时一怒,质问道:“你既然知道,那为何不早点告诉朕?你是皇后的父亲,难道就不见得有一丁点的心疼?如今都已经这般田地了,你再跟朕说又有何用?你倒是做了这周相了,凭什么朕的玉儿要做周后?”
“这都是先皇的打算,玉儿才出生不久,先皇便指定要她做皇上的皇后了。”陆朔低头道:“三年前攻下蜀中之识,微臣便想还政与皇上了,只是西北动乱,微臣不得不帮皇上消除这最后的隐患。玉儿牺牲自己,成全了皇上心性,倒也不算全无用工,皇上这几年可是稳重了许多。”
一股无力感浮上皇帝的心头,这时候的他,比五年前断臂求生,亲自下令夷陈家三族的时候还要挫败。
他久久无言,想了一想,于是问道:“现在叛军已经打到直隶了,陆相要作何打算?”
陆朔洒脱一笑,说道:“皇上不必烦恼,宜亲王固然狼子野心,可叛军之中也大半都是忠于皇上之人,只是为了清君侧,这才加入宜亲王的盟军,待兵两军交战之若,皇上便可将微臣的人头送到阵前,国贼既除,叛军不攻自破也。”
皇帝看着陆朔,心中生出一丝敬意来,又问道:“若是宜亲王不信呢?”
陆朔说:“叛军里有我许多门生故吏,见了我的人头,由不得他们不信。”
皇帝又问:“除了你二人之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陆朔随即说道:“再无人知道了,微臣半生亏欠玉儿,只求用这个人头来换玉儿在宫中的一生安稳。”
皇帝斩钉截铁的道:“只要朕还在一天,她就永远是朕的皇后,朕不会重蹈先皇的覆辙。”
陆朔爽朗一笑,说道:“如此甚好,微臣替玉儿谢过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