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严正卿一袭绛红官袍坐上抬往宫中的小轿。

    怀羽目送严正卿离开,凑到惜言耳边嘟囔:“王爷今日出门比平时早些。”

    惜言一脸高深莫测:“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期的王爷有心事。”

    轿檐一角的莲花络随着脚步一晃一晃,临近宫门时却拐入另一条岔路。

    “她果然在这里。”

    朱漆高门上挂着“大理寺”的匾额,底下一个身着石竹色布衣的女子立在门前,形单影只,好似在等待什么。

    “惜言说她在窗前枯坐一夜,未过五更就梳洗出门了。”既明一直跟在轿旁,“只是她为何要来大理寺?”

    严正卿挑起布帘一角隐秘地盯着阿久:“大理寺是伸冤的地方,她来这里自然是有冤屈。”

    既明愕然:“是荣毅的死?”

    “荣毅因公殉职,有何可告?她是为别人伸冤。”

    “主子是说孙家?”

    严正卿笑笑,权当默认:“她既如此执着,本王身为她的主子也不好不成全。”布帘被放下,轿内又恢复成一室蒙昧,一缕不长眼的晨光从缝隙钻进来,爬上严正卿的手指,正落在如血的红玉扳指上。

    “张大人,孙家的死未免太过巧合,就将知道大人要找凶手,于是便送上一个替死鬼。”没错,就是替死鬼。

    张义云本想闭门不见。奈何阿久过于执着。

    “此案已然了结,苦主都不再追查,你还在执着什么?”

    “清白。大人是大理寺要员,毕生职责难道不是为了还人清白吗?”

    “人都死了,清不清白重要吗?”

    “生前正其行,身后正其名。人都死了,还不能落个清白吗?”

    “你口口声声的清白,孙家行凶证据确凿,带血的衣服作何解释?”

    “大人可有将那衣服在孙大哥身上比对?大小是否合身?”

    张义云微怔,他没做。准确地说,他还未来得及做,就被李悌的陈情书绕乱了思绪,最终草草结案。

    “大人可愿随奴婢到城西一探究竟?”

    城西的坟地依旧杂乱破败,孙小妹的坟就在其中,阿久凭记忆带路,却怎么也找不到位置。

    “你到底要带我看什么?”

    阿久记性好,识人记路断不会有谬以千里的可能,她在一座尚未立碑的新坟面前停住,看向张义云:“张大人,孙小妹的坟不见了,准确来说……是她的碑不见了。”

    张义云拧眉,问道:“你是想带我来见孙小妹的墓?”他转身看向自己身边的这座新坟。

    坟上的土还是棕褐色,带着地底的潮气,就像……就像刚刚所挖。

    “你的意思这就是孙小妹的墓?可这土分明是新的。”

    “是啊大人,说明有人动了坟里的东西,是添还是取,挖了就知道。”

    “什么?!”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女子和他说要挖坟。

    张义云的眼睛本就不小,惊讶时瞪起来更显突兀,好似要掉出来一般,“挖坟是损阴德的事。”

    “还人清白却是积德的事。”

    “平白无故挖坟会被人追着打。”

    “孙家人全死了,没人管咱们。”

    “你扰了人家安宁,他们夜里会来找你。”

    “子不语怪力乱神,大人可是饱读圣贤书之人。”

    “我们未带工具,总不能用双手。”

    “奴婢方才瞧见树后有一锨镐,上面还沾有泥土,说不定就是心虚之人留下。”

    “你我二人如何共用一把锨镐?”

    “锨镐让给大人,奴婢给您望风。”

    张义云气得甩袖背手:“我是朝廷命官!怎可青天白日掘人坟墓!”

    阿久从树后拿过锨镐,不紧不慢道:“这些对于大人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人出身仵作世家,自小什么场面没见过。想来挖挖土应该将人剖开缝合容易得多。”

    “你蓄意探听?”

    “大人虽进大理寺不足两载,但铁口明断。大人之名,不需奴婢刻意探听。”

    阿久这话托大了,事实是她确实向惜言打听不少。

    张义云眸光闪动,连阿久将锨镐塞进他手中都未闪躲。

    “没什么可宣扬的,我只是接他们不愿接的案子,碰他们不愿去碰的死人而已。”

    墓里没有人。

    一套深蓝色布衣被揉在土里,袖口处绣有“李”字。

    “又是李府下人的衣服。”只不过这件没有血迹。

    阿久将衣服摊开:“大人可能看出两套衣服的区别?”

    张义云伸手去量:“袖长一尺八寸……与大理寺那套大小一致。”

    二人对视,思绪相合:两套衣服或许出自同一个人,而那个人很有可能还活着。

    “实不相瞒,之所以带大人来此处,是因为昨日奴婢来祭拜孙小妹时,发现有人也来过,且将祭品藏了起来。”

    张义云明白阿久言下之意:“祭拜不想稀奇,掩人耳目才是疑点。你可有怀疑之人?”

    阿久摇摇头:“范围太广,奴婢不敢妄言。”

    张义云忽然蹲下,翻开李府下人的衣袖。他拿起衣袖凑近看,又放到鼻间闻。

    “大人可有发现?”

    “你看。”张义云将衣袖递近阿久,如此距离,袖角的黄渍十分显眼。

    “这是何物?”

    “是一种麻药。有些猎户打猎时,为防猎物逃跑,会在利器上涂这种麻药。”

    “京都地界平坦,猎户少之又少,况且这种麻药也不是只有猎户才有吧。”

    张义云不紧不慢道:“麻药的确很多人都会做,可制作这种麻药有一味药材很特殊,叫细辛。这种药材长于山间隐蔽处,京都没有此物,只能去药铺采买。”

    这样一来,只需盘问城中药铺即可。

    阿久向张义云投去钦佩的目光:“大人博学,奴婢佩服。此案已结,大理寺不便再调查相关事宜,余下的就交给奴婢吧。”

    “城中药铺有三十余间,逐一查问少说也要两天光景。”张义云狐疑地看向阿久,“你是荣王府的下人,不需要回主子身边侍候吗?”

    阿久从容一笑:“荣王体恤奴婢前几日查案有功,特容许奴婢修养两日。”

    倒也合理,张义云不疑有他。

    二人拿走第二套李府下人的衣物,又将坟冢恢复原貌,阿久在孙小妹坟前拜上三拜以慰亡灵。

    张义云要回大理寺,阿久要去药铺,行至岔路口,张义云犹豫不知如何道别,还是阿久主动道:“今日,有劳张大人,若此时有进展,阿久会修书送与大人。”

    “好。”答应过后又不知该说什么,张义云干脆转身离开,却忽地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阿久,“若此事,即便确认真凶也无法再立案重审,你还会费这般功夫吗?”

    阿久本就一直目送张义云,他回头正与她四目相对。

    “大人明知此案已经尘封归档不可再提,不还是在这陪奴婢白费功夫吗?”风扬起阿久鬓边的发,也吹动她眼中的微光,“只有一人知道的真相,也叫真相。大人身在名利场,有许多不得已,而孙家只是无人在意的草芥。草芥有草芥的挣扎,孙家大哥帮过我,一报还一报,我想还他们一个分明。”

    张义云竟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眸,大理寺堂前“执法持平”四个大字此刻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想,人命何时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出来?

    人死了,就都是停在案台前的肉。他自小看着父兄手起刀落划开一个又一个人的皮肤,有时甚至连五脏六腑都要摆出来。可无论过程如何惨不忍睹,结束后他们总会以细线将尸身恢复原样。

    “人都是一样的,眼耳口鼻,心肝脾肺,都差不多。”父亲在世时总爱念叨,“我们用刀是不得已,不然怎么还他们真相呢?好在咱们家用线的手段更高明,你看看,这样是不是看不出刀口了?”

    “大人?”

    回忆乍醒,张义云看清了面前女子的脸:“若时机妥当,本官定会重提此案。”

    药铺之行诡异地顺利,三十四家药铺,阿久只用了一个下午。

    本以为查探购买账册会颇费些口舌,甚至要以钱财去买。没想到,那些老板似乎早就被打过招呼一般,对阿久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最后一家药铺离荣王府最近,阿久去过几次,也算相识。

    临走老板笑盈盈道:“常久姑娘慢走!”

    阿久又回过头来,冷不丁道:“王爷赞你差事办得不错!”

    老板变了脸色,慌忙解释:“王爷可不曾让我办过差事,你别乱说!”

    阿久笑笑:“是我胡说。”

    入夜后的承铭阁比白日更有烟火气,庭中檐下数十盏烛火燃起暖黄的光,摇摇曳曳晃得人心神荡漾。

    阿久奔波一天,回来时腿如灌铅。她路过昨日与严正卿交谈的小桥,那里空空荡荡,只有两盏灯笼不安地摆动。

    “王爷。”

    内室里的人影微动,却不见回应。阿久暗自叹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谁给你的胆子推门而入?!”案桌前的人眉眼轻抬,透出愠色。

    阿久进屋也不行礼,径直走近桌案,熟练地研起墨来:“奴婢今日走访城中三十四家药铺,一步一步走入王爷的盘算。如此乖顺,还不能使王爷开怀吗?”

    “荣王府双倍月例供养你,可不是让你去击鼓鸣冤,做青天老爷的。”写字的笔陡然停下,黄豆大小的墨迹落进纸间,边缘模糊,张牙舞爪。

    “那王爷想让奴婢做什么?”

    墨迹越来越大,连带旁边清隽的字也被吞噬,野心十足:“本王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吗?”

    研磨的手一顿,阿久岔开话题:“张义云虽立场不坚,易随波逐流,但他好歹有几分仁心。如今他认定了奴婢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往后若有什么事……”

    手腕被捉住,阿久险些打翻砚台。

    始作俑者用力将她拽向自己,二人几乎鼻尖碰着鼻尖。鸦羽似的睫毛扑闪个不停,连带心头也乱了节奏。手中的墨锭擦着月白锦衣下落,为光洁的衣摆画出一根枯枝来。

    墨痕无人在意,眸中的潋滟足以叫人失魂。黑色更深沉,茶色更朦胧,在你来我往的交锋中试探,棋逢对手,不分伯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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