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拥抱霸王岭

    这几根黄花梨原木上面原本落了些尘土，却经昨晚的一场大雨冲刷得干净光亮，木料与地面连接处已经生出了台藓。大板见师傅在洗脸，走到紫霖面前小声问：你出来怎么也不叫我一声。紫霖笑笑说：我也是才出去，又没走多远，就在东面山岗上兜了一圈。

    众人吃过早饭后，炊烟散尽，山寨的人都开始活动起来。黎寨山民天性勤劳，男人下田，女人织布。黎族妇女精于纺织，历史悠久，在木棉和棉花纺织技术上水平很高。宋代以前，黎族妇女就能纺织出彩色床单、幕布，集纺、织、染、绣四大工艺于一体的织锦工艺品“龙被”，也称“崖州被”，曾作为贡品而使得声名远播，并远销中原地区，口碑极佳。据史书记载，黎族传统棉纺织工艺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自汉代以来，黎锦已成为历代皇室的贡品。古代传统的植棉纺织技术最早就出现在海南岛，黎族棉纺织工艺在宋元以前曾领先中原地区上千年，棉纺织技术在全国的普及则是宋代以后才开始的，是由松江府乌泥泾镇人黄道婆来崖州和当地黎族妇女学会了纺织，后将这一技术带回松江，做了改良后在全国推广。

    在海南黎族地区，无论走到哪一个村寨，都可以看到一件件出自黎家妇女之手的筒裙、上衣、头巾、花帽、花带、胸挂、围腰、挂包等精美的织绣艺术品，更有龙被、壁挂等大型工艺织锦，展现出丰富多彩的图案和花纹。

    这时，阿山从对面走了过来，在他后面跟着一个人，腰里别着黄花梨板斧，这就是我们前文曾介绍过的阮长山。阮长山原本生活在安南长山脚下靠海边的一个小渔村，是位造船木工，因当地渔霸武番海垂涎他妻子水英的美貌，把他骗走赶工，偷偷溜到他家里□□了她。水英嫂不堪羞辱，扔下一个三岁的女儿，悲愤投海自尽。阮长山回到家中得知这一切后，盛怒之下去找武番海讨公道，却被早有准备的武番海手下爪牙一顿毒打，之后将他绑在一颗树上在太阳下暴晒了一天。直到晚上，好心的渔民才将他放回家，给他送来吃的。大家都劝他不要去和武番海硬拼，还是先将孩子照顾好，待孩子长大后再说。阮长山将屈辱和泪水伴着仇恨咽进肚里，慢慢养好了伤。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提着花梨板斧潜到武番海家，杀了武番海，然后放了把火。他趁乱逃回家中后，背起女儿，将家中仅存的一碗米装进口袋里，带着板斧，跳上白天准备好的一条小船，船上有一桶淡水，划船离岸随风漂向深海。

    阮长山是造船的，自然懂些海上的自救和生存常识。他知道沿海有许多小岛可以生存，可由于是夜里出发，又是阴天，风急浪高，他无法辨识方向，被风给吹到大海的深处。天亮时，他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无奈只能随风漂流。在海上最初的几天，他将生米嚼碎喂女儿，自己也吃生米，偶尔也能捉条鱼充饥。就这样，过了几天，仍然没有遇到可以停靠的海岛。此时他的淡水和米都已用完，没有了食物和水，鱼也捉不到了；连续几天吃不到东西，人也没了力气，迷失了方向，只能任凭海风把船吹向哪里。直到第七天时，他才终于看到远处陆地。他拼尽了最后力气想把船划向岸边，终因体力不支昏了过去。幸好遇见黎檀公三人将他父女救出并带回黎寨，又帮他解决了吃住的问题。热心的黎民都非常关照父女二人，黎檀公将寨内的一应木工事项交给他，又让他带了两个徒弟跟着做事。

    阮长山开始时还有所顾忌，一直隐瞒着自己身世。只说自己是造船工匠，一家三口在海边新船试水，因遇风浪，妻子不幸落水，父女二人在海上漂流至此。直到他在黎寨生活了一个多月后，看到善良的黎民并没有歧视他，都将他视为一家人，在确定自己安全后他才将事情真相告诉了黎檀公。檀公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好在大仇已报，劝他不要多想，就安心的住在这里。阮长山很感激檀公，视其为救命恩人，慢慢的也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感觉在这一切都很好，于是安下心来，把自己当作黎寨的一员，尽心尽力为山寨做事。

    阮长山一大早赶过来是有事情。两年前一颗黄花梨老树被大风刮倒，阿山叫人将其锯成几段抬回来放在院内。阮长山来后，黎檀公看他大大小小的木工活还都能拿得起来，就将打算在“花梨湾”前建一座祠堂的事讲给他听。阮长山虽是木匠，但他也只对造船在行，要说建造房屋并不困难，但他没有建祠堂的经历。檀公将要求告诉他，他根据檀公的描述画出了草图。檀公看后又做了修改，这样几经反复才最后确定下来。经过一年多的准备，所有材料都备足后，檀公选了个好日子开工。在阮长山的指挥和带领下，十几个黎寨小伙子一起参与进来，工程进展很快，昨天上的大梁，房顶铺好了瓦，这等于工程已完成了大半。今天阿山带阮长山过来是要将这几段黄花梨木开成大板，用来制作香案、供桌及一些椅凳。

    我们前面说过，阮长山原是造船的工匠，来到山寨后才开始专做木工，但也只是个干粗活的。要是做个房梁支架、门窗及米柜都可以，一般常用的家具及器物，如床和桌椅板凳，他也能做。好在村民要求也不高，只要是木板平整结实就算好，以实用为主。开卯也只开大卯，没干过细工活。就这样他在黎寨人眼中，还是个能工巧匠。檀公对他也没有什么过高的需求，加上他本人十分好学，干活有激情，以他的手艺做这些事也没什么困难，并不感到吃力。

    阿山交待阮长山几句话后，阮长山带年轻人去院子里搬木料。阿山过来问过山龙今天要到哪里；过山龙说就在附近的山里转转看。阿山自己今天要去祠堂里忙事情，嘱咐他昨夜才下过雨，到处是水，不要走太远。过山龙笑了笑朝阿山做了个手势说，走近还是走远都要听掌柜的。说罢，带着众人向山林深处走去。

    王下黎寨原本是坐落在热带雨林深处的一个小村子。黎家先人祖祖辈辈在这里辛勤劳作，繁衍生息，一代代人薪火相传，将王下建造成了琼州岛最美丽的山村。这里自然资源极为丰富，山深林密，物种丰富多样，有充足的水源，是个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过山龙早年在这一带跑山货，这是他最主要的收购点，不仅货品种类丰富，质量也好。他熟悉这周边的一切，知道哪里的黄花梨树多，哪里的坡垒和子京高大粗壮。他在前面领路，众人跟在身后，顺着山路而行，沿途星星点点不时有黄花梨大树出现。在一棵油丹树下，一对两尺多长的灰孔雀雉在草丛中觅食，看到有人走来，雄孔雀雉发出嘹亮悦耳的叫声，两只孔雀雉一齐振翅飞上树梢。

    黄师木走到油丹树下仔细观察，见树皮呈黄灰色，树高九丈多，胸径足三尺。过山龙介绍说油丹木纹理通直，结构细致均匀，材质硬度略次于黄花梨，具韧性与香气。

    走至一条小溪边，突然看见一条体长一丈多的圆鼻巨蜥捕捉到一条鱼，这条巨蜥背部长满了黑黄杂色的斑点花纹，看见众人走来，将大鱼咬在嘴里，转身跑入密林中。

    众人顺着溪水向前行，溪边尽是生长着高大的油楠和黑格木，树上几只黑冠长臂猿，在树枝间跳跃嬉戏，间或有猕猴荡着秋千。大板两只眼睛左看右瞧，一切都觉得新奇；紫霖心情和大板一样激动，虽说动物很多，景色也迷人，可时刻还是保持着警惕，两眼不停的环视着四周。

    过山龙指着前方一颗十余丈高的大树对众人说道：这就是见血封喉树，割破树皮会有乳白色的汁液流出，汁有剧毒，身体不能碰。不料仙枝听他说完却快步走上前，激动的说：终于见到它了。以前只是在医书上看过图片介绍，自然生长的大树却从未见过。这树也叫箭毒木，汁液虽有剧毒，味苦；然性温，可入药，有强心、催吐、泻下、麻醉之功效；种子可解热和止滞下，这树只生长在热带，中原及北方则见不到。过山龙说：我们这里猎人狩猎时将汁液涂在箭头上制作毒箭，对大型猛兽非常有效，可一箭毙命。他听仙枝讲得头头是道，有些惊讶，自己还不知道这树竟然还能治病，平时见它都远远的避开，今天可是长见识了。紫霖目测了一下，这颗树干直径有二尺多，他心想，以这颗树的汁液足以涂抹上万只箭头，可人若是中了箭，该如何解毒呢，他想找个机会请教仙枝。

    离开箭毒木继续前行，遇到一处瀑布。山泉从三丈多高的断崖倾泻而下，就在瀑布的上端，远远看去，一块朝阳的山坡上，生长着一片黄花梨树。过山龙走在最前面，先爬了上去，到了山坡上，他脸上呈现出惊愕的表情。这一路走来，过山龙故意没提前告诉黄师木，他只想给大家来个惊喜，可眼前呈现的一切，却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这远非他当年所见的情景，几十颗被砍伐后剩余的树桩孤寂的裸露在林前。由于昨晚一场雨的冲刷，一颗已露出了树根，面对着天空似在悲切的诉说着伤痛。剩余的几十棵黄花梨树多为中、小树，树干只有五、六丈高，根部的树径还不到一尺，判断树龄在百年左右。随后上来的黄师木看到眼前的树桩已然明白了一切，在没来到琼州岛之前，在他脑海中想象的还是漫山遍野的黄花梨大树，可这一路走来，零星所见到的那几颗树，已经让他预感到情况不那么乐观。听过山龙讲后才知道，成片生长的大树早已不多，只有王下峒、尖峰岭，吊罗山几处而已，而这王下峒还是过山龙说黄花梨树分布最多、材质最好的地区，眼前却是这样一番景象。黄师木走到一棵小树下，用手抚摸着树皮，抬头看看树干，心情变得沉重起来。若照此情况发展下去，百年之后，世间将再难见到黄花梨大木。黄花梨生长慢，成材需要数百年，可毁掉这么大的一片林子，只要几天时间。若不想出个办法而任其发展下去，就连这小树也难逃被砍伐的命运。

    就连一直兴奋的大板，看到眼前的一幕也很失落，此时才他领会到师傅的忧虑。作为一名优秀工匠并不是只管使用木料，还要考虑木料的来源和存量，工匠也有工匠的责任和担当，否则，竭泽而渔，无料可用的那一天离自己并不遥远。仙枝见丈夫眉头紧锁，非常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她知道眼前情景虽凄惨，却还不是最终的结局，若是三十年后真的没有了成片生长的黄花梨单纯林，面对那一刻，师木他能接受得了吗，可谁又能破解危局并改变这一切呢？黄师木环顾四周无限伤感，虽感到憋闷却又无奈，带着沉重的心情走下山坡。

    他心有不甘的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蓦地，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眼睛注视着这片山坡，脚步也停了下来。众人看他停步不前，都不解其意。黄师木自语道：原来是这样。从霸王岭到王下峒，这一路行来，看到了一些自然生长的黄花梨大树，直到方才回头的那一望，他才发现了这一规律。黄花梨树并不是生长在高山密林中，更多的是生长在高地和山坡之上，都是阳光充足的地方，往往越是向阳的山坡上，黄花梨树长得就越高大。这时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形成，黄花梨木生长的周期漫长，往往成材需几百年以上，要是现在就开始人工种植，每年根据种植数量再合理有序地限制砍伐数量，可稳定的保存现有的存量并逐年递增。这样百年之后，我们的子孙后代还可以不间断的使用这一名贵硬木。青山长在，永续利用，黄花梨也会长盛不衰。

    想到此，黄师木压抑的心情有所缓解，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大板想起早上院子里看到的几段黄花梨原木，问过山龙：当地黎民也参与砍伐林木吗？过山龙说：黎寨人视黄花梨为神木，称其为花梨母，认为此木会给黎寨带来吉祥平安，对还在生长的树木是绝不会去砍的，只遇到个别的倒木才会使用。仙枝问：黎寨人可有种树的，花梨树好成活吗？这时仙枝已知晓了丈夫的心思，只是其他人还不明白。黄师木深情的地看着仙枝，朝她微笑点点头，两人已彼此会意。过山龙说：黎寨山民虽不砍伐黄花梨树，可也未听说过有种树的。因这王下峒周边都是山林，无论盖房子还是做器具，就地取材非常方便，无须种树。这里一到秋天，黄花梨的种子飘落的满地都是，多有村民收拾起来做床垫或装枕头。

    正是：不逢大匠材难用，肯住深山寿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