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足足九九八十一级台阶，少年引领着几人走到那鬼魅的黑色建筑的大门，宋廓为首，宋思良在左，宫仲成在右，冯得水跟在最后面。

    巨大的石柱高耸着，撑起一块巨大的黑色圆饼，在那圆饼之下，是一个用金刚石铺就的空心圆圈，这一上一下，一阴一阳，看着是某种神秘的图腾，少年注意到几人的犹疑，介绍道：“这在上是太阳灼照，在下是太阴幽荧，是上古的两仪圣兽。”

    “我知道！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宋思良说完期待地看着少年。

    “客人还知道这个，真厉害！”

    宋思良被表扬得直傻笑，在看到身侧宋廓严肃的表情后又把笑容憋了回去。

    “不知道胡先生到底信奉的是哪路神仙。”

    “师父说修真之人不应该看信的什么神仙，而是应该看他自己的品行。”

    宋廓的神情似乎有些吃惊，但也并未对少年表露出来。

    几人跨过那个太阴幽荧的神兽图腾，又出现一段台阶，但此处漆黑无光，只能扶着墙壁慢慢腾挪，下了十二级台阶之后，突然出现的光亮让几人几乎睁不开眼，光亮来自于石壁和石顶上镶嵌的金刚石的反射，无数的金刚石拼凑出日月星辰、山川湖海和各种动物的形象，头顶是和门外的石洞一样——阳光从孔铜中照进来，而在各面石壁上还挂有许多铜镜，这些铜镜将孔洞中漏出的阳光依次反射，加之石壁上诸多的金刚石，最终让这里明亮如昼，一时竟叫人忘了这是一个黢黑的山洞中黢黑的诡异建筑。

    细看那些金刚石镶嵌出的图案，山峦起伏，江河奔腾，草原上游游哉哉的牛羊，天空中翱翔的雄鹰，画风质朴奔放，几人无不为之惊叹，无极岛人迹罕至，先民因为对自然的敬仰与崇拜而创造的辉煌成就才得以保存。

    明明是稀世珍品，先民却将其作为绘画的用料，似乎挥霍，但是如今看来，比起镶嵌在庸俗的贵族们的头冠首饰上，这样恢弘的创作才是这些稀世珍品最好的归宿。

    “这便叫你们看傻眼了？这岛上这样的所在还有许多，你们要花一些时间慢慢适应了。”胡子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宋思良这才注意到换了一身白衣的胡子义竟然站在一快悬空的巨石之上！而在那悬空的巨石后不远的地方竟也悬空漂浮着一方巨大的弧形石壁。因为与背景的石壁融为一体，方才甚至没有注意。他拉拉走在前面的宋廓的袖子，小声嘟囔着，“那石头怎么在飘……”

    但宋廓并未搭话，而是朗声对着胡子义说道：“胡先生站的这般高，是为了审判我宋某人吗？”

    “怎么宋将军是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需要被审判吗？”胡子义分明站的那么远，但声音却在近在耳旁一般，宋思良有些害怕，紧紧贴着身旁的宫仲成站着。

    “胡先生，宋某人今日前来，是为了和你冰释前嫌的，我想让幼子宋思良拜在胡先生门下，听胡先生教诲。”

    “冰释前嫌？！”胡子义仰天大笑，顿时四面八方都浪涌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回荡着胡子义的笑声，“宋将军，我和你之间的恩怨或许还有化解之可能，但是那些因为你的偏见，你的傲慢而被驱逐，最终客死异乡的门人与你的恩怨该如何化解？”

    宋思良刚想开口问，就被宫仲成按住肩膀，用眼神示意不要说话。

    “你们身边的那个少年，他四岁那年，他的父母因为追随我被你驱逐，我们只得离开陆地，在海上漂泊，流落到此的途中，他的父母死于海难，他和你这宝贝儿子同岁，若是他父母还在，他也是备受呵护的，也会有人为了他，不顾艰难险阻，只为求一个世外桃源护他周全，保他平安，他和你的恩怨，该如何化解？”

    宋思良听了胡子义的话，震惊地看向那个少年，正看到那少年也震惊地看着自己，那眼神中，有意外，有悲伤，也有愤怒。

    “师父……您说我的爹娘是因为……”

    “没错，就是因为你领进来的这位尊贵的客人，他告诉我们，若是不“改邪归正”，他大盛的国土就容不下我们！你的父母跟着我一起，还有所有修炼正一道的居士们，因为不肯放弃修道，皆被驱逐，我们瓢泼在海上，听渔民说，在南洋之南，有个无人的仙境，路途虽遥远，前行虽艰难，但我们为了自由，义无反顾，但是在途径鬼雾的时候，大半同门，都葬生海底，包括你的父母……”

    少年听到胡子义的话，踉跄着退了几步，似乎不敢相信，又猛地向前冲过来，拉住宋廓的衣襟，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为什么呀？！你为什么要赶我们走？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宋思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鼻头一酸，他瞪大双眼看向父亲，他多么希望父亲澄清一下，这是那个叫胡子义的人编造的谎言，但是宋廓只是沉默地低下了头。

    这无声的承认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让宋思良怔在原地。

    “是老夫当年一叶障目，认为你们修的正一道，是邪门歪道，祸害百姓，在我大盛的国土上容之不得，才逼的你父母带着你远走他乡。”宋廓手放在少年的肩头，沉默了片刻，又抬起头看向胡子义，“但是老夫绝不认为自己有错，当年我们与倭寇交战正酣，他们欺我百姓，掳我商船，血性男儿本应以身报国，驱逐贼寇，你却因为早夭的儿子，大兴法事，甚至启用邪术，怂恿教众割肉献血，致使城中几乎无人从军，若不是江南水师老兵们奋勇杀敌，如何换来这十年的太平？你又如何对得起那九十八名血战致死的将士？！”

    “一派胡言！”胡子义怒吼：“当年我便同你解释，我是被丧子之痛迷了心智，才会听信谗言，以上古阵法为我儿招魂，但仅限于我的亲传弟子不足十人而已，我绝对没有散播谣言扰乱民心！况且在我意识到此举欠妥后，已经及时停手，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人因为我要去割肉献血！”

    “纵然不是你亲口所述，难道不会是你的弟子吗？若不是你的妖法，怎么会有那么多正值壮年的男子因为割肉献血身体虚弱无法从军？！”

    “好好好！”胡子义连说三个好字，不再面看几人，双手背在背后转过身去，“看来你宋廓今日前来，不是登门谢罪，而是来兴师问罪了！罢了，十年前和你解释你不听，今天又怎么会听，你既然不相信我的为人，何必把自己孩子送过来，请回吧！水生，送客！”

    原来那少年名叫水生，和自己一样大，却已经经历了真么多，宋思良看着双眼通红的水生，自己从岭南来此地的如此凶险，当年才四岁的水生是如何度过的？失去父母，他又是如何渡过这十年的？不知不觉，心已经跟着抽动起来。父亲与胡子义的恩恩怨怨，当年的是非曲折，都因为自己坚持要来无极岛拜师而被旧事重提。

    泪水模糊了宋思良的视线，可突然之间，他意识到事情有哪里不对，为什么那个怪人偏偏让自己来找胡子义？为什么爹娘没有细问他缘由，就大费周章带他来无极岛？他感觉到自己身处一个漩涡，所有人都被他搅了进来，而他却身处漩涡中心而不自知。倘若他没有来拜师，是不是这些尘封的往事就不会再被人想起？这些经年的伤疤就不会再被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