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酒会过去已经快三个月了，鸿瑞公司引进新股东的进展却十分缓慢，赵世荣已经召集公司管理层开了好几次会，黑黄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苏丽联络的唐铭凯成天满世界考察、出差，约了好几次吃饭都没时间。倒是周莺成绩斐然，已经有一个股东签了认购协议，就等着出资到位了。从老薛那里拉了好几笔过桥生意，让苏丽的风控部门也跟着忙得风生水起。

    投出去的资金余额越来越大，公司资本金眼看着就不敷使用，越发显出急需新股东入伙的紧迫性。

    “现在的首要问题是资金，其次还是资金，最后还是资金！”赵世荣连着拍了三次桌子，一次比一次重。

    赵世荣身后是整幅的落地窗，落地窗外是深蓝色的玻璃幕墙，玻璃墙外是蓝灰色的天空。

    七月底的天气，外面的气温已在36°上下，屋内充足的冷气把炎热全隔绝在窗外。午后的困倦让苏丽差点盹过去，赵世荣高亢激烈的声音把苏丽涣散的魂魄拉了回来。苏丽坐正身子，悄悄环顾四周，几乎人人昏昏欲睡。

    周末下午的公司大会议室正在召开月度全体员工大会，椭圆形的会议桌，筠儿、苏丽、周莺、行政部经理、企宣部经理、财务部经理等人围桌而坐，外围一圈是部门员工。

    江鸿照例司职现场拍照，端着相机不时在会场走动，当他从苏丽身后穿过的时候，隐隐间苏丽似乎能闻到一阵混合着洗衣液香味和男性荷尔蒙的气息。

    这气息是如此缥缈又转瞬即逝，苏丽不由得深深地换了口气。

    这些日子，苏丽忙着业务上的事，有时还得去客户公司谈，在公司的时间也不多，两人互加了微信也从来没有聊过天。

    偶尔迎面相遇的时候，江鸿一件白衬衣配公司统一的灰色西服，浅浅颔首一笑，总是让苏丽心底荡起几分异样的感觉。

    今天的员工大会开得特别长，赵世荣训完话，又让各部门负责人挨个发言，会议结束的时候，落日已经消失在远处的城市天际线，留下满天霞光。

    苏丽回到办公室，收拾包包准备回家，江鸿手里依然端着相机，从门口走过，又掉回头来对苏丽说：“丽姐，今天的晚霞好美，要不要去楼顶看看，我得拿相机拍下来。”苏丽略迟疑了一下，说：“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坐电梯上到顶楼，再走一层楼梯，推开虚掩的木门，就是楼顶平台。平台有半人高的一圈水泥围栏，围栏上竖着一米左右米字型不锈钢防护网。

    苏丽试探性地张望了一番，在电梯房的左侧，围栏边，江鸿正举着相机面对西边漫天的火烧云。

    苏丽有些目眩，不知是因为那锦帛般堆金砌玉铺满了大半个天空的云霞，还是霞光里那年轻男人青春勃发的背影。

    苏丽轻轻走到江鸿身旁，后者正在专注地对焦似乎没有察觉到苏丽的到来。苏丽不便打扰他，也抬头仰望。

    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红金色的云霞逐渐转为蓝金色，夏日傍晚的微风把云彩一朵朵推到天边，扫出澄净如洗的天空，像妆面清透的盛装新娘，美得让人无语。

    就这样呆立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苏丽被一声“丽姐”唤醒。苏丽转过头来，正迎上江鸿热切的目光，一双窄窄的细长眼睛，映着晚霞的余光，白皙的脸，竟比天空还要洁净，苏丽不由得慌乱地低下了头。

    这是两人第一次在工作场所之外单独相处，好像初次的约会，说点什么呢或者什么也不说，刚刚落下的火烧云悄悄升上了苏丽的脸，好在夜色中看不出脸颊上的绯红。

    想开口说话，嗓子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才艰难地开口打破尴尬：“你，你今年多大了？”苏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多大年纪跟你有关系吗？有关系！她在心里呐喊。“丽姐，我，我刚满了28”28？苏丽努力回想28岁时候的自己在干什么？那是八年前，已经嫁着人妇，八年后，是寂寞的单身女郎。

    “来，给你看看我刚拍的片子”江鸿把相机凑到苏丽面前，一帧一帧翻给她看。苏丽不懂摄影，但美是懂的，隐在天尽头的那一场云蒸霞蔚，此刻凝固在相机里，成为永恒。

    天已经全黑了，天台上除了四角明明灭灭的数盏航线灯外，没有其他的照明设备，苏丽和江鸿，彼此只能看清对方脸的轮廓。

    突然一声“楼顶有人吗？有人赶快下来，要关门了”把两人吓得不轻，苏丽颤抖着声音应道：“有人的有人的，马上下来”,慌乱中手往旁边一抓想抓住点什么，江鸿伸出手将苏丽稳稳接住。

    两人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楼梯口，苏丽心虚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那股带着手汗的温热感觉却留在了手心。

    巡楼的保安站在楼梯转角处，苏丽低头紧走几步沿楼梯走了下去，江鸿紧跟其后，想必这保安也是见怪不怪，噔噔瞪几步上前，咔咔两声锁上了通往楼顶的木门。

    刚才保安的一声喝，生生把这夜色中的朦胧美好扫荡一空，两人在电梯里不知说什么好，还是江鸿挤出了一句：“没想到天台晚上会关门”，苏丽应道“嗯，没想到”。

    电梯到了一楼，江鸿跟苏丽道别：“丽姐，那。。。我先走了”，走出电梯又回头歉意地说“对不起，刚才吓到你了”。

    苏丽来不及说什么，电梯门已经关上，一直下到了负一楼的停车场，苏丽带着满腔的懊恼和不可名状的情绪回到了家。

    刚到家，手机滴的一声，是微信通知，江鸿发来的：丽姐，到家了吗？

    “刚到家”

    “今天的晚霞太美了，拍得很过瘾”

    苏丽不知道怎么回，去换衣服卸妆洗脸。

    好一会儿，手机没有动静。苏丽准备洗澡了，打开热水龙头，浴室很快热气腾腾，手机还是没有动静，苏丽进淋浴间去洗澡，浴室门留出一个小缝隙，然而浴室里根本只能听见哗哗的水流声。

    匆匆洗完澡，也不知慌什么，干发帽都没有包紧，后脑勺那里还滴着水苏丽就裹着浴衣从浴室出来了。

    手机在沙发上，苏丽把屏幕摁亮，没有新消息通知。苏丽很不满意自己，今天时间还早，晚上的瑜伽却不想做了，气鼓鼓地把自己扔到沙发上。

    滴的一声，手机终于响了，苏丽伸手抓过来，是手机晚报！苏丽一抬手手机滑到地毯上，滴溜溜转了几圈钻到单人沙发底下去了。

    这时候，手机似乎迟迟疑疑地又滴了一声，听不大真切，苏丽起身去吸拖鞋，划拉了几下也没穿上脚，索性不穿了，赤脚趴地毯上把手机吃力地从沙发深处摸了出来，一手的灰！手机又滴了一声，这声音居然让苏丽打了一个激灵。两条微信消息，来自江鸿：

    “晚霞再美，也没有丽姐美”

    “睡了吗？丽姐”

    苏丽好似缺氧的病人终于插上了氧气管，呼一口长气喘上来，一抹微笑闪在嘴边，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临睡前，苏丽握住手机，楞了半晌，回复了一句“睡了，晚安”，生怕手机再滴的一声，回完马上关机，然而人却在床上睁眼了半夜。

    这天一上班周莺就过来找苏丽：“今天晚上你的档期我预约了啊，晚上跟我去一个饭局”。

    “我哪有什么档期需要预约，不像你天天莺歌燕舞的”。周莺退后一步，上下打量苏丽：“你最近瘦了额，好明显”。

    又凑到苏丽耳边审问“谈恋爱了？”苏丽朝周莺翻个白眼，稳住脸色道：“成天恋爱恋爱的，你给我找一个啊”，周莺也不啰嗦，转身出门，甩下一句：“那你就等着啊”。

    赵世荣打算在公司附近物色临街店铺，开个理财门店。这事已经在公司管理层会上拿出来讨论过了，苏丽明确表示反对。

    为了坐好风控总监这个位子，与金融相关的法律法规，苏丽还是认真学习过的，理财门店不出事则罢，如果出现大面积的到期不能兑付情况，后果可不好说，在会上苏丽生生把“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几个字留在了肚子里。

    会后赵世荣把苏丽叫到他那豪华的大办公室去，在窗边的鸡翅木根雕茶台上先泡好一壶上好的铁观音，倒了一杯给苏丽，然后点燃了一根卡瓦纳雪茄，不紧不慢地吸了好几口才缓缓地开口道：

    “苏丽，到公司多久了?

    “赵董，我来公司快一年了”

    “嗯......也算是公司元老了”赵世荣对空徐徐喷出一口烟，对苏丽赞许地点点头：“工作能力还是不错的，你和周莺配合得不错”“谢谢赵董认可，我还需要努力”。

    赵世荣把没抽完的雪茄放在水晶玻璃的烟架上，坐正身子对苏丽语重心长地说：“可是你，思想还不够解放，工作思路还需要打开”，苏丽明白赵世荣言有所指，沉默着没有争辩。

    赵世荣继续说道：“理财门店，我们公司又不是第一家”，

    “可是赵董，开门店涉及到向不特定人群集资，踩红线了啊”

    “公司现在急需资金，资本金迟迟到不了位，这也是权宜之计嘛”。

    权宜之计？只怕是食髓知味，到时候想收手也难吧。苏丽在心里暗思又不便明说。只好道：“赵董，公司让我做风控负责人也是对我的信任，这明显的风险，我提反对意见也是职责所在啊”，

    “这样吧，这事我跟几个股东通报一下，看大家意见，毕竟公司要经营要发展嘛”苏丽嘴里说道“也好”，心里明白这不过是赵世荣的托辞，谁不知道他是公司实控人，几个股东根本不参与公司经营，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临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周莺摇曳生姿地旋到苏丽办公室，见苏丽桌上还摊着一大推文件，电脑上还有正在修改的合同，不禁着急地说：

    “提前给你发了微信叫你收拾准备走人，怎么还没动啊？”

    苏丽茫然地抬起头，恍然一悟地拍了下脑门：“哎呀，光顾着忙了，我都没空看微信”

    “赶紧的，去补补妆，车都快到楼下了”

    “什么车到楼下了？”

    “来接苏大小姐的车！”周莺自顾自打开手包，拿出面小镜子左照右照起来。苏丽只好收齐桌上的文件，关掉电脑。起身去卫生间补妆。

    苏丽今天一身波普纹连衣裙，紫红雪青加品蓝的条纹夹缠在一起，每种色饱和度都不高，艳而不俗，衬得苏丽暖白的肤色格外白里透红。

    经过一天，脸上微微出油，苏丽拿吸油纸轻轻压了压鼻翼额头，用气垫粉底霜补补，再轻刷一层蜜粉，口红擦掉重新涂了一层。不过十分钟，卫生间的大镜子里便映出了一个精神焕发的都市丽人。

    正待要推门出去，人事经理罗惠刚好进来：“丽丽今晚有约会吧，快下班了还打扮这么漂亮”。罗慧快50的年纪，热心直爽口无遮拦，在公司年纪最大，除了对赵世荣毕恭毕敬叫赵董，其他人一律按照自己的喜好“丽丽莺莺”的乱叫，

    苏丽对她向来是敬而远之，此时只微笑点头，便趁门关上前闪了出去。江鸿最近被安排出去找门店铺面，下午总是不在公司，苏丽才得以安静地工作。

    苏丽和周莺手挽手走出大楼门厅，周莺拿出手机打电话，电话那头说车在大楼正前方旗杆底下。两人依言寻过去果然看见一辆黑色的奔驰S600，驾驶位玻璃摇下来，一个年轻男子冲着她们挥手道：“周姐，这里”。

    周莺看见奔驰S600，眼睛放光，快步走上前拉开车门和苏丽坐进了后排。两人坐定，周莺指着小伙子对苏丽说是老薛的司机，又问小伙子：“这车什么时候提的？”小伙子说今天刚提的，周莺转头对苏丽说：“老薛以前那JEEP坐着太难受了”。

    苏丽对车没有什么研究，不过这车确实很养眼，内饰豪华漂亮，乘坐空间宽敞舒适，不愧是豪车。

    奔驰S600在车流里悄无声息地穿梭，车里的两个女人各怀心事，周莺例外地收起了话痨毛病，行程中一直在看手机，苏丽则闭上眼睛假寐，默契地不问今晚什么局。

    不久，车停在城中临河的一家酒楼门前。酒楼是仿古式建筑，雕梁画栋朱门碧瓦，门楣一对红灯笼荧荧闪着朦胧的光，迎宾台后婷婷玉立着一位发髻高挽，旗袍装束的迎宾小姐。

    周莺说了包间号，迎宾用对讲机通知了后台，那朱红的大门才从里面被拉开，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把周莺二人领了进去，司机早掉头回去接老薛等人了。

    进得门内，里面别有洞天，绕过影壁，中间是个精巧的水池，假山、喷泉、锦鲤一应俱全。环水池一圈回廊，沿回廊往北穿过一个月亮门里面是个四合院，隐隐有丝竹之声，想必是酒楼暗设的BGM系统。

    北面正房和东西厢房就是酒楼的包间了，门口挂有胡桃木制的包间铭牌，周莺二人被领进西厢房的一处包间，胡桃木铭牌上镂刻“暗香”二字。

    外面灯光幽暗影影幢幢，包间内却是一派灯火辉煌，天花板正中一盏多头水晶吊灯，无数的小星星射向四方，红木大圆桌已摆好十人用餐具。

    周莺和苏丽在靠墙一对仿明式圈椅上坐下，服务员送上刚泡的竹叶青，茶杯也是仿明式的青花瓷杯，胎薄透光。

    苏丽吹开杯里浮着的一小片茶叶轻呷一口，小心不在杯沿留下唇印，放下茶杯四处打量，若不是周莺在侧，苏丽会以为这是不小心穿越到红楼梦里了吧。

    周莺这才跟苏丽聊起今天的局，请客的自然是老薛，主宾是某金融主管部门的监管处老大，还有各陪客若干，均带有女伴。周莺打听过，这主宾是个单身男人，因此叫上了苏丽。

    “是个机会”周莺老气横秋的调子：“你还想找什么样的？要我说呀，有权有钱最实在，其他玩意儿都是假的”。苏丽明白周莺口里的“其他玩意儿”就是所谓的爱情，耳中听得周莺的一片苦口婆心，心里却装着那晚西天的晚霞。

    两人闲聊一会儿，陪客们陆续到了，周莺跟他们也不很熟，几个女伴打扮得整整齐齐带着几分精致的土气，苏丽两人只礼貌招呼过便不多话了。约莫一个小时左右，老薛一行人才姗姗来迟。

    众人众星捧月般将老薛和同行的中年男子请到上座，周莺和苏丽分别被安排到两人身旁，其他人各安其座。老薛一一把各位介绍给中年男人，介绍苏丽的时候，中年男人的眼睛闪过一星小火苗。

    老薛介绍中年男人为郭处长，众人便一叠声问好。这郭处长看上去快50了吧，稀疏的头发吹得服服帖帖，瓦灰色的衬衫、藏蓝的西裤，标准的公务员装扮，无甚特色，除了面相老点也没什么毛病。

    席上男士们喝白酒，女士喝红酒。陪客带的女伴有说不喝酒的，也不硬劝，苏丽待要效仿，被周莺用眼神制止，不情不愿地让服务员倒了半杯红酒。席间倒也气氛融洽、宾主尽欢。

    老薛是个聊天好手，祝酒词也是一套一套的，直喝得众人酒熏耳热，脸飞红霞。苏丽不胜酒力，转身把酒吐在热毛巾里，这小把戏被郭处看在眼里，悄悄倾身过来对苏丽说：“小苏，不想喝就少喝点”。

    郭处显然对苏丽有十分兴趣，不仅替她挡酒还解除了各位的酒桌压力：“大家也别敬我酒了，好好的多吃点菜”，说完又转头对着苏丽说：“让美女喝醉了可是罪过，是不是啊小苏”，老薛带头哈哈大笑起来，周莺一派得意地对苏丽眨眼睛。

    酒席散时，喝酒的都有醉意，老薛兴致勃勃地要请大家转场去KTV,苏丽推说酒喝多了头疼坚决不肯去，周莺恨得牙根痒痒也无计可施。郭处体恤众人陪酒太累，明日还要工作，KTV就改天吧。

    苏丽的家离酒楼太远，为先送郭处还是苏丽又是一番推让，苏丽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刚要走，郭处赶上前来要把车费先给了，情急之下往车里扔进一张百元大钞，苏丽低头要捡，司机一脚油门，车跑出了老远。